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肉蟹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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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長公主府的庖屋內, 孟桑正在做肉蟹煲。1
九月起,她就將旬假調成與監生、官員同一日。半個時辰前,她和謝青章在蹴鞠場定下勝負後, 又回食堂交代了幾句,便跟著後者來長樂坊。
左右在外人眼裏,她現在另一重身份就是被昭寧長公主雇傭的廚娘,看見兩人一並離去, 隻當做是孟桑去給長公主做吃食, 並不會生出別的想法。
而與昭寧長公主相認後, 孟桑依舊會來府上給這位熱絡的姨母做吃食, 不為銀錢, 權當親友相聚。而自從知曉孟桑身份後, 昭寧長公主每回都會與孟桑一並來庖屋, 將閑雜仆役趕得遠遠的,然後圍觀孟桑做吃食,看得津津有味。
除此之外,她還不忘將謝青章拉上做苦力, 一邊埋汰自家兒子,一邊吩咐他去打下手。
一旁,昭寧長公主鳳眸直勾勾盯著鍋中,口中漫不經心地問:“所以你今日與葉侍郎認親了?”
“應當算?畢竟他都認出我的身份,我也將耶娘的事告知於他了。”孟桑抓著螃蟹腿, 細致地將蟹黃、蟹身三麵裹上澱粉, 隨後將之放入油鍋中慢炸。
當蟹黃與熱油相遇的那一刻,螃蟹的鮮味充分被激出, 散出那種淡淡腥味一點也不惹人生厭, 反而勾出人心中的饞意。
孟桑將處理幹淨、一切為二的螃蟹一一下鍋煎製, 手中忙碌,口中不停:“葉侍郎承諾不會將此事告知葉相,還寬慰我不必多想,瞧著是讚成我不認親的。”
昭寧長公主狠狠嗅了一口蟹香,渾不在意道:“葉端之多少也跟在你阿娘身邊幾年,曉得其中內情,自然不會強逼於你。他若當真不念舊情,也不會每隔幾月就來我這兒問你阿娘的消息。”
“桑桑你且安心,尋人一事由姨母與他商談,最終找到人的成算會更高些。”
孟桑點頭,將鍋中煎好的螃蟹一一取出。
見狀,昭寧長公主忙不迭衝著窗外喊:“渾小子,蝦洗好了沒?”
話音落了沒幾息工夫,謝青章端著寬碗出現在窗邊,將手中處理好的蝦遞給孟桑,無奈喚了一聲“阿娘”。
昭寧長公主才不搭理他,哼道:“耽誤了桑桑做吃食,有你好看的。行了,趕緊去剝蒜,待會兒就要用了!”
謝青章微微搖頭,歎了一口氣,又從窗邊離開,繼續待在屋外幹活。
孟桑莞爾一笑,把控過水的蝦悉數倒入油鍋中。等蝦的外殼由淡灰轉紅,將它們撈出備用。
隨後另起一大砂鍋,待熱油把調配好的醬汁、薑片等輔料炒出紅油與香味後,倒入焯過水的雞爪、煎過的螃蟹,另添熱水燜一盞茶工夫,最終添上蝦、土豆、年糕、豆腐等配菜。
孟桑蓋上鍋蓋,去到一旁洗手,笑吟吟道:“好啦,再燜燉片刻就能出鍋。”
昭寧長公主聞著鹹香味,歎道:“怎得卿娘就這般有福氣呢,夫君和女兒的手藝都好,日日吃得著佳肴。”
“再看看我這兒,糟心郎君奉聖上之命去各道巡視,快半年了還沒回長安,而朽木兒子更半點用處都沒。唉,人比人氣死人!”
