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螺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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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庖屋內,孟桑頂著眾人的質疑目光,沒有解釋太多,又問:“水缸裏養的螺螄也帶來了?”
    柱子提溜起手中的布袋,笑道:“師父,都在這兒呢。”
    孟桑接過來,打開布袋一瞧,方才安下心來。
    原本拿到“相衝”一題時,她最先想到的其實是冷熱相衝,可以做炸雪糕之類的小食。後來她做醃篤鮮,給春筍焯水時,看著手中的春筍,下意識聯想起家中醃製已久的酸筍,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香與臭,不也是相衝嘛!
    這個念頭一起來,就再也消不下去了。
    當時,她覷著外頭日色,連忙安排陳廚子、阿蘭等人去家中取醃好的酸筍和螺螄。
    說來也巧,養在水缸裏的螺螄,是她四日前放旬假時,與她家耶娘、謝青章等人一道去城外踏春遊玩,順便到各個池塘溝渠、稻田,花了些力氣尋來的。本是想做一道麻辣炒螺螄,給眾人添一道下酒菜,哪裏曉得今日正巧能用上!
    已經被搓去青苔等髒物、在盛滿清水的水缸中吐了四天泥沙的螺螄,眼下一個個瞧著小巧可愛,外殼在日光照耀下隱隱透光。
    雖然從外表看是幹淨了,但孟桑還是有些不放心。她囑咐徒弟們將螺螄的尾部剪開,添上清水,再用粗木棍不停攪拌。如此可將殘餘的泥沙全部被洗出來,免得之後吃著有泥腥味。多番換水之後,一直等到盆中清水不再變得渾濁,才算洗完。
    說是美食比試,但在規則上也允許參賽的庖廚帶徒弟或幫工的。畢竟如曲大師傅那般年歲的老庖廚,若是讓他事事親為,難免體力不支,根本撐不完一整日的比試。當然,徒弟或幫工隻能做些打下手的活,真正上灶掌勺的事兒還得是庖廚自己來。
    關於這一點,每間庖屋裏隨機分配的兩位老饕也會時刻盯著,以保公正。
    與此同時,孟桑繼續熬製高湯、處理其他會被用到的小料。
    想要做成一碗螺螄粉,光有酸筍、螺螄還不夠,還得另配上藤藤菜、炸腐竹、花生米等等小菜。
    這些都是孟桑做習慣的活計,她有條不紊地處理一道道小料,或焯水或炒或炸,然後將它們一一盛入盤中待用。
    完全洗淨的螺螄,得先用各種輔料炒製一番,然後再倒入高湯裏一起熬製。炒螺螄入湯鍋後,用長柄大勺攪上一攪,原本白色的高湯立馬變成極淡的橙紅色,湯汁最頂部也浮起薄薄一層好看的紅亮油花,香氣四溢。
    說來也有趣,或許是在場諸人聞酸筍的味道聞久了,可能已經有些麻木。除了麵色依舊十分凝重僵硬之外,他們勉強也能在這間屋子裏多待上片刻。
    唯有偶然從這間庖屋經過的其他人,猝不及防被獨特的味道撲了一臉,隻覺得接下來吃什麽都不香了,口鼻中僅留下這驅之不散的酸筍味。
    “這味兒也太衝了!”
    “孟廚娘究竟在做什麽啊,她是完全不想爭名次了?”
    “走走走,快走!我是片刻工夫都待不下去!”
    “……”
    等到螺螄粉會用到的高湯、輔料都準備妥當,便也快到了第二道吃食烹製截止的時辰。
    “鏘——”
    “第二題,止——”
    唱和聲停下之時,孟桑從灶台直起身來,看著一口口砂鍋裏盛著的螺螄粉,眼底沒有忐忑,反而露出看熱鬧的笑來
    同一時刻,一行衣著低調的人行至宅子大門口,為首的是一位年至中年、相貌俊朗的男子,落在他身後半步的是謝瓊、謝青章等人,再往後還有兩位麵容有些陰柔的隨侍,以及一幹瞧著孔武有力的護衛。
    能讓謝瓊與謝青章如此相待,為首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眾人來到大門前,早早在此處候著的杜昉立馬走上前,恭敬行禮,同時將提早買好的木牌呈給謝青章。
    雖然是交給食客來投出魁首,但張掌櫃考慮到食材數目、庖廚精力以及投票所耗的時辰,特意給木牌數目設了限製。能投票、可以上台品嚐吃食的木牌數目有限,一旦賣光,不再補充席位。
    也就是說,想要拿到數目頗多的木牌,必然得派人來提早買。
    於是,穿著一襲輕便圓領袍的聖人笑著瞥了自家外甥一眼,意味深長道:“我不過是臨時起意,而修遠原來早就打算好要過來,給心上人助威?”
