第43章 小龍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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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兄、薛兄, 你們趕緊試試這清蒸的!單吃時,可品紅螯蝦肉的鮮香,清甜鮮嫩。如若再蘸一些孟師傅單獨調配的醬汁, 風味更佳。”
“這十三香的你們可曾嚐過?也不曉得孟師傅是添了哪些香料,吃一口就滿嘴留香, 這湯汁混著蝦黃著實太美味!在下方才嚐到第一口後有些忘乎所以,沒忍住吮了好幾口,舉止略有些放誕,諸位同窗莫怪……”
此時, 許平好巧不巧又開口:“賢弟言重啦,何來的怪罪一說?”
“咱們都是俗人,不似國子學裏的田台元那般嚐遍天下珍饈。這孟師傅所做吃食,雖說人家覺著不能入眼, 但也不妨礙咱們將其視如珍寶,諸位以為呢?”
“子津此言極是!”
“哈哈哈,我等是沒有田監生的口福啦!”
手中死死捏著木筷的田肅:“……”
許子津, 不要以為他聽不出來,你這是話裏有話、意有所指!
田肅本想當自己是個聾子, 權當聽不見隔壁桌的動靜。
怎奈許平這廝著實無恥, 領著其他人細致地描述紅螯蝦都有什麽不同風味。他們極盡讚美之詞, 就差沒有當場為之作詩寫賦, 姿態極為囂張。
田肅抓筷子的手越發用力,手背隱隱暴起青筋。
終於,在隔壁桌開始回味、爭辯範陽烤鴨與金陵烤鴨哪個更勝一籌時,田肅終於忍無可忍, 拍案而起, 其周遭跟班隨之站起。
田肅怒喝一聲:“許子津, 你未免太過分了!”
此言一出,隔壁桌的各色誇讚聲戛然而止。
下一瞬,許平從屏風後頭繞出。他見了田肅,驚訝道:“哎呀,不曉得田兄在此,可見咱們當真有緣。”
“我們幾人適才有些忘乎所以,可是擾了田兄用暮食的雅興?真是對不住,讓田兄見笑了。”許平歉然一笑,接著掛上不解之色,“隻是,田兄見多識廣,應當瞧不上食堂庖廚師傅們做的吃食罷?”
田肅咬著後槽牙,麵色難看。
若要論口才,他和身邊人誰都無法勝過許子津一人。想要讓對方吃虧,隻能另想別的法子……
田肅冷哼一聲,喚來茶博士,沒好氣地質問:“你家食肆竟然能讓他們帶外食,還忍得下他們在這兒誇讚別的庖廚?”
茶博士麵露微笑:“我家食肆從來都不禁外食的。”
他頓了下,客客氣氣地提醒:“許是郎君不記得,昨日郎君來用暮食時,中途曾讓友人去豐泰樓買烤羊腿來。當時,那烤羊腿的肉還是我家庖廚代為片的。”
聽他提起這茬,田肅倒是記起來這事了。
昨日,他來了這家食肆後,見到桌案上的雞湯,無端想起那金黃色的香酥雞。當時他才受了那孟廚娘不鹹不淡地挖苦沒多久,有些氣不過,便讓身邊一人去豐泰樓買烤羊腿去。
田肅一時氣弱,揮手讓茶博士離去。
就在此時,許平突然出聲,笑著攔住茶博士:“我們與這位郎君是同窗,實在不必顧及這麽多。不若店家行個方便,將這屏風撤去,便於我們這些友人說話。”
聞言,茶博士猶豫地覷著田肅臉色。
這屏風倒確實可以撤去,隻是……您和這位姓田的郎君,瞧著可不似是友人啊。
田肅一聽許平的話,立馬吹胡子瞪眼。
許子津這隻狐狸,可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什麽友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是!
還有這撤去屏風,不就是覺著光嘴上說說還不得勁,非得讓他田台元幹看著你們吃紅螯蝦嘛,其心歹毒!