孟桑隻露出一個乖巧的笑來。
“罷了,不提這茬了,”昭寧長公主拉過孟桑的手,眨了眨眼,“近來朝中官員不是在為了承包製吵得不可開交嘛!姨母想了想,既然我都與你說好要入夥,那必然也得出一份力。”
昭寧長公主要入夥這事說起來,也當真是機緣巧合。
當時孟桑照舊來府上做吃食,看四下無人,便將要承包國子監食堂的事與昭寧長公主說了,笑稱“此事若成,往後姨母日日都能用到新吃食”。而昭寧長公主一聽完,立馬讓靜琴搬來一堆賬簿名冊,直言要入夥一起賺銀錢,由她來解決孟桑要麵對的食材與人手問題。
食材一事,蓋因著昭寧長公主本是皇太後的親生女兒,手裏頭根本不缺新種子。
她名下的農莊子上,種的全是向日葵、草莓、辣椒、土豆等等本朝原本沒有的作物。無論是送到府中、宮中自家人用,還是對外出售,都賺得盆滿缽滿。除此之外,另有一處農莊是專門給京中貴胄供應牛乳、羊乳的。
至於人力便更不用多言,雖然昭寧長公主平日不喜鋪張浪費,做派也很低調,但作為本朝唯一一位長公主,手下根本不會缺了能人。
昭寧長公主當時就笑道:“依我所見,你們弄得這承包之製,賺得也不僅是國子監生的銀錢,大頭應在京中各大官員那兒,少不得要人在外頭跑動。”
“桑桑啊,姨母也不和你客氣,咱們在商言商。食材與人手都由姨母這邊來出,解了你的後顧之憂。至於分紅嘛,每月所賺銀錢刨去按最低價錢來算的食材花銷,餘下再給姨母三成利,你覺著如何?”
孟桑正愁如何去弄來大量金貴食材和靠譜人手呢,一聽昭寧長公主要攜成本價的食材入夥,自然是狠狠點頭了。
自打兩人商量著要合夥做生意,時常就聚在一處商量對策,言語間越發熟稔。
眼下,孟桑聽見昭寧長公主說要在勸動守舊派官員的事兒上出力,不由追問:“姨母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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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長公主鳳眸一挑,意味深長道:“真想給這些守舊派官員添麻煩,不但要從監生那處著手,也不能落下後宅啊。”
孟桑恍然大悟,而窗外的謝青章啞然失笑。
兩個時辰前,政事堂。
雖然今日是放旬假的日子,但是包括葉懷信在內的朝廷忠臣依舊不得休息。尤其是前幾日國子祭酒沈道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施行承包製”後,他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日日爭辯不休。
眼下,葉懷信等一幹宰相並其餘重臣從政事堂走出,口中還在談論著明日朝會要如何駁回承包製。
一位圓臉略胖的紫衣高官緩聲道:“葉相安心,明日朝會之事都已安排妥當,必能一舉駁回沈仲公。”
這位是吏部尚書田齊,也是本次有關承包與捉錢之爭中,除了葉懷信以外,最為支持後者的重臣之一。
有人嗤道:“沈仲公年歲大了,到底有些糊塗。這捉錢之製延續百年,自有其道理,如何輕易能替得?遑論還要以商賈之事來替,實在荒唐。”
&nb sp;“已過致仕的年歲,早該回去享天倫之樂,偏偏要留下將國子監和朝堂攪弄的烏七八糟,哼!”
亦有人補充:“聽聞禦史台那邊的諫官也會進言,不但要駁斥一番沈仲公,也會能勸聖人放下要取締捉錢之製的念頭。”
眾人快走至宮門口,瞧見了各家守在那兒的仆役。他們互相見過禮,便各自歸家,路上都在盤算明日朝會要如何痛聲怒罵沈道與承包製。
田尚書近些年腿腳不好,出行多乘馬車。
他在家中仆役的攙扶下,進了馬車坐穩,出聲問道:“台元可從國子監回來了?”
車外仆役恭聲回稟:“二郎已回了府中。仆役傳信來,說是二郎一直在尋您。”
田尚書哼笑,眉眼流露出慈愛:“這個不著調的二郎,讀書不成,但還算孝順。走,快些回府。”
“喏。”仆役應道。
另一廂,田肅正眼巴巴地守在田府大門邊,懷裏揣著半包辣條,手裏舉著鍋巴。
“二郎,要不咱們回院子等吧。”
“不回!這是頭等大事,要緊著呢,得立即與阿翁說。”田肅說著,掀開裝有鍋巴的油紙包,十分珍惜地從裏頭捏出一塊,小心地放入口中開吃。
“哢嚓”聲中,田肅美滋滋地眯起眼睛,享受極了。
孟廚娘這手藝,當真是絕啊!
