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豆漿山藥粥

字數:14330   加入書籤

A+A-




    朱雀長街, 孟桑與杜昉騎著駿馬疾馳而過。
    拐入開化坊與興道坊之間的街道,不多遠就到了務本坊。
    寒風中,孟桑朝著杜昉大聲道:“你去尋人手, 隨後來平康坊宋都知的宅子找我匯合!”
    隨後, 她又報上宋七娘宅子所在位置。
    這時, 兩人已經來到十字街口。杜昉應了一聲,拐入左邊, 欲要入務本坊,而孟桑驅馬向前, 直奔平康坊南邊坊門。
    孟桑麵色冷然沉著,心中實則無比慌張。一想起適才從馮氏母子口中問出來的內情, 胸膛中就燃起熊熊火焰,其中既有憤怒、厭惡,亦有自責、心疼。
    原來阿蘭近一個月的不對勁,竟是因為被家中逼著交出孟桑教給她的食方!
    九月中旬, 嗜賭成性的馮大郎在賭坊輸了一大筆銀子,但無力償還。那賭坊老板不知從哪兒聽來了阿蘭與孟桑的師徒關係,便給了馮大郎三條路——
    要麽還上所欠銀錢,要麽讓他妹妹阿蘭交出十道國子監食堂孟廚娘的食方,要麽就是拿命來償。
    九月二十五日, 阿蘭放旬假回家。她得知此事後,當即就拒絕了交出食方, 態度極為堅決。
    接下來的二十多日中, 她每一回放旬假回去,都會麵臨馮母的哭嚎、馮大郎的逼迫、嫂子孫氏的叱責……他們軟硬兼施, 不但要阿蘭的工錢, 還要她交出食方。
    然而無論這三人使了什麽招, 阿蘭從始至終都嚴詞拒絕交出食方,一直不曾在此事上鬆口。
    頂著賭坊那邊的催促和威脅,馮大郎見阿蘭死不鬆口,最終起了狠心,決定賣了妹妹換銀錢。嫂子孫氏顧著自己的夫君,勸了幾句便不再提,而馮母起初抗拒過,最終仍是妥協於賭坊仆役的棍棒威脅之下。
    他們三人合計了一番,先讓人去國子監傳口信,說是不再討要食方,但是要阿蘭交出十月所有工錢,且讓她二十五日回家商量如何籌銀錢。
    隨後,一等阿蘭回家,他們直接將人綁了,搜刮出阿蘭身上所有銀錢,然後將人交給了聯係好的平康坊販子,之後收了銀錢,便再也不管阿蘭死活。
    當時在馮家門口,孟桑聽完事情經過,當真是恨得咬牙切齒。如若不是心中牽掛著阿蘭的安危,她甚至想直接將馮家三人直接捅個對穿!
    從這三人口中問出那販子的姓名、長相等具體細處,孟桑將佩刀扔給杜昉,翻身上馬,直奔平康坊。
    眼下,孟桑從南邊坊門入坊,一路朝著宋七娘的宅子而去。
    臨到了門前,等不及馬兒站穩,孟桑飛快下馬,一手拽著踏雪的韁繩,同時用力拍打大門。
    “有人在嗎!”
    “我是孟桑!來尋七娘!”
    喊了沒兩聲,裏頭仆役忙不迭來開了門,滿臉詫異:“孟小娘子怎得今個兒來了?”
    孟桑快聲問:“七娘可在?”
    她的語氣急迫,仆役不敢怠慢,連忙點頭:“在的!都知在她自個兒的小樓小憩!”
    “好!幫我看顧一下馬兒!”孟桑把韁繩丟給對方,撒腿直奔宋七娘所在的獨棟小院。
    許是已經有仆役婢子前去通傳,孟桑快到院外時,宋七娘帶著阿奇等人快步走出。
    宋七娘遠遠瞧見孟桑的模樣,心中一咯噔,柳眉蹙起,提著裙角迎上:“發生何事?”
    孟桑見到她,內心覺著有了些依靠,急聲將阿蘭的事簡要說了一遍。
    末了,她緊緊抓著宋七娘的手腕,哀聲懇求:“七娘,幫幫我!求你幫我救救阿蘭!”
    宋七娘聽完經過,怒罵了一聲“什麽心黑的醃臢玩意兒”,隨後冷臉吩咐阿奇:“去,將宅中慣常與外人打交道的仆役都喊過來!”