許平語氣很是無辜:“田兄嚐過那麽多珍饈美饌,莫非瞧見區區食堂做的紅螯蝦,還會眼饞?”
田肅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齒縫隙中往外蹦:“許賢弟言之有理,我自然不會眼饞。這屏風撤便撤了,於我又有何妨?”
許平勾唇一笑,輕輕巧巧地頷首見禮,回去繼續吃紅螯蝦了。
可憐田肅和六個太學監生,對著他們麵前價值十兩銀錢的席麵,半分胃口皆無。
他們心中痛苦不堪,麵上還得不服軟地擠出笑,食之無味地吃著宴席,說一些違心的誇讚之語。而背地裏,一個個聞著香味,不漏痕跡地往隔壁桌偷瞄,眼睜睜看著許平等人圍著紅螯蝦大快朵頤……
哪怕留一隻,就留一隻給他們也成啊!
田肅越偷看越眼紅,心中忿忿不平,下意識靠貶低對方來獲得一絲絲的“平靜”。
哼,瞧瞧,四門學和下三學的吃相真差。吃個紅螯蝦,連唇邊都沾上湯汁了!
都不曉得舔幹淨的嘛!
還有那紅螯蝦上半段,你們倒是多吮幾下,別浪費啊!
食堂小院裏的大方桌上,中間整整齊齊擺著四個盆,裏頭堆了四種口味的紅螯蝦。
孟桑、葉柏再加上魏、徐二老,一人占據大方桌的一側,正埋頭啃紅螯蝦。
葉柏夾出一隻外殼紅亮的十三香紅螯蝦,放入碗中開吃。先狠狠吮一口混著湯汁的蝦黃,又吸走蝦身上大部分湯汁,然後才牙齒與木筷一並發力,將紅螯蝦身上的硬殼悉數咬去,最終一口吞下完整的紅螯蝦肉。
這紅螯蝦極為新鮮,吃著肉質細嫩,在十三香的濃鬱湯底中過了一遍,越發香到人心坎裏。
麻、辣、鮮、甜……多種滋味恰到好處,讓人吃著欲罷不能。
葉柏吃什麽都是斯斯文文的,哪怕是紅螯蝦也不例外。如若唇邊沾上醬汁,他還會停下用手帕仔細擦了。
也因此,明明大家是同時開吃,可當他好不容易吃完十隻紅螯蝦時,孟桑等人的麵前已經堆起了小山似的紅螯蝦殼。
尤其是孟桑,她是直接上手抓著啃,三兩下就能扒拉出紅螯蝦肉,毫不拖泥帶水地扔進口中,最後再潦草將蝦黃與湯汁吸了吸,就可以轉戰下一隻。
眨眼間,這人已經雷厲風行吃完兩三隻。
講究用食禮儀的葉柏:“……”、
怪不得紅螯蝦突然少了這麽多,桑桑這動作也太熟練了,一點也不似頭一回吃紅螯蝦。
孟桑隱隱察覺到一道視線盯著自己,抬頭就撞上葉柏寫滿鬱悶和驚詫的圓眼。
她低頭瞄了一眼雙手,抿了抿唇上殘餘的湯汁,訕訕道:“哎呀,吃紅螯蝦就是得這麽才香嘛……”
葉柏一本正經地歎氣。
唉,他倒是覺著桑桑吃相還好,左右都習慣了。
她未來夫婿可千萬別是個特別講究的郎君,否則桑桑每日用吃食多憋屈呀……
孟桑試圖拉“同流合汙”,慫恿道:“阿柏,要不你試試這般吃,真的香,吃著也快。不然就按你這慢悠悠的,隻怕還沒用盡興,這四個盆裏的紅螯蝦就都被我和他們二老吃完啦!”