想來那香酥雞、油墩子、烤鴨、灌湯包的風味定然也很不錯。
唉,他往日那般尋許子津的麻煩,人家也隻是小小捉弄回來,在蹴鞠場上還不計前嫌地幫自己瞧傷……許狐狸當真稱得上是位君子!
且待他今日勸動祖父莫要再反對承包,明日再誠懇跟孟廚娘、許子津他們致歉,日後就能理直氣壯走進食堂用吃食,想吃多少吃多少!
就在田肅啃鍋巴時,就瞧見自家府中的馬車從拐角出現,漸漸靠近。
田肅眼睛一亮,將裝鍋巴的油紙包也塞到懷裏,精神抖擻地站起來等他家阿翁。
他眼巴巴等到馬車停在門前,立馬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看見彎腰鑽出車內的田尚書,先喊了一聲“阿翁”,隨後開門見山道:“阿翁,我覺得承包製挺好的,您就別反對了!”
而田尚書適才瞧見田肅守在門口,本覺得心裏頭很是服帖,緊接著卻聽了這麽一句,立馬沉下臉來。
他下了馬車,將田肅推到一邊,嗬斥道:“你守在這兒半天就是為了說這個?”
“在國子監內不好好讀書,光想著吃喝玩樂。你可知承包之製弊端幾何?可知自古以來商賈最為輕賤?”
“什麽都不曉得,就在這兒胡言亂語,簡直不知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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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尚書甩手,怒氣衝衝地進府。
這些訓斥劈頭蓋臉砸下來,田肅聽了不免有些發懵。哪怕回過神來,也完全想不通為何田尚書如此震怒。
承包製,說白了不就是花錢買更美味的吃食嘛!左右他平日也要跑老遠去東市,而日後不必跑遠,留在監中買到的還是孟廚娘做的吃食,難道不是一舉兩得?
田肅很是執著,立馬追上田尚書,喋喋不休道:“哎呀,阿翁我確實覺著這不是什麽壞事呀!”
“不就是將食肆酒樓搬進國子監嘛!反正平日也要出去,眼下若用了承包製,不僅省時省力,吃到的還是全長安最可口的吃食,豈非一樁樂事?”
“阿翁——阿翁——”
就這樣,一老一少快步往田尚書的院子而去,一個逃一個追。
臨到院子門口,被吵到腦袋疼的田尚書終於忍不住了,怒喝一聲:“二郎閉嘴!回你的院子讀書去!”
沒等田肅說話,院子內就傳來另一聲氣勢更足的嗬斥。
“田老頭,你是不是在訓我的乖孫兒!”
“二郎他都在國子監讀了九日書了,難得歇一日,你還逼他作甚?他能是個讀書的料子嘛!”
“二郎進來!”
院外的一老一少同時打了個哆嗦,老者麵色訥訥,少年郎君麵露喜色。
田肅眉開眼笑地溜進去,直奔他家祖母的懷抱:“阿婆——”
田太夫人年過六十,半頭銀絲,笑眯眯地將田肅攏在懷裏,順勢就摸摸孫子的身上:“讓阿婆瞧瞧,瘦了!還有你這身上衣裳,有些薄啊……等等,這是什麽?”
田肅身子一僵,旋即腦海中靈光一閃。
哎呀,他方才想岔了,就不該自己去勸祖父。
隻要能攻克下祖母,還怕什麽祖父?
田肅嘿嘿一笑,從懷裏掏出鍋巴和辣條,寶貝似的一一打開:“阿婆瞧,這是我們國子監食堂一位孟庖廚做的吃食,一個是辣口有嚼勁,一個鹹香酥脆,您可要嚐嚐?”
這兩種吃食放在一處,先竄進人鼻子裏的必然是辣條的辣味。
田肅估摸著他家祖母年歲大了,近年來偏愛這種重口的吃食,見到辣條後定然會心生歡喜。
實際上,田太夫人確實眼睛都黏在了辣條上,卻沒著急吃,而是遲疑地問:“你口中的孟庖廚可是一位孟姓小娘子?”
田肅一愣,旋即用力點頭:“確是一位姓孟的廚娘。”
他笑道:“您不曉得,這位孟廚娘手藝可好了,什麽紅燒肉、辣子雞、油潑麵、香辣紅螯蝦……個個都做得忒香,保管您會喜歡!”