    說罷,她拉著孟桑進院子,不停輕輕拍打孟桑的手背:“放心,這事你交給我來辦。平康坊就這麽大,縱使北曲與中曲、南曲瞧著不同,但裏子都是一樣的,根本沒什麽差別,故而三曲的人私底下也認識。”
    “你將那販子的事細細說了,再附上阿蘭的相貌、年歲,我立即讓阿奇他們逐個去問。”
    “閉坊之前,應當能將人尋回來。”
    孟桑狠狠點頭,平複了下呼吸,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將自己所知的事都講了出來。
    之後的事,便都由宋七娘接手。
    先等仆役集結完,再告知阿蘭與販子的樣貌、年歲等事,最終將能用的人悉數派出去。
    這些仆役剛跑到宅子門前時,杜昉也帶著一些身材魁梧的人手到了。兩邊人對了一下,分別散去平康坊中尋人。
    孟桑則由宋七娘、杜昉陪同,去往離中曲和北曲交界之處的一間酒肆,等諸多人手傳回消息。
    接下來的時辰裏,孟桑每一秒每一分都坐不住,在桌案旁不停地來回走動,手裏抓著謝青章給她的玉佩不停摩挲,連茶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陪同一旁的宋七娘和杜昉,都曉得孟桑心中的焦急,沒有貿然開口去勸。
    日頭逐漸西移,孟桑眼巴巴看著派出去的人跑向酒肆,心中懷揣著希望。而那份希冀,在看見仆役搖頭後,無數次落空又升起。
    期間,杜昉派去那間賭坊的人手也來了平康坊,一路從宋七娘的宅子尋到這間酒肆,回稟事情經過。
    孟桑按捺著焦急之情,沉著臉聽仆從講完內情,越聽心中越氣,也越發愧疚。
    這事竟然真就是衝著她來的!
    自從她開始擺小攤,吸引了其餘家境富裕的監生回國子監後,東市、務本坊及周圍裏坊食肆酒樓的生意差了許多。尤其是務本坊內的食肆,他們原先最要緊的食客就是監生,如今丟了這麽多客人,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其中有一家食肆的店主,從偶爾出來用食的監生口中問出緣由之後,便對食堂與孟桑記恨在心,亦對孟桑手中無數食方垂涎不已。
    這店主是賭坊常客,有一日在長安城中最大的賭坊遇見了馮大郎,偶然聽見他說自己阿妹就是國子監食堂孟師傅的徒弟,一時起了歪心思。
    店主聯合自己在賭坊裏的人脈,給嗜賭成性的馮大郎做了個局,誘哄對方借錢去賭。待馮大郎賭輸之後,他們看似是給了三條路,實則就是逼他找自己妹妹要食方!
    聽完前後經過,孟桑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呼吸急促,也不曉得是在氣自己思慮不周全,還是在氣旁的。
    宋七娘將溫暖的手心覆在孟桑手背之上,試圖焐熱對方冷冰冰的手:“小桑兒,此事實則怪不得你。俗話都說了,‘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又不是什麽手眼通天的神仙,哪裏能猜到這些惡人在想什麽……”
    “我知道,”孟桑抿了下唇,眼中透著不甘,“可讓阿蘭遭這種罪,我也難受!”
    宋七娘長歎一聲,沒再多言。
    一旁的杜昉暗中使了個眼神,示意手下人先退下。
    無論此事要如何處置,現下都是以先尋到阿蘭為重,其餘都沒什麽要緊的。
    不多時,有一名仆役的身影從街角出現,麵上露出激動的神色,撒開腳丫子狂奔向食肆。
    遠遠瞧見此人過來,孟桑心中若有所感,猛地站起身,飛快跑下樓梯,與那仆役在酒肆門前撞見。
    孟桑微微睜大雙眼,急切地問:“可是找到了?”
    那仆役喘著氣,狠狠點頭:“找到了!那,那販子是北曲的鄭三!將阿蘭賣給了北曲的申五娘家中!”
    “我是跑過來的報信的,阿林已經帶著人去了申五娘那兒!”