“而且左右等會兒還能淨手,這兒也沒外人,不妨事的。”
大方桌另兩側坐著的魏詢、徐叔,仿佛沒聽見他們名字似的,手上動作越發快了。
葉柏瞅瞅自己跟前的紅螯蝦殼,又瞧瞧另三人的,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下了矜持。他夾了一隻蒜香紅螯蝦到碗裏,略帶笨拙地開始用手抓。
見狀,孟桑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往碗中夾四隻清蒸的紅螯蝦,埋頭開吃。
清蒸紅螯蝦,吃的就是一個鮮字。蒸製而成的紅螯蝦不似其他三種外殼泛油光,不管是瞧上去,抑或是摸在手中,都十分清爽。
孟桑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中間,“哢嚓”一聲中,將之一分為二,吮了一口流出的汁水。然後抓著紅螯蝦的上半身,在調製好的蘸碟中輕輕一點,送入口中。
這一下,既有酢的酸香、糖的甜味,又有薑齏、辣椒末的辛辣……配上鮮到咋舌的蝦黃,好吃得緊!1
而背紅內白的紅螯蝦肉,單吃時清淡鮮美,泛著微微的甜,而蘸著醬汁,又是另一番風味。
孟桑抿了抿蝦黃的滋味,忽而惦記起了螃蟹來。
說來也到了吃螃蟹的季節。這螃蟹吧,或是清蒸,配著醬汁吃裏頭的蟹膏蟹黃,或是斬了做香辣蟹、蟹肉煲,滋味都很是不錯啊!
這玩意放在本朝也勉強算是金貴,長安城裏的尋常人家吃得少些。故而想在國子監裏,供應諸多監生,那隻怕徐叔會跟她急。
不過嘛,她如今手頭也算充裕,後日還能領第一份月錢。所以,若隻算她和七娘的分量,還是吃得起螃蟹的。
孟桑心中盤算起到底要買幾隻螃蟹回家,手上動作也不見變慢,憑借一己之力,薅去大方桌上一小半紅螯蝦。
而一旁的葉柏,經過了最初的尷尬與笨拙後,動作越發熟練,他雙手配合,輕輕鬆鬆就取出了紅螯蝦肉。
見狀,孟桑一邊撈蒜泥金湯中的紅螯蝦,一邊笑嘻嘻道:“怎麽樣,是不是直接用手抓著吃,更為爽快?”
葉柏雙眼明亮,狠狠點頭。
“阿柏啊,我跟你說,隻要不是在外頭,那咱們用食這事就不能太拘著,否則吃著多不香啊!”孟桑在剝紅螯蝦的空隙中,滔滔不絕地說著體悟。
“還有這紅螯蝦,嘖,要是能來些啤……呃,新豐酒,想來才更為盡興。不過嘛,你年歲太小,不能飲酒。”
她越說越起勁,渾然沒發覺小院裏來了位“不速之客”。
謝青章剛從屋舍牆角繞出,就聽見孟桑正洋洋灑灑地傳授生活經。
小院中,年輕的廚娘左右手並用,飛快扒拉著紅螯蝦。她杏眼帶笑,口若懸河般說完心得時,正巧紅螯蝦肉也被她剝出,直接將之往口中扔。
如此“粗獷”的吃相,其實在旁人看來,並不覺得粗俗,而是散著一種莫名的勁兒。
像是春日裏從石頭縫中,頑強冒出的柔韌青草,亦似冬日的一株嫩黃迎春花,頂著寒風,卻依舊生機勃勃到令人心顫。
落日餘暉灑下,謝青章眉眼染上笑意,莫名想起了遠在終南山的外祖母。
外祖母啊,在宴席上端莊得很,而每當殿中沒了外人,她啃雞腿、咬紅螯蝦時的動作,那真是……非常的樸素,時常惹得先帝念叨。
少時有一回在宮中,他偶然撞見外祖母躲在偏殿一隅,悄悄摸摸抱著烤雞在啃。察覺事跡敗露,她二話不說塞了個雞腿過來。
“小章兒,如今你也是共犯了,不許告訴你阿翁,否則可是一並連罰。”
小謝青章抓著油乎乎的雞腿:“……”
彼時,外祖母還未生出諸多白發,容顏豔麗,提起君王時半點敬畏都無。
她笑眯眯道:“吃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倘若連這還要依著你阿翁那麽多規矩,煩不煩呀?等你長大些就曉得此中妙處,咱們才不搭理他!”
