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蛋

字數:9417   加入書籤

A+A-




    “吱嘎”一聲, 孟桑穿著厚實的冬衣,從孟宅大門內走出,將宅子大門鎖住。
    這些日子以來, 天氣越發冷,寒颼颼的風不間斷地往臉上撲,叫人忍不住凍得發抖。
    孟桑本就是個畏寒的體質,入冬以來,早間時常躲懶,非得在被窩裏再睡個一時半會的回籠覺,才會起身去食堂。
    好在如今食堂與百味食肆都已走上正軌,幾乎不需要她多煩神。食堂這邊有文廚子統管朝食,每天的吃食都不重樣,讓監生們能吃飽。而百味食肆有丁管事照看著, 另有阿蘭與其餘庖廚一並使勁, 憑著各種新鮮朝食, 也能攏住國子學、太學等監生的心。
    想起阿蘭,孟桑不由露出笑容,眼底浮現出讚賞之色。
    她確實沒看走眼,阿蘭當真是一位伶俐又果決的小娘子。
    於百味食肆和廚藝上, 阿蘭願意潛心學習和研究。無論是丁管事,還是其他庖廚、仆役, 都對蘭廚子讚不絕口。
    於私事上, 阿蘭自打下雪那日拿回賣身銀子和舊物之後, 就徹徹底底與馮家斷了聯係。那馮家大郎嗜賭,再度欠了銀錢, 馮家母子竟然恬不知恥地再度找到阿蘭, 想要討要銀錢, 最後被阿蘭冷臉喚來武侯,直接將他們趕得遠遠地。
    見阿蘭能拎得清誰好誰壞,孟桑對她也就放心了。
    眼下天剛蒙蒙亮,孟桑放好銅鑰匙後,挎著小布包往國子監後門走去。
    剛走出巷子,她頓了一下,猶疑地望向身後。
    然而後頭巷子裏空空蕩蕩的,幾乎瞧不見人影,唯有枯葉被寒風卷起,又慢慢悠悠落到地上。
    孟桑微微蹙眉,又認真瞧了兩三眼,方才繼續沿著街道往國子監後門走。
    是她直覺出錯了嗎?
    怎麽這兩日總覺得身後有人在跟著……
    一直等進了後門,快要走到食堂時,那種似有若無的異樣感才漸漸消散。
    食堂內,文廚子正領著幫工們在包餛飩,手上動作極快,眨眼的工夫就捏出一兩隻小餛飩。他瞧見孟桑過來,立馬停下手中活計,十分恭敬地問好。
    孟桑擺手,笑道:“且忙你的。對了,阿蘭呢?”
    文廚子連忙回道:“在後廚照看師父您要的吃食呢。”
    孟桑笑著點頭,快步往後廚去了。
    後廚裏,阿蘭一人守著兩口鍋和一隻小爐子,來來回回轉悠,掃見孟桑的身影之後忙不迭行禮,並溫聲道:“師父,已經按您的囑咐,將雞爪放到蒸籠裏蒸製。還有砂鍋裏的茶葉蛋,也一直用炭火煨著。”
    孟桑從小門進來後,就聞見了豉汁鳳爪的那種鹹甜味兒以及茶葉蛋的獨特香味。她去到爐子邊,隔著濕紗布掀開鍋蓋,瞧了一眼裏頭的茶葉蛋,又拿大勺輕輕攪弄一圈,最後才放心地將蓋子蓋回去。
    阿蘭眼底浮現些許忐忑:“師父,如何?”
    孟桑莞爾,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做得很好。”
    聞言,阿蘭眉梢帶上隱約喜意,繼續認真地去做事了。
    孟桑則倒了一杯熱水,去到大堂的老位置,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小口喝著熱水,看著一眾人做事。
    不多時,薛恒、易七郎等要幫家中長輩買吃食的監生來了食堂,頓時讓食堂內外熱鬧起來。
    在田肅經過此處時,孟桑揚眉問:“田尚書今日是要買雜糧煎餅?”
    田肅無奈地歎氣:“他昨晚特意交代,就要雜糧煎餅。我覺著吧,阿翁定是好幾日沒吃,心裏頭饞得慌。”
    “孟師傅,咱們今日朝食有雞爪和茶葉蛋的,對吧?”