    至此,孟桑心中高懸著的大石落下一半,掃了一眼緊隨自己下樓的宋七娘,有些猶豫。
    見狀,宋七娘睨了她一眼,直言:“不必顧慮我,都已經到這兒了,哪裏還嫌多走一步?我與你們一道去。”
    “雖說平日裏北曲和南曲打不了什麽交道,但好歹我有一個都知的名頭掛著,總比你們這些坊外人有用些。”
    孟桑點頭,示意那仆役帶路。
    七拐八繞之後,眾人來到了北曲一座不怎麽打眼的宅子。外牆灰撲撲的,不似南曲的宅子那般精致幹淨。
    宅子外,宋七娘的仆役正在與裏頭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說著什麽。
    那女子瞄見了孟桑等人越發靠近的身影,視線停在了宋七娘身上,揚起語調,笑道:“哎呀,這是多金貴的小娘子,居然能勞煩宋都知親自來尋。”
    “早曉得來頭這般大,五娘我是萬萬不敢買回來的。”
    到了跟前,宋七娘唇角微彎,笑意不達眼底,開門見山道:“我們要帶人走,出個價錢吧。”
    申五娘掩著紅唇,眨眼道:“奴家好不容易從一堆灰頭土臉的小娘子裏尋到這麽一位相貌周正的,本想好好調.教一番,當成搖錢樹……”
    孟桑打斷她的話,語氣堅決:“多少銀錢都可以。”
    聞言,申五娘的笑意一凝,定定瞧了一眼孟桑,隨後扭著腰身,往宅子裏頭走:“成吧,跟奴家去瞧瞧那小娘子。”
    孟桑麵色微沉,果斷跟上。
    這宅子外頭灰撲撲的,內裏也沒有好多少,半舊不新的屋舍透著一股子濃濃的腐朽氣息。眾人鼻尖能聞到的,除了各色劣質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還有一縷縷似有如無的石楠花香。
    越往裏走,孟桑的臉色就越難看,陰沉得有些駭人。
    最終,眾人停在了一間低矮屋舍外,申五娘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門上的鎖,妖妖豔豔地偏頭示意:“人就在裏頭。”
    孟桑沒有猶豫,用力推開門,大步邁入屋內。
    這屋子地方不大,她一轉身,就瞧見了被丟在老舊床榻之上的阿蘭。
    阿蘭身上套著一件寬鬆的豔色衣裙,雙手雙腳都被用麻繩捆起,嘴巴似乎也被用布條捆住,正麵朝著內牆躺著。
    她聽見有人來,渾身都在發抖,激烈地做出反抗的模樣,口中“嗚嗚”出聲。
    見狀,孟桑心裏一痛,小跑過去,同時安撫出聲:“阿蘭,阿蘭不怕!”
    “是師父!”
    “師父來了!”
    許是阿蘭辨認出了孟桑的聲音,她奮力掙紮的動作猛地一頓,身子僵硬幾瞬,隨後用力扭過頭,想要望向孟桑。
    這一看,正好與來到床榻前的孟桑視線對上,阿蘭的眼中陡然湧出眼淚。
    “沒事了,沒事了!乖,師父幫你把布條解開,”孟桑心疼極了,解結的手都在抖,“不怕,不怕啊……”
    等到嘴上沒了桎梏,阿蘭愣愣地看著孟桑用杜昉的佩刀劃拉開麻繩,整個人像是失了魂兒,靜靜地流著眼淚。
    將捆著阿蘭手腳的麻繩都弄斷,孟桑將佩刀還給杜昉,隨後一把將阿蘭摟在懷中,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傻阿蘭,師父來了,師父帶你走。”
    此言一出,阿蘭就像是被無形的錘子砸了一下,痛哭出聲,話都說不連貫:“師,師父,我是,嗚嗚嗚……”
    一旁的宋七娘等人見了此景,俱是不忍。
    而孟桑聽著懷中傳來的破碎哭泣聲,越發心疼。
    她定了定神,沒有去問這一天一夜阿蘭都經曆了什麽,隻用一種極為堅決的口吻,作出承諾。
    “別怕,跟師父回家!”
    “不管怎樣,師父都會養你一輩子!”
    聞言,阿蘭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哭嚎,一邊搖頭:“沒有!師父,他們還沒做什麽!”
    孟桑聽了有些詫異,下意識回頭看向門邊的申五娘,不曾想與對方複雜的眼神對上。
    雙方都是一怔。
    申五娘蹙眉,眼神上上下下掃視了孟桑一番,忽而問道:“你來這兒,不是因為後悔賣了這小娘子?”
    話說完,她也覺察出自己言語裏的不妥,順勢改了一種更直白的說法:“你不是賣她的人?”
    孟桑皺眉,手下安慰著情緒激動的阿蘭,沉聲道:“不是,我是她的師父。得知她被家中阿兄賣來平康坊,特意來尋的。”
    聽了這話,申五娘眼中神色更為複雜。
    最終,她抿抿唇,意興闌珊地甩了下帕子:“奴家用二十兩買了她,你把銀錢付了,拿著她的身契離開罷!”