就在謝司業回憶往昔時,正對此處而坐的葉柏,眼尖地看見了矮牆下的大活人。
他腦子一急,“騰”地起身,慌亂行禮:“見,見過謝司業!”
此聲一出,驚醒院中數人,紛紛起身見禮。
孟桑左右手各自捏捏,自覺來不及洗淨湯汁,索性當做瞧不見,神色如常地見禮。
就沒啥好怕的!
畢竟這位謝司業瞧著冷冷淡淡,實則性子挺好,不怎麽跟人計較這些細處,還時常會善解人意地當做瞧不見。
故此,隻要她不尷尬,難受的就是別人。
謝青章斂去溫和笑意,出聲讓眾人不必多禮,並緩步朝孟桑這處走來。
葉柏自覺在仰慕之人麵前失了儀態,很是無地自容,雙耳通紅,隻恨不得趕緊挖個洞鑽進去。仗著有大方桌遮擋,他悄悄摸摸往孟桑身後挪動,試圖去碰那盆提早備下、用於淨手的清水。
孟桑察覺出他的意圖,十分默契地配合他,給葉柏當一堵人牆。
而這一大一小的細微舉動,悉數落在謝青章的眼中。他唇角飛也似地提起來一瞬,立馬落了回去,在外人看來依舊是冷冷清清的謝司業。
孟桑清了清嗓子,將油乎乎的雙手背到身後,幅度極小地擺了擺,暗示葉柏也幫她擦下手:“不知謝司業來此是為何事?若是取食盒,可去尋阿蘭或任意一位食堂的庖廚。”
話音落下時,謝青章已經走到方桌前,淡聲道:“先前女郎提過‘每逢月考放榜,可讓名次靠前的各學監生來食堂點吃食’一事,昨日我與沈祭酒、徐監丞以及各學博士們商議了,確實可行。”
聞言,未曾聽過此事的魏詢和徐叔,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疑問暫且壓下。
而孟桑雙眼一亮:“當真?”
瞧瞧,這位謝司業做事可太靠譜了!
謝青章頷首:“嗯,等授衣假過後,即可將此事告知諸位監生,屆時勞累女郎。”
孟桑感受到葉柏將她的雙手都粗略擦幹淨,於是坦坦蕩蕩地將雙手從背後拿出,叉手行禮:“此事多虧謝司業了。”
雖說現下她曉得了,先前不見新麵孔是因為許平等人故意詆毀的緣故,且眼下因著小攤和口口相傳,來食堂的監生人數逐漸增多,但是多一條路,於食堂而言也是一樁好事。
事已說完,謝青章斂下眉目,淡聲告辭:“如此,便不打擾諸位用暮食了。”
孟桑看著謝青章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嘖嘖,倘若不是親眼見過這位謝司業啃春卷、吃韭菜盒子,她免不了會覺著這是什麽喝金風玉露的謫仙。
瞧人家這步子走的,仙氣飄飄!
葉柏滿是失落道:“桑桑,我是不是在謝司業跟前失禮了?”