田肅覷著太夫人的神色,眼睛滴溜溜一轉,故意歎氣:“唉,要是承包製能推行下去,這些都能帶回來給您吃,隻可惜阿翁和葉相他們竭力駁斥,孫兒想孝敬您都沒法子。”
“不,祖母曉得!”田太夫人定定說了一句。
田肅一愣,呆呆地“啊”了一聲。
而田太夫人 的眼神陡然銳利,徑直投向慢吞吞走進屋內的田尚書,斬釘截鐵道:“田老頭,我要日日吃到孟廚娘做的吃食,你看著辦吧!”
聞言,田尚書下意識要發怒,又硬生生按捺下來,氣勢極弱:“你摻和這事作甚,若是喜愛這廚娘的手藝,將人請到府上……”
田肅在一旁閑閑道:“阿翁,據傳言,這廚娘與昭寧長公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您如何請的來?”
田尚書一哽。
同時,田太夫人中氣十足地冷哼道:“摻和?我就要摻和!”
“我算是曉得為何昭寧長公主不往咱們府上送竹筒飯,卻往秦府送了。定是因為你駁了那什麽承包製,而秦侍郎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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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頭,別以為我身處後院,就看不清你們朝堂上的事兒。不就是花錢買吃食嗎?咱家又不是缺了這點銀錢,在國子監外買和在國子監內買,這二者有何區別?”
“再者,這承包製推行下來,讓二郎能多吃些可口佳肴,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別的朝堂事我不欲多舌,但這承包製我翻來覆去也瞧不出什麽壞處。既如此,那董三娘能吃到的佳肴,我羅九娘一道也不能少!絕不能讓她在我麵前耀武揚威!”
田尚書又一哽。
他家夫人與兵部秦侍郎的夫人在閨中就不對付,無論什麽事都得掐一把,非得爭出個高低。小到穿衣首飾,大到嫁人擇婿,誰都不讓著誰,六十多年了還是沒完沒了。
如今昭寧長公主隻往秦侍郎府上送吃食,那是拿準他家夫人的痛腳,故意為之!
此計忒毒辣!
沒等田尚書想出個應對之法,對麵的田太夫人已經氣勢洶洶地指揮婢子們去收拾東西。
“好你個田煦然,如今是正三品高官了,威風起來了,就想著在家中耀武揚威了是嗎?”
田太夫人憤怒地指著田尚書鼻子:“如今你要駁斥承包製,那就是讓我隻能被董三娘暗諷,日日低她一頭!這日子過不下去了,二郎,跟著祖母回羅家去!”
田肅仔細攙扶著太夫人,覷了一眼田尚書著急上火的神色,暗搓搓拱火:“阿婆您不曉得,秦家郎君老早就吃上孟廚娘做的吃食了,孫子瞧著眼熱……”
“台元你住口!”田尚書頭疼極了,隻覺得這個孫子忒煩人。
下一瞬就被田太夫人凶回來:“糟老頭子,你罵二郎作甚!”
田尚書閉上眼,一邊直麵他家夫人的怒喝,一邊還等哄著、攔著不讓她回娘家,此外還得抽出空來應付唯恐天下不亂的糟心孫子。
當下的吏部尚書,欲哭無淚。
田府中的鬧騰,同樣也出現在了各家官員的府中。這都是因著昭寧長公主拿捏住各府主母的性子,逐個攻破。
像是許平家中的情形,就非常“溫和”了。
升平坊許主簿家中,許平正陪著許太夫人和許母,三人圍坐著說話。
許太夫人手中握著鍋巴,津津有味地吃著,十分饜足。而許母瞧著性子恬淡,實則對辣條愛不釋手,小口小口地咬著,輕聲呼著氣。
許平嘴角含笑,溫潤道:“若是承包製能推行,日後子津多省些銀錢,給阿婆和阿娘買吃食。”
“孟廚娘手藝好,既做得了阿娘喜愛的辣口吃食,也能做阿婆喜愛的甜口點心。像是中秋那會兒,我從國子監帶回來的月餅,就出自孟廚娘的手。”
許太夫人眉眼慈祥:“你這孩子,手裏頭有銀錢就自個兒留著,莫要隻想著給我和你阿娘帶吃食。”
許母聽了,眼中露出些許遲疑。她抿了抿唇上的紅油,蹙眉問:“我這幾日偶然會聽到郎君在自言自語,話裏話外說得都是這個承包製,似乎很不讚成呢……”