    孟桑有些不懂這位久經風塵的假母為何前後反差這般大,見到對方鬆口後,立馬點頭,將自己腰間的錢袋子扔過去:“這裏是八兩多的銀錢。”1
    隨後望向宋七娘與杜昉:“七娘,杜侍從,可否先與你們借些銀錢?待我帶著阿蘭回家後,就將借的銀子給你們去。”
    宋七娘立即道:“我身上沒帶銀錢,這就讓仆役回宅子取來給你。”
    “無妨,我這兒有的,”杜昉毫不猶豫地扯了自己的錢袋子,從裏頭取出一些碎銀子,扔給申五娘,“這裏頭有十二兩。”
    申五娘依次打開瞧了,方才示意自己身邊的婢子去取來阿蘭的身契,丟給杜昉:“銀貨兩訖,就不多留諸位了,還請速速離去,莫要打擾客人雅興。”
    孟桑接過杜昉遞來的身契和一件披風,將阿蘭從床榻上扶起來,用披風將她裹起,柔聲問:“可還能自己走?”
    阿蘭咬著下唇,試著邁了一步,卻險些跌倒。
    她被捆在床上太久,眼下手腳發麻,根本沒法自己走動。
    一旁的杜昉見了,體貼地站出來:“我來背她走吧。”
    他衝著阿蘭,緩下聲音:“馮小娘子莫怕,我是被派來保護你師父的,不會傷害你。”
    阿蘭僵了一下,默默點頭。
    至此,杜昉橫抱著阿蘭走在前頭,孟桑、宋七娘與幾位仆役殿後,就此離開了這件破舊矮小的屋子。
    走了沒幾步,孟桑好似聽見有人感歎了一句“真是好運啊”,若有所覺地扭頭往後看,正好瞧見了申五娘眼中還未收斂的羨慕與落寞。
    此時,身側的宋七娘幽幽出聲:“平康坊中沒幾個好人,申五娘已算是北曲裏心腸還算軟的假母了。”
    “她每回買了人回來,都會等個兩三日,才會去為買回來的女子去辦賤籍。為的就是防止賣女賣姊妹的人後悔了,想要來贖人走。”
    “都是一路受苦過來的,曉得裏頭的勾當不幹淨。當初她的家人沒來救她,故而她總是期盼著自己買回來的姑娘,會有人來贖走。”
    “然而年複一年,會來尋上門的人寥寥無幾。”
    宋七娘說到這兒,不免也瞧了前頭的阿蘭一眼,眼底浮現些許的豔羨,歎道:“阿蘭有你,確實是有福氣的。”
    孟桑半垂下眼簾,咬唇道:“可若不是我,她也不會被……”
    話未說完,就被宋七娘打斷:“那馮大郎沾上了賭,一輩子就算是廢了!”
    “即便沒有你,日後也會為了別的事將阿蘭賣了。”
    孟桑長呼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們一眾人出了申五娘的宅子,順路回到宋七娘那兒取了謝青章的馬兒。隨後,孟桑與宋七娘道別,領著阿蘭回務本坊。
    臨到了坊門不遠處,孟桑卻瞧見了謝青章快步往此處而來,不由一愣。
    謝青章遠遠瞧見了孟桑與杜昉等人的身影,又掃見了坐在馬上的阿蘭之後,步伐放緩一些。
    兩邊人靠近後,孟桑眨了下眼,直白問道:“你是因為不放心,所以來看看情形?”
    聞言,謝青章一愣,很是坦然地承認:“嗯。”
    孟桑與坐在馬上的阿蘭對視一眼,衝著她露出安撫的淺笑:“已經將人救回來了,也算是有驚無險,沒出什麽事。”
    “多虧了有杜昉幫忙。”
    謝青章又“嗯”了一聲,溫聲道:“那就好。”
    話音一落,雙方都沒有再開口。
    感受到氣氛有些不對,孟桑輕咳一聲,將踏雪的韁繩遞給謝青章,笑道:“謝謝你借馬給我,這馬兒很乖。”
    沒等謝青章這個主人說什麽呢,漂亮馬兒像是聽懂孟桑在誇它,靜悄悄地湊到孟桑身邊,用馬臉去蹭她,仿佛不忍與她離別。
    麵對馬兒的熱情,孟桑頗有些遭不住,一邊笑著將其推開,一邊說話哄它。
    此景頗為有趣,拋開麵上有些不自在的謝青章,其餘諸人都憋著笑。
    即便是坐在另一匹馬上的阿蘭見了此景,眼中陰霾都消去好些,露出些笑意。
    孟桑招架不住地求助:“謝青章,你快將這乖馬兒牽走!”