    今日是上巳節,聖人依照慣例在紫雲樓設宴,款待一眾大臣,邀重臣共賞春日美景、進士遊街。若是要按著往年情形,此宴得是到了晚間方止,謝青章要一直陪伴聖人左右,是根本沒法抽身來此處觀看比試的。
    而今年,一幹進士遊街,邀請名妓去宴席卻被當街婉拒一事傳遍了整個曲江,聖人對此也有所耳聞。他領著謝瓊父子提早離席時,麵上說是“為了不讓朝臣們太過拘謹,免得誤了賞春”,實則一離席,就領著妹夫、外甥等人換了一身衣裳,直奔此處而來。
    聽見聖人所問,謝青章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阿舅,若僅是修遠一人要來,何必提早備下如此多的木牌?蓋因阿婆昨日就提點過幾句……”
    換言之,您分明也早就計劃好了來看熱鬧,咱們甥舅倆是半斤對八兩,誰也沒臉說誰!
    如此一來,聖人那一副威嚴的長輩姿態是裝不下去了,無奈笑道:“唉,原是阿娘透露的消息,本來還想借機問問你與那孟廚娘的事兒呢……”
    “罷了,”他把玩著手中小巧的木牌,笑著大門走,“那我們就去親眼瞧瞧,長安城裏最好的庖廚是哪一位,修遠的心上人是否能奪得魁首吧!”
    謝瓊、謝青章淺淺一笑,跟上聖人的步伐,悄無聲息地去到皇太後等人所在的看台。
    而看台下的空地上,剛剛看完一出精彩絕倫的俗講,眼下正有些意猶未盡的看客們,一聽見敲鑼聲,注意力立馬被轉移,不約而同地期待起龔禦廚等人做的第二道吃食來。
    看著庖廚們與一道道吃食一起登上台,底下響起一輪又一輪的議論聲。
    “龔禦廚那邊抬上來的,是烤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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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切了一個‘大’字,就是不曉得‘小巧’二字從何而來。哎,曲大師傅那兒是做了個什麽,用蓋子遮著,有些瞧不出其中究竟啊……”
    “比起這些,”有一食客麵色一凝,語氣頗有些猶豫,“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漸漸回味過來。
    “嘶——好像是有一股子怪味……”
    “這不會是什麽吃食吧?聞著這般臭,嚐著一定很難以下咽!”
    人群中,國子監的一眾監生們麵麵相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許平猶疑道:“有點臭豆腐的意思,該不會是……”
    薛恒咽了咽津液,強打起精神:“就算是孟廚娘,咱們也得相信她的手藝,一定會如臭豆腐一般,聞著臭,吃著香的!”
    其餘監生聞言,深呼一口氣,不停安慰自己。
    是了,得相信孟廚娘。
    隨著孟桑帶著數隻砂鍋和小爐上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迅速撲向四麵八方,頓時吸引來一眾人的炯炯目光。
    “我沒聞錯吧!還真是孟廚娘?”
    “不對啊,孟廚娘方才做的醃篤鮮分明很鮮美,怎麽眨眼工夫過去,就搗騰出這麽個奇怪吃食?”
    “不行了,我受不了,這也太熏人!”
    站在最前方,直麵這股味道的國子監監生們:“……”
    怎麽辦,連他們都覺得有些受不了。
    在眾人的質疑、不信任等負麵反應之中,唯有看台上的皇太後隱隱聞見這股刻入靈魂的味道之後,雙眼倏地亮了。
    “哎呀,是酸筍!桑桑竟然做了螺螄粉!”
    屋內,聖人笑意凝住,忖度著語氣問:“阿娘,這……能入口嗎?”