    “對,”孟桑點頭,麵上的笑意中摻了些惡趣味,“不過這兩道吃食是我臨時起意要做的,並不在食單子上,數目不多。田監生若是想嚐一嚐它們的滋味,可得趕緊著些。”
    一聽這話,田肅拔腿就跑:“不多說了!我這就先占兩份,讓子津幫忙守著。”
    孟桑目送田肅離去,手中杯子裏的熱水也快見底。
    再過一會兒,葉柏拎著小書袋,麵帶倦色地跨入食堂,直奔孟桑這處。將近月考和歲考,即便聰慧如葉柏,也得點燈熬油、起早貪黑地溫習課業。
    瞧見小表弟過來,孟桑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我去後頭取鳳爪和茶葉蛋,阿柏你去尋文廚子,要兩碗鮮肉小餛飩。”
    葉柏點頭,放好書袋後立馬去領吃食。
    一大一小配合默契,等到孟桑端著吃食再回來時,桌案上已經放了兩碗小餛飩。而葉柏正熟練地取來幹淨木筷和小勺,往餛飩碗上擱。
    孟桑坐下,將兩個巴掌大的小蒸籠掀開,露出裏頭金紅色、整齊碼好的豉汁鳳爪,笑道:“快嚐嚐,這可是第一籠。”
    聞言,葉柏乖巧地從中夾起半隻雞爪,另一隻手抓起勺子在底下候著,以免雞爪掉到餛飩碗中。
    雞爪上頭還掛著幾粒黑色豆豉和褐色醬汁,經過了煮、炸、蒸等多道步驟,已被燉到酥軟,而雞爪肉卻吸足一定水分,吃著並不覺幹柴。
    肉多的地方稍稍一吮,膠質滿滿的雞爪肉就乖乖從骨頭上脫離,盡數被含入口中。肉少的地方,可以唇舌和牙齒一起使勁,將殘餘的雞爪肉剔出,這種體驗亦十分有趣。
    整一隻鳳爪嚐完,隻覺軟糯可口、回味無窮。各色輔料與豆豉汁混合出了一種獨特的偏甜風味,與雞爪配在一處,好吃到連續啃完一籠的雞爪才算盡興。
    看著葉柏吃到雙眼放光,孟桑便曉得這道吃食對他的胃口,笑吟吟地幫他剝茶葉蛋。
    這茶葉蛋是孟桑昨日離開國子監前做的,足足泡了一個晚上,今早還由阿蘭守著爐子煨夠時辰。眼下,茶葉蛋已經完全入味,從內而外散著一股子茶葉與各色香料、醬汁混合的獨特香味,聞著很是誘人。
    防止失聯,請記住本站備用域名:
    剝開後,裏頭的蛋黃蛋白早已成形,渾身上下散落著或深或淺、或粗或細的褐色花紋,很是漂亮。
    孟桑將剝好的蛋放回盤子,瞥了一眼專攻鳳爪的葉柏,輕咳一聲:“雞爪和餛飩好吃,茶葉蛋也別忘了。”
    頓時,葉柏麵上浮現出苦色,先是啃完手上的雞爪,隨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夾起盤中茶葉蛋,慢慢送至唇邊。
    對此,孟桑真是好氣又好笑,無奈道:“放心,茶葉蛋很香,不會難吃。”
    “我原先吃過的就很一般,蛋黃臭臭的。”葉柏嘟囔一句,但還是乖乖啃雞蛋。
    剛剝好茶葉蛋,尚還冒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熱氣。張口咬下,滑嫩的外皮隨之裂開,露出裏頭圓乎乎的黃褐色蛋黃。
    蛋白已經完全入味,吃著很是彈牙,滿口留香。而一向被葉柏嫌棄的蛋黃,雖然仍然有一股蛋黃特有的味道,但已經被層次感豐富的香味所蓋住大半,泛著茶葉清香。
    葉柏矜持地吃完半隻茶葉蛋,麵上的苦澀消去大半,隱隱透出一絲享受。
    “還覺得雞蛋難吃嗎?”孟桑笑著問。
    葉柏坦誠地搖頭,一本正經道:“雖然我不喜歡雞蛋,但是茶葉蛋和雞蛋羹還是很美味的。”
    “那真是太榮幸了!”孟桑故意做出誇張的神色,惹得小郎君鬱悶歎氣。
    過不多久,謝青章迤迤然來了食堂,輕車熟路地取一碗小餛飩,坐到葉柏旁邊。
    孟桑見他過來,起身去後廚取了特意留下的一份豉汁鳳爪與茶葉蛋,遞給對方。
    謝青章溫聲道謝,接過吃食,安靜開吃。
    看著謝青章認認真真啃著鳳爪,又見葉柏還在此處,孟桑便沒有立即道出今早的事,免得讓葉柏心生擔憂。
    一直等到葉柏離開,孟桑才將這兩日的異常向謝青章全盤托出。
    說罷,她蹙眉道:“或許是我想太多,有些疑神疑鬼,但近日承包製與捉錢的爭論又起,誰曉得那些捉錢人會不會狗急跳牆?”