    謝青章眼中含笑,聽話地接過韁繩,輕聲安撫好自己的愛馬,溫聲道:“我送你與阿蘭回宅子吧?”
    孟桑聽了,眼睫眨啊眨,矜持地“嗯”了一聲。
    於是,雙方就此往坊門處走。
    走了一會兒,剛出了平康坊坊門,就與從北邊而來的一輛馬車撞上。
    謝青章望向這輛馬車,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孟桑後,朝那輛馬車走了兩步。
    他叉手行禮:“下官見過葉相公。”
    聽到“葉相公”三個字,孟桑怔住,旋即掩去麵上神色的異樣,低下頭,跟著杜昉等人一道行禮。
    車內,葉懷信示意仆役將車簾掀開,淡淡掃了一眼謝青章與諸人,微微擰眉:“修遠是剛從平康坊出來?”
    謝青章維持叉手的姿勢,沒有起身:“有私事要辦。”
    葉懷信板著臉,沒說什麽,隻讓仆役將車簾放下,示意馬夫駕著馬車離去。
    馬車經過謝青章身邊時,裏頭輕飄飄落了一句話。
    “連你也會去平康坊,哼。”
    謝青章沒有再開口,任憑馬車駛遠,方才直起身,朝著孟桑溫聲道:“走吧。”
    孟桑彎了彎唇角,神色如常:“好。”
    一行人回到孟宅。孟桑顧不上招待謝青章,隻扶著阿蘭回到正屋,取了自己的幹淨衣裳給阿蘭換了。
    她瞄見阿蘭眼底的青色,柔聲安撫阿蘭先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一會兒,之後再談其他。
    聞言,阿蘭輕輕點頭,在孟桑的照料下躺到床上。
    不曉得是不是因著床榻上沾染了孟桑的氣息,阿蘭躺下沒一會兒,就靜靜睡去。
    孟桑多留了一會兒,聽見她氣息逐漸平穩之後,方才放輕腳步離開,合上屋門,來到正堂。
    正堂內,謝青章端坐在那兒,側頭望向一旁的銀杏樹。察覺到有人靠近,他不慌不忙地轉頭看過來。
    “阿蘭睡了?”
    孟桑點頭:“我等她睡熟才離開的。她啊,這回真是遭了大罪,幸好沒真的出事。”
    她呼出一口鬱氣,平複了一番心緒,衝著謝青章笑道:“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
    “阿蘭受驚,我熬一鍋熱粥給她壓驚,你可要一道用些?”
    謝青章不緊不慢地起身,唇角翹起:“那就卻之不恭了。”
    孟桑瞅見他臉上的笑,無端有些臉熱,視線頓時有些飄忽不定。
    她清清嗓子,衝著守在一旁的杜昉道:“那就勞煩杜侍從拿著我的牌子,回國子監食堂一趟。與葉柏說明情形,以免他擔憂,順道取半鍋豆漿回來。”
    杜昉覷著他家阿郎麵上神色,笑著應了一聲,隨後接過孟桑的木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留在此處的孟桑,眨巴眨巴杏眼,盯著謝青章的鼻尖:“你要與我一道去做吃食嘛?”
    謝青章莞爾:“好。”
    孟桑飛快點了兩下頭,強裝鎮定地往庖屋走:“那你過來。”
    瞧著小娘子快步離開,謝青章頓了一下,乖乖跟在後頭。
    孟桑家中是常備米糧的,昨日還買了些山藥,想著今日回來做山藥糕吃。眼下沒工夫做糕點,倒是可以用它來做一道甜口的豆漿山藥粥。2
    她將適量的粳米與江米用清水泡了,隨後取出後廚備下的山藥,準備著手處理。
    山藥此物有些“邪乎”,如果直接將之刨皮,有些人手上沾到山藥汁後會過敏,瘙癢難耐。孟桑上輩子第一回親手處理山藥時,就不幸中招,此後都是將它蒸熟了再進行下一步烹製的。
    她瞧著蒸籠中冒出熱氣,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一旁的謝青章,壞心眼地想。
    若是風光霽月的謝青章也對山藥汁過敏,不曉得會不會如她上輩子那般狼狽?