說罷,他又忍不住麵露欣賞之色,歎道:“即便失禮,謝司業也不曾點破此事,真是君子風度啊……”
孟桑深以為然。
一旁,魏詢疑惑皺眉:“桑娘,方才謝司業說的什麽月考、什麽點吃食的,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
聞言,孟桑連忙喊著眾人坐下,邊吃邊聊。
“哎呀,是我給忘了。您二老安心,我這就慢慢跟你們說……”
長樂坊,昭寧長公主府。
近日秋風微涼,吹著最是舒爽,因而昭寧長公主近日大多都是呆在院中內堂二樓。
今日亦不例外。
昭寧長公主懶懶地歪倚在坐床上,手中攤開話本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實則全部心神都飄到了外頭。
片刻後,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昭寧長公主不耐煩地將書卷扔到一邊,從坐床上起身,趿拉著鞋,走去欄杆邊眺望。
自從前些日子,謝青章拎著食盒回來,並告知她那位孟廚娘實則為國子監食堂的庖廚後,昭寧長公主每日最盼著的一樁事,就是晚上這頓暮食。
昭寧長公主的右手指尖不斷敲擊欄杆,且節奏越來越快:“這渾小子怎得還不回來?就算他要留下處理公務,好歹讓杜昉將吃食送回來呀!”
你說這小子,既找不到稀罕他的新婦,讓她沒法抱孫女,又是個冷冷淡淡的性子,很不貼心。好不容易有一樁事辦得不錯,能有點用處了,結果還不怎麽積極!
旁邊,靜琴溫聲安慰:“殿下放心,阿郎做事錯不了的。”
昭寧長公主滿眼期待:“不是說聖人給各處官衙送了紅螯蝦?那國子監肯定不會例外,今日他們的暮食必是紅螯蝦。”
“孟廚娘做的吃食沒有一個不對本宮胃口,一想到今日暮食是她做的紅螯蝦……哎,真是讓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昭寧長公主憑欄遠眺,忽而視線一凝,眼尖瞅見了謝青章緩步往此處來的身影,其身後杜昉的手中還提著一隻大食盒。
她那顆心安了大半,回到坐床上,沒好氣道:“這慢慢悠悠的性子就是跟他阿耶學的,好的不學學壞的,瞧著忒急人。”
周圍的侍女們隻管笑,而靜琴忙不迭下去吩咐庖屋的仆役傳暮食。
昭寧長公主心中安定了,眉眼也帶上笑意。
不多時,謝青章親手提著食盒,步上二樓,將之擱在桌案上,喚了一聲“阿娘”。
紅螯蝦的香味,豈是什麽木頭食盒能鎖住的?
昭寧長公主看也不看兒子,連聲讓婢子們趕緊將這食盒打開,她這饞著呢!
婢子們都是跟在她身邊多年的,對此習以為常,有條不紊地開了食盒。而此時,庖屋備下的暮食也送了過來。
昭寧長公主沒忍住,在婢子們布置桌案時,伸手捏起一隻紅螯蝦,直直送入口中。
剛一入口,麻辣香味在口中橫衝直撞,激得口中津液頓生。吮吸一口,那鮮香辛辣的湯汁立即湧出,與蝦黃混在一處,鮮得動人心神。
昭寧長公主單手捏著吸幹蝦黃的紅螯蝦頭部,被辣得“斯哈”兩聲,忙不迭開始“哢嚓哢嚓”咬紅螯蝦殼。其動作之熟練,一看就是個中老手。
一隻紅螯蝦吃完,桌案上的各色吃食也布置妥當。她與謝青章相對而坐,美滋滋用起這頓紅螯蝦宴。
等四種風味的紅螯蝦都嚐了個遍,昭寧長公主才得了空去關心兒子,一抬眼,卻不由愣住了。
隻見謝青章雙手並用,正在細致剝著紅螯蝦殼,一點點將裏頭細嫩的肉分離出來,最後很是優雅地送入口中。
充分咀嚼後咽下,他察覺到昭寧長公主的視線,挑眉:“阿娘,怎麽?”
昭寧長公主麵露驚恐之色:“章兒,你還是阿娘的章兒嗎?你這渾小子,無論是吃紅螯蝦,還是用烤羊腿,從來都不肯直接上手,怎得今日突然變了性子?”