    聽到這兒,謝青章麵色已經由溫和轉向嚴肅,認真道:“你的擔憂不無道理。無論這些人是不是有所動作,我們都得提早做些安排。”
    “國子監內是出不了什麽事的,若賊人想要鑽漏洞,那必定是在監外。這樣好了,先讓杜昉去你身邊,護你周全。今日我再回府調些人手,一部分看著你那宅子,另一些人暗中護你來往國子監。”
    孟桑一怔,失笑道:“我本是想來問問你,長安城中何處能雇到或者買到一些身手不錯的看家護院。若是這二者行不通,才預備腆著臉與你借些人手。”
    謝青章麵色稍緩,神色認真:“短短幾日,你查不清外頭人的是否身家清白,是否存有異心。安全起見,還是用府中知根知底的人,你我才都能安心。”
    孟桑被他說服,倒也不再堅持,隻笑歎一聲:“又欠你一次人情,不曉得這回要用什麽來還?”
    原本謝青章沒想到這一層,聞言,他舀餛飩的動作頓住,心中一動。
    年輕郎君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周圍,隨後輕聲道:“明日冬至,你與阿娘約好午後要來府中,怕是沒什麽空暇。那三日後的旬假,可否一同去看雜耍百戲、聽一聽僧人俗講?”
    初聽這話,孟桑怔了一瞬,隨後搖頭道:“謝修遠,你這可不算用人情。”
    謝青章直直望過來,眼中隱隱流露不解。
    而孟桑嫣然一笑:“即便沒有這一出,我也會應邀,又何必白費人情?”
    謝青章愣了下,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麵上有些熱,但還是堅定道:“那無論是於情於理,還是於公於私,護你周全都是我應該做到的事,日後也不必再談什麽人情。”
    孟桑眉眼彎彎:“好。”
    用完朝食,謝青章先去了大門旁邊的馬廄,交代杜昉接下來的日子跟在孟桑身邊,又將孟桑給的孟宅鑰匙轉交給杜昉,讓他即刻回府中調派人手。
    杜昉不敢耽誤要事,連忙牽著馬離去。
    而謝青章看著杜昉與棗紅色馬兒離開國子監,自己也轉身往廨房走,暗自沉思。
    遍數長安城,能對桑娘存在惡意的,除了快要被逼得無路可退的捉錢人,覬覦食方、被搶走生意的酒樓食肆,以及馮家等人之外,隻剩下了……
    固守捉錢之製的守舊派。
    謝青章一雙眉毛漸漸擰起,麵容嚴肅許多。
    說是守舊派,實則葉相才是左右局勢的掌舵人。倘若真是這些人衝著孟桑來,那背後主使究竟是葉懷信身邊的官員,還是葉懷信他自己呢?
    孟桑來長安後為了尋親之事接觸了不少人,他們若是將目光投向桑娘,會不會已經查到了她的身世?
    謝青章長長呼出一氣,負手朝著前方走去。
    罷了,敵暗我明,多想無益。
    左右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與阿娘、阿耶、葉侍郎合力,總歸能保桑娘無虞。
    翌日乃是冬至,依照慣例須得召開大朝會。
    謝青章一大清早就與謝瓊來到待漏院,用完朝食後一並排隊入宮。
    朝會上諸事繁雜,商議完各項事務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
    防止失聯,請記住本站備用域名:
    百官從朝殿中退出,來到廊下用起聖人賜下的吃食。廊下食的份例大多是四菜一湯,會因著寒暑、節假而賜下不同吃食,譬如熱天會嚐到槐葉冷淘,譬如端午會有粽子……像是今日冬至,廊下食便額外添了炙肉、羊湯等吃食,比之平日要豐盛許多。
    若是沒有孟桑和百味食肆,隻怕大部分官員見此都會表示十分滿意。隻可惜,嚐過百味食肆的吃食之後,他們都快瞧不上宮中賜下的吃食了。
    不過這些到底是聖人賜下,他們還是得裝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免得遭人彈劾。
    謝青章隨著百官來到廊下,剛要入座,就瞧見有一宦官守在拐角,遙遙朝他行了一禮,又向著後一步走出來的謝瓊行禮。
    見此,謝青章心裏頭無端咯噔了一下。
    能在現下派人來的,除了皇太後、昭寧長公主之外,沒有旁人。
    今日是冬至大朝會,若外祖母和阿娘一定要在眼下尋他和阿耶,那必然是出了什麽大事。
    謝青章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但麵上到底還能維持住冷靜。他與謝瓊對視一眼,並肩快步走過去。
    見著二人過來,那宦官行了一禮,隨後壓低聲音,飛快說道:“長公主殿下讓奴傳話,說是百味食肆的孟師傅出事了。”
    不遠處,葉懷信掃見此幕,沒有什麽別的神情露出,不緊不慢地與諸位官員一並入座。
    待到快到開席之時,瞧見謝瓊沉著臉回來,葉懷信微微眯了下眼,繼續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他慢慢用著廊下食,暗地裏琢磨起究竟發生了何事。
    為何謝君回返回此處,而謝修遠卻直接匆忙離去?