    嘖,孟桑啊孟桑,你可真是太壞了!
    謝青章不曉得孟桑在想什麽,才會露出這種有些“奇怪”的笑,但他好似也被感染了一般,跟著一起彎起唇角。
    一個大活人都跟來了,孟桑自然是要給人家一些活計的。她給蒸好的山藥剝了皮,讓謝青章把山藥搗成泥。然後自個兒樂得清閑,靠在灶台旁看對方認真仔細地幹活。
    嗐,美男做飯,那就是雙重的誘惑,秀色可餐呐!
    沒一會兒,杜昉回來了。
    孟桑接過半鍋豆漿,將其倒進自家砂鍋中,添入清水。待鍋中煮沸,再加泡好的粳米、江米,蓋上砂鍋蓋子,熬煮約兩盞茶工夫,並時不時用長勺攪拌。
    等煮夠了時辰,就把山藥泥悉數倒入。將鍋中各色食材攪拌開,蓋上鍋蓋再煮一刻,最後添些糖,攪拌到糖都徹底融入粥中,撒上幾粒枸杞,就算大功告成。
    孟桑舀了三碗粥,將其中兩碗分給謝青章主仆,然後將灶膛裏的火熄了。
    孟桑等人人手一碗粥,也不走進去正堂了,就圍著庖屋外的石桌坐下,品嚐起熱乎乎的豆漿山藥粥。
    這粥主要以豆漿來熬製,因而每一口都帶著濃鬱的豆漿香味與山藥清香。無論是粳米,還是江米,幾乎要被煮化在豆漿之中,被舌頭一壓就沒了。
    其中存在感最強的,卻是山藥。
    孟桑讓謝青章搗山藥時,特意囑咐過,不必弄得過細,留著小粒。
    因而眼下嚐起來,偶爾可以感受到小小的山藥碎從舌尖滑過,帶了一絲絲奇妙的口感。
    粥品香甜可口,三人專心喝著,都沒工夫說話。
    直至填飽了肚子,謝青章放下粥碗,正色問道:“阿蘭的事,我已聽杜昉大致說過了。”
    “務本坊食肆、賭坊以及馮家人要如何處置,分別得看你和阿蘭的意思。”
    “之後若是你們想好了,盡管來尋我。這些事,你不方便出麵,我來幫你們辦妥。”
    孟桑點頭:“此事由我而起,但受害的卻是阿蘭。故而最後要如何處置,還是看阿蘭怎麽想。”
    兩邊人又說了些別的事後,孟桑盛了兩碗熱粥放進食盒,交給謝青章主仆帶回去給昭寧長公主和駙馬品嚐,然後就回了正屋。
    她進屋時,手腳放得很輕,幾乎沒惹出什麽動靜。
    即便如此,阿蘭還是陡然驚醒,手腳並用地坐起身來,驚懼地望過來。
    孟桑連忙舉起手安慰:“阿蘭不怕,是師父。”
    看清是孟桑後,阿蘭這才安下心,靜靜點頭。
    孟桑軟著嗓音,生怕嚇到她:“你定然也餓了,我熬了豆漿山藥粥,正用砂鍋溫著呢。你且等一會兒,我去端過來。”
    聞言,阿蘭沒有坐在那兒等著,而是默不作聲地起身,跟到孟桑身邊,其心意不言而喻。
    孟桑沒有多勸,領著她來到庖屋。
    待到一碗熱氣騰騰的暖粥擱到麵前,阿蘭喝了一口後,微微垂下頭。
    不一會兒,一顆又一顆眼淚落下,砸進了粥裏。
    見狀,阿蘭以手捂著臉,崩潰地哭道:“為什麽啊!”
    “阿耶去後,我一直認認真真照顧家裏,甚至不去考慮婚嫁之事。來了國子監做活後,賺得的大多數銀錢都貼補了家用。”
    “可為什麽他一定要去賭坊!為什麽他要欠下一筆又一筆的債!”
    “為什麽……”阿蘭抬起頭,眼眶紅得驚人,眼中盡是恨意,“為什麽阿娘和阿兄能這般心狠,將我賣到平康坊那種吃人的地方!”
    說罷,她趴在桌上,放聲大哭。
    孟桑依舊不會多勸什麽,隻靠到她身邊,一下又一下撫著她的頭頂。
    “傻阿蘭,因為他們不值得。”
    “乖,好好哭完這一場,以後再不要因他們而流一滴淚。”
    “日後有師父護著你,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