聞言,許平半垂眼簾,“黯然”道:“其實會有承包製,都是因為月料錢收不上來的緣故。沈祭酒就想出這個主意,想著賺些銀錢來補貼食堂,讓同我一般家境普通的監生亦能吃好。”
“隻是如今看來……是了,或許很有可能推行不下去。是子津不好,沒法帶吃食回來孝敬你們。”
瞧著少年郎君整個人都低沉下去,許太夫人與許母對視,默不作聲地用細微表情來交流。
片刻後,聽著漸近的腳步聲,二人於無聲中達成了某種共識,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
屋外,許主簿憂心忡忡地往此處而來,心中惦記的都是“承包與捉錢孰優孰劣”。
他剛步入屋內,就聞到一股辣中泛甜的香味,視線旋即定在了許太夫人和許母手中的油紙包上。
許主簿訝然:“這是……”
許太夫人露出個笑來,口吻很是自然:“是阿平帶回來的吃食,說是國子監食堂裏的吃食。阿娘和淑娘嚐著很是對胃口,便多用了一些。”
而許母麵上笑顏淡淡,眼中流露出欣喜:“自打我生下阿平後傷了身子,喝了多年的苦藥,一直對那些吃食提不起個興致。今日嚐了阿平帶回來的吃食,我覺著很是喜愛,讓郎君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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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許太夫人歎氣:“不過我聽阿平說,這吃食還是他贏了蹴鞠賽才得來的,想來平日是不對外賣的。唉,淑娘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可惜輕易用不著啊……”
隨著二人一唱一和,許主簿再也顧不得什麽承包製,一顆心漸漸沉下去。他掙紮著,似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又被許平打斷。
許平麵上帶了些憂愁:“阿耶,近日國子監中也興起了有關‘承包製與捉錢製孰優孰劣’的爭辯。子津曾聽一位算學同窗說……”
“他家鄰居原本是一家五口,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哪知後來那戶人家的郎君被捉錢人盯上,被迫借了五萬錢走,自此月月都得還上兩千文。沒幾月,那郎君便拿不出銀錢,至此之後,妻女離散、家破人亡、宗族受牽連。”
“這還不是個例。”
許平似乎沒有看見許主簿僵住的麵色,直言道:“兒子聽後,忽然覺得平日裏用的吃食,仿佛都是這些貧戶良民的血肉,每一粒米的背後都藏著無數人家的慘劇。”
說到這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 笑了一下,語氣很是無辜。
“阿耶,您覺著這是不是兒子想多了?”
如此直白的一問,問得這位為官清廉、憂心民生的禦史台官員麵色發白。
半晌,許主簿穩住發顫的雙唇,嗓音有些啞:“不,子津,你比阿耶看得更清楚。”
“你再……再將那位算學監生的話說細致一些。”
許太夫人、許母視線交匯一瞬又分開,隻靜靜聽著父子二人交談。
在勸說部分官員放棄駁斥承包製一事上,有如田肅府上鬧得不可開交的,也有如許宅內那般“平靜”解決的。
可懷遠坊薛宅,內裏的情形與無數官員家中都不一樣。
薛父與薛恒大喇喇地坐在內堂之中,前者烹茶,後者拆著油紙包。
自打上回薛母拿錯月餅,薛恒從薛父這兒嚐到一小塊後,父子倆的關係就沒以往那般僵硬。而等薛母離了長安,留薛父與薛恒二人在家中後,父子倆的感情就越發好起來了。
待到茶煮好,薛父給自家兒子舀了一盞,又給自己茶盞中添上一勺,隨後美滋滋地捏起兒子孝敬的鍋巴和辣條。
父子二人的動作極為統一。
吃一塊鍋巴,“哢嚓哢嚓”地咬一咬,喝一口茶潤一潤。
再捏起一根辣條,一邊發出“嘶哈”聲,一邊飛快咀嚼,最後再以茶解辣。
薛父和薛恒同時發出一聲無意義地感歎:“嗯——”
薛恒眉眼舒展,笑嘻嘻道:“我就曉得您不會是那等反對承包製的!”