    雖然謝修遠跟在他身邊的時日不長,但他還是曉得此子的脾性。謝家郎君,慣常是一位於萬事萬物都能泰然處之的性子,不應當做出今日慌張之舉。
    發生什麽事了?
    葉懷信琢磨好一會兒,直至廊下食散席,他與其餘相公一並回到政事堂,都未曾想出其中究竟。
    步入政事堂,葉懷信行至他自己的廨房門外,就有一名書吏跑過來,恭敬地呈上一張薄紙。
    葉懷信板著臉取過來,不緊不慢地展開。
    看到最前頭兩列字時,葉懷信的神色還是那般喜怒不辨。而隨著漸漸往後,瞧見“裴卿卿”“孟知味”“尋親”“大漠”等字眼後,他的眼底先後浮現不敢置信、狂喜、震驚、哀痛等各種神色。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葉相公猛地抬起頭,厲聲質問:“傳信之人呢?”
    如山一般的氣勢壓過來,書吏戰戰兢兢道:“是,是相公家的仆役從宮外傳進來的,人應當還在宮門……”
    話音未落,葉懷信留下了一句“身體抱恙,告假一日,諸事去尋陳相公”之後,快步離去。
    被他拋在身後的書吏,忙不迭去幫著善後。
    而葉懷信顯然已經顧不得其他,匆匆趕至宮門口。
    禁衛不敢攔他,趕緊放行。
    宮門外,被派去查孟桑底細的仆從連忙迎上,欲要開口說話。
    葉懷信揮手製止,目光銳利如刀:“人在哪兒?”
    仆從一愣,趕忙道:“未到午時,應當在國子監食堂。”
    葉懷信死死繃著臉,上了馬車,沉聲道:“去國子監。”
    仆從與馬夫不敢耽擱,前者上馬,護在馬車旁,後者驅著馬車往前駛去。
    而坐在車內的葉懷信,將那張薄紙攤開來,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一直等到仆從恭聲回稟,說是到了國子監大門之後,他才將薄紙收起,沉著臉下了馬車。
    縱然葉懷信的臉並非人人識得,但那一身紫袍和金魚袋已經足夠昭顯身份。守著大門的閽人見到之後,不禁心頭一凜,一邊彎腰行禮,一邊讓開通行的道路。
    葉懷信每年都會因為謁先師、講學等事來國子監幾回,對此地也算熟悉。他一路往食堂而去,看上去麵色平靜,實則心中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早就掀起翻天巨浪。
    國子監的廨房與食堂挨在一處,沈道等人接到消息,快步走出院門時,剛好瞧見葉懷信離去的背影。
    葉懷信顧不得其他,直奔食堂所在小院的院門。
    步入食堂,可以聽見嗡嗡的議論聲以及斷斷續續的歎氣。雜役、庖廚們三兩聚在一起,麵上皆顯露濃濃的擔憂之色。
    若是往日的葉懷信在此,必然能察覺這些異常。然而此刻他心裏裝著事,走進食堂後,眼中僅能望見掛在牆上的數張字畫。
    隻需掃一眼,葉懷信的眼底露出複雜神色,心中一顆大石終於落定。
    是了,是卿娘的女兒。
    這裴家一脈相承的字跡出不了錯!
    葉懷信冷著臉,看向不遠處戰戰兢兢的食堂一眾人,沉聲問:“孟桑呢?”
    此問一出,食堂眾人麵麵相覷。
    最終,還是魏詢站出來,叉手行禮,語氣裏摻著擔憂與焦慮。
    “孟廚娘今早被人擄走,如今下落不明。”
    防止失聯,請記住本站備用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