    除了在前些年早就經受過螺螄粉的衝擊,眼下十分淡定從容的孟知味、裴卿卿,以及無條件信任孟桑的謝青章之外,其餘人都忍不住望向皇太後,等待對方的下文,而麵上露出懷疑之色。
    連昭寧長公主都蹙著眉:“阿娘,您別是唬我們吧?光是這味道聞著,就讓人難以忍受。”
    皇太後咂摸著嘴,白了眾人一眼,哼道:“在我心中,就沒有比螺螄粉更美味的宵夜!一群不識貨的!”
    她老人家說罷,立即收回眼神,目光隔著人群緊緊鎖在螺螄粉身上,心中暗喜。
    多少年了,她終於能再次一品螺螄粉的滋味了!
    天曉得她有多想念酸筍!
    即便皇太後如此說了,聖人、昭寧長公主等人依舊有些半信半疑,顯然內心是不大相信的。
    而此番質疑的場景,同樣也出現了宅中各處。宋七娘的小間中,大多數名妓都蹙起眉頭,以帕子捂著口鼻,僅有宋七娘一人信誓旦旦地給孟桑打包票。另一小間,葉懷信擰起眉,神色完完全全僵住,一時都不曉得要說些什麽才好。看台中間的空地上,監生們動作僵硬,羨慕起適才能品嚐到醃篤鮮的同窗,同時懊惱自己的手氣怎得這般差。
    聽著周圍一波又一波傳來的質疑聲,許平心中略沉,當機立斷地舉起手幅,試圖帶著監生們一起給孟桑鼓勁。
    其餘監生雖然心存懷疑,但也曉得自己的立場。如若此時此刻,連他們都棄孟師傅而去,那孟師傅就真的沒有支持者了。
    於是,在許平的帶領下,監生們再度揮舞手幅,有節奏地喊起口號,用盡全力為孟桑打氣。
    無論眾人對孟桑這回所做吃食的態度如何,品鑒吃食、投票一事還是得繼續往下的。
    隨著張掌櫃念出抽中的紙條,食客們逐一從場中各處來到台上,如第一輪那般領碗筷、嚐吃食。
    龔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大而小巧”。就在眾人好奇“小巧”怎麽解之時,隻見龔廚子刷地抽出刀具,當場解剖起麵前烤到滋滋冒油的小羊羔來。
    外層是烤羊,沿著肚子切開之後,便顯露出裏頭的鴨。再往裏,分別為老母雞、乳鴿、鵪鶉……在眾人驚歎的目光之下,龔禦廚遊刃有餘地切開鵪鶉,最後從中取出了一顆圓滾滾的蛋來。1
    龔禦廚笑道:“此為‘大而小巧’。”
    刹那間,台上與台下的食客們不約而同地發出讚歎聲,拚命吸著烤肉味,試圖以此來抵抗酸筍那股子味道。
    曲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如聽仙樂耳暫明”,這一題也不算簡單。
    當頭一位食客來到他麵前之後,曲廚子與其他仆役一起掀開大蓋子,露出裏頭模樣精巧、栩栩如生的麵點小人來。一眼望去,巨大的木質盤子裏,擺有七十多個神情、動作、衣物不一的小人,有手持琵琶、膝放古琴、唇邊橫著笛子的樂工,亦有身著衣裳、輕歌曼舞的舞姬。
    食客忍不住露出驚歎之色:“這是‘素蒸音聲部’?傳聞此吃食極為難做,哪怕是浸淫白案數十年的老師傅都一不定能烹製出來,沒成想今日見著了!”
    “當真不愧是豐泰樓的曲大師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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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的庖廚那裏,食客們多是表露出讚歎與驚豔,而等到了孟桑這兒,便多是躊躇不定了。
    看著頭一個被抽上台的食客,一步三回頭地來到桌案前,孟桑微笑道:“此乃‘螺螄粉’,香臭相衝,嚐來鮮美。”
    食客麵如菜色,十分抗拒。
    依著常理,若是技藝當真不佳,又怎會一直留到這輪呢?故而,在眾多食客心裏,今日所品嚐的吃食或許各有優劣,但絕對不會難吃。
    哪成想,孟桑最後做的一道“螺螄粉”,直接打破了眾人的固有觀念。
    偏偏他們還得意思意思嚐一嚐,否則未免有失公允。
    來到此處的食客們猶豫幾瞬,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忽然,從外側傳來一道溫潤的嗓音。
    “諸位若是拿不定主意,不若讓我先品嚐一番?”