薛父麵上還算矜持,坦然道:“你們那食堂也並非完全改成承包,沈祭酒也給家境尋常的監生留了餘地,有何好反對的?”
“再者,花銀錢買吃食,也算天經地義。”
薛恒誇張地鼓掌:“阿耶英明神武!”
“日後我定多買一些吃食,回來孝敬阿耶!”
薛父睨了他一眼:“你啊,還是好好讀書,爭取考個功名回來,瞧瞧人家許子津,瞧瞧大郎和二郎……”
薛恒苦著臉:“阿耶,您現下說這話就掃興了。”
他鼓起勇氣,哼道:“您可別忘了,日後推行了承包製,還得是兒子在監內買了送到門口,否則您可吃不著孟廚娘做的吃食!”
薛父一噎,清了清嗓子:“來,喝茶,吃小食!”
隨後又覷了一眼周圍婢子,小聲道:“我給你些銀錢,用來買吃食,這事兒莫要讓你阿娘知道,可知?”
薛恒嘿嘿一笑,挑眉:“我要三成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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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父感到一陣肉疼,糾結著點頭。
“所以,我覺著明日朝會必定很有趣。”
昭寧長公主一邊夾著砂鍋裏的蝦,一邊洋洋得意地給明日朝會做了預判。
孟桑一聽,笑了:“不瞞姨母,我也這麽認為。”
兩人哈哈一笑,繼續吃肉蟹煲。
而陪坐一旁的謝青章眉眼帶著笑,繼續啃螃蟹。
蟹黃蟹身裹著一層麵糊,口感很是奇妙。稍加吸.吮,可以將緩緩往下流淌的醬汁悉數抿入口中,醬香中泛著一絲絲的辣,蟹黃鮮香之中帶著一丟丟麵香。
唇舌與牙齒並用,可以一寸寸地將蟹肉吸出,感受它所帶來的細嫩口感。
待到一整個蟹身的肉都吃完,即可繼續對付蟹腳。一根一根啃過去,咬去頭尾,微微用力一吮就能把藏在硬殼之下的蟹腳肉吸出。
與謝青章不同,孟桑吃了幾塊螃蟹,就專心對付起裏頭的雞爪。
那雞爪被燉到軟爛,但並未損失膠質。吃著口感軟糯,唇舌會略有些黏唧唧的,但依舊讓人停不下來。
至於其他的配菜,亦很美味。蝦肉鮮嫩又緊實,蘸著湯汁更為可口;土豆軟爛到要化開,在口中無須多加咀嚼,仿佛就化成了一灘;豆腐選用的是老豆腐,吸了一些湯汁,伴著豆製品獨有的香味,讓人欲罷不能;而年糕滑溜溜的,有些夾不起來,吃著糯極了……
忽然,昭寧長公主開口:“隻恨不能當場瞧見葉相孤立無援的模樣。”
“章兒,你明日也要參加朝會,記得偷偷瞧個清楚,回來再說與阿娘聽!”
謝青章拿她這性子束手無策,隻搖頭,專心用吃食。
而孟桑將兩人的互動悉數看在眼裏,隻在一旁憋笑。
翌日,含元殿內,文武百官依次而列,秩序井然。
葉懷信身著紫色官服,挺直腰板站在前方,目不斜視地盯著手上笏板,神色肅然。
聖人沉穩地坐在龍椅上,望著一位位官員出列議論、爭辯,時不時開口為各項事宜定論。
待到幾項重要事項商議完,剩下的便隻有“是否要在國子監廢捉錢而行承包”一事。
葉懷信漠然立在原處,等著同僚依著昨日商談好的順序,一一出來駁斥承包之製。
然而,殿內沉寂許久,均無人開口。
吏部尚書田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垂下眼簾裝佛像。
禦史台一眾官員,亦無人出列進諫或者參沈道一本。
沒了這些人站出來,其餘一些小官掙紮許久,終是不敢當出頭鳥。
唯有葉相座下一些學生,糾結之後站了出來,但都沒說到關竅處。
這時,終於有一些官員頂著壓力出列。他們各有各的話術,大意都為“承包製應當隻在國子監實行,是為特例,而非所有官衙”。
總而言之,無一人反對“國子監內實行承包製”一事。
葉懷信:“……”
他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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