謝青章神色自然:“忽然覺著這樣也很有趣。”
昭寧長公主猶疑許久,最終抵不過桌上四碗紅螯蝦的誘惑,拋開心中疑惑,悶頭啃蝦。
待到四隻碗中空空如也,昭寧長公主滿是遺憾地歎道:“哎,你這堂堂國子司業,怎得份例這般少?阿娘都沒用盡興,這紅螯蝦就沒了。”
“今個兒咱們府中也送來了許多紅螯蝦,可那些個庖廚沒一個手藝比得上孟廚娘的。今日有孟廚娘所做四種風味在前,哪裏還用得下他們所做?”
“隻恨當初沒將人留下,唉……”
謝青章淨手,擦幹手上水痕,不緊不慢道:“我與孟廚娘早就約好,每逢她旬假,即每月九、十九、二十九,她便會來府上給阿娘烹製二三道吃食。”
昭寧長公主先是一愣,立馬反應過來,麵上帶笑,假意嗔道:“你這孩子,怎得到現在才道出這事?成心要看阿娘難受?”
她已經樂滋滋地期待起明天:“哎呀,剛巧府中還有紅螯蝦,這回總算能吃個盡興。母後身邊有龔廚子,本宮這兒也有孟廚娘嘛!”
謝青章回想今日朝食所知的消息,淡道:“雖說明日是二九,但孟廚娘前段時日支過旬假,須得等放了授衣假,下月初一能來府中。”
昭寧長公主毫不在意,笑盈盈道:“阿娘等得起,讓庖屋的管事將紅螯蝦都照料好了,等著孟廚娘來烹製。”
心中大事已了,她在靜琴的服侍下淨手,隨口問:“章兒,人家在你們國子監做活,平日一定很勞累。而咱們又占去人家每月三日的旬假,你記得多給些銀錢。”
謝青章“嗯”了一聲:“她沒要銀錢,隻讓我幫忙辦一樁事。”
“一樁事?”昭寧長公主疑惑,“這事是有多難,竟能抵得了來府中做吃食的酬金?”
謝青章回想了一番近日排查所得。
這長安城中大大小小的裴姓官員都已經查過,家中皆未曾有過一位名為“裴卿卿”、年歲符合的女郎。莫非,這位孟廚娘的阿翁,已經外任或者故去?
嗯……將這些再排查一遍,應當就能尋到人了。
謝青章半垂下眼簾,抿了一口清茶:“也不算很難,阿娘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聞言,昭寧長公主疑惑之色消去一些,鳳眸一轉,不滿道:“既然不算很難,那哪裏抵得了來我長公主府做吃食的酬金?”
“不行,等孟廚娘來了,我自個兒拿賞銀給她。長此以往,真誠相待,遲早能將人拐來府上,日日給我做吃食!”
謝青章:“……”
您確定那位孟廚娘在意銀錢?
兒子怎麽覺著,她並不大喜愛隻給一人做吃食,而是喜愛做給許多人吃,看那些人麵露饜足之色呢……
“渾小子,重陽前一日,你哪兒都不許去,記著陪阿娘去一趟城外淨光寺。”
謝青章抬眸:“阿娘怎得忽然想去淨光寺了?”
昭寧長公主轉頭望向欄杆外的沉沉暮色,幽幽道:“許是年歲大了,近日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剛巧九月初八是她生辰,那廝未曾離開長安時,每年生辰都會去淨光寺禮佛。”
“她剛走那幾年,阿娘年年都去,後來年歲大了,就懶得再跑動。今日忽而又想去那兒瞧瞧,畢竟故人雖不在身邊,卻也可聊寄相思。”
謝青章在這些事上,一向都聽他家阿娘的,溫聲回了句“兒子曉得了”。
用完暮食,昭寧長公主走至欄杆處,歎了一聲。
糟心的卿娘,近些年一聲口信也不往長安傳,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