    聽到熟悉的嗓音,孟桑雙眼一亮,唇角也微微翹起,看著從眾人讓出的小道中來到跟前的謝青章。
    孟桑笑道:“公筷公勺都備在一側,可自行取拿。”
    謝青章淺笑頷首,十分自然地往自己的碗中夾了一筷子米線、舀了幾勺米湯,又分別添了一些配菜,然後在眾人灼灼目光下,抬起陶碗,怡然自得地開吃。
    當手中陶碗湊得越近,那股子奇怪的味道就越發濃鬱。謝青章稍稍屏氣,沒有猶豫地挑起兩三根米線送入口中。
    由孟桑親手做出的米粉,口感是一如既往的順滑、有韌勁,牙齒咬下時卻又乖巧地斷開。
    最為奇妙的在於,不知是不是他已經習慣了那股子怪異的味道,嚼上幾下之後,更多感受到的是螺螄粉那種香辣、酸爽的滋味,掛在米粉上的湯汁嚐著更是鮮美異常。
    謝青章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繼續去夾其他的配菜來吃。炸過的腐竹,呈現出片狀,雖然半麵身子在湯汁裏泡過,但咬一咬依舊很脆;花生米吃著會發出“哢吱”聲,無比酥脆;酸豆角已經醃製入味,咀嚼時能感受到酸爽清爽的汁水溢出;新鮮的藤藤菜隻焯過水,口感清脆,風味清甜……
    至於那一條條的酸筍,口感很脆,聞著、嚐著仍然是臭的。可吃多了,等到舌頭味蕾習慣之後,卻隱隱能從中品出一絲絲的香味。
    食客們對於這一道螺螄粉,當真是又好奇又不敢嚐試。眼看著謝青章不緊不慢地將碗中螺螄粉吃完,一眾食客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這位郎君,螺螄粉的滋味如何?”
    “究竟好不好吃啊,快說句話呀!”
    “……”
    謝青章咽下口中吃食,斟酌道:“湯底十分鮮美,辣得恰到好處,嚐來十分開胃。至於這散出別樣風味的……”
    聽到對方頓了一下,孟桑笑眯眯地補充:“酸筍。”
    謝青章唇邊彎了彎,繼續道:“至於酸筍,私以為嚐著還是別有一番風味的,並不如聞上去那般奇怪。”
    謝郎君長了一副好皮囊,說話時也是有條有理的模樣,讓在場諸人的心裏猶豫起來。
    就在眾人躍躍欲試時,一身尋常衫裙的皇太後靈活地擠進來,中氣十足道:“你們這些人猶猶豫豫,真是浪費了這上好的酸筍。”
    “你們不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皇太後已經迫不及待地往碗裏夾了好些米線和酸筍,又添了許多底湯,直至碗中變得滿滿當當,方才依依不舍地收手,埋頭開吃。
    眾食客見她一口一根酸筍,且此人臉上對酸筍的喜愛之色並不似作假,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也來點!”
    “那,那就嚐嚐吧!”
    “哎呀,你們別擠,按著次序一個一個來呀!”
    “……”
    等到諸人捏著鼻子,又懷疑又好奇地嚐上一口之後,形勢再度發生變化,短短工夫內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當即品嚐出螺螄粉美味的食客,吃了兩筷子,雙眼都在放光。
    一派,是猶猶豫豫吃了幾口後,依舊猶疑不定的食客。他們麵上糾結又享受,五官都皺在了一處,分明還是有些接受不了酸筍的臭味,但還是抵抗不了適才品嚐到的奇妙滋味,於是掙紮著繼續吃。
    “這個酸筍……嗯,味道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怪……”
    “真的好怪啊,嘶——我再嚐一根試試……”
    至於剩下的,那就是實在接受不了螺螄粉的食客了。他們猶豫地嚐了一口之後,立馬將碗都放下,恨不得離這吃食遠遠的。
    看著周圍人或是享受、或是掙紮地繼續品嚐,這些食客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你們都不覺得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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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根本就不好吃啊!”
    “諸位兄台,你們該不會是舌頭壞了吧!”
    聞言,其餘人前後抬頭,忍不住回應。
    有喜愛螺螄粉的食客,也很不理解厭惡者的想法,擰眉道:“不會啊,真的很香!”
    有猶疑不定者,咽下口中米粉,猶猶豫豫道:“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去描述。但是說實話,這螺螄粉味道是怪了一些,但是又總勾著胃口,想讓我再多嚐嚐……”
    對於眼前的爭論,孟桑是早早做了心理準備的。
    如榴蓮、螺螄粉、芫荽這般氣味比較大的吃食,確實就是會有人愛之如狂,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吃它,有人厭惡至極,聞到了就渾身不自在,甚至會覺得反胃。
    此事無關對錯,實乃人之常情,或者說,也許百人百味才是精研食之一道的樂趣所在。
    孟桑看向退至外圍的謝青章,趁著正在爭吵不休的食客們沒留意此處,飛快地衝著謝青章眨了眨眼睛,無聲暗示對方不必擔憂。
    見狀,謝青章心領神會,回以一笑。
    他與桑桑之間,從來都是信任彼此的。既然對方暗示她自己能處理,那他自然支持桑桑的所有決定,絕不對婆婆媽媽地給對方添亂。
    謝青章定了定神,轉頭望向吵個沒完的一眾食客,一眼就捕捉到了雙手叉腰、據理力爭的他家外祖母。
    一向淡定從容、霽月清風的謝郎君輕輕歎氣,過五關斬六將地擠進人堆,好說歹說才將皇太後勸出來。
    皇太後臨離開時,還十分有氣勢地扭頭,高聲道:“螺獅粉就是世間最美味的吃食!你們那是沒口福!”
    下一瞬,人群裏爆出一聲駁斥:“這位阿婆,您是年歲大了,口舌不靈光!螺螄粉分明是世間最難以下咽之物!”
    “嘿——”皇太後一聽,當即又來勁兒了,作勢就要繼續回去吵個痛快。
    謝青章忙不迭將人拉住,壓低聲音道:“阿婆,人多眼雜,咱們莫給桑桑添亂……”
    聞言,皇太後硬生生按耐下回去吵架的衝動,抓著碗筷,隨謝青章一起去到下一位庖廚那兒。不過,即便她人離開了,口中還忿忿不平地嘀咕。
    “哼,螺螄粉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對比,謝青章唯有含笑以對。
    他家外祖母呀,真真是年歲越長,越發像個孩童了,當真是萬分可愛。
    謝青章所顧慮到的“人多易生亂”,張掌櫃等人執掌酒樓食肆多年,自然不會想不到。
    留意到孟桑所在桌案前的食客越來越多,顯然有爆發爭吵亂象的架勢,張掌櫃連忙派人過來維持秩序,並且承諾會給不喜歡螺螄粉的食客更換碗筷。
    在他們的軟硬兼施之下,此處終於恢複了原狀。
    孟桑的耳根子也終於得了清淨,繼續眉眼彎彎地迎來一位又一位食客,並且不斷留意砂鍋裏的螺螄粉分量,一旦有不夠分的情況,就立即從阿蘭手中接過另一鍋裝得滿滿當當、散著熱乎氣的螺螄粉。
    就在她掀開砂鍋蓋子時,故而聽見頭頂傳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老者嗓音。
    “這……這吃食喚作螺螄粉?”
    孟桑站直,與緩步靠近的葉懷信對上視線。
    她神色不變,麵上所擺出的依舊是庖廚對待食客的那種客氣笑容:“是的。”
    身著常服的葉懷信瞧上去消瘦許多,他聽完孟桑簡短的答複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合適。躊躇幾番,他上前取了一些螺螄粉,緩慢而仔細地將它們悉數吃完。
    咽下口中吃食後,葉懷信依舊不知道說些什麽,一直等聽到身後食客催促,他才謹慎地說了一句:“很美味,味道不臭,非常可口。”
    聞言,孟桑禮貌地頷首:“多謝這位食客抬愛。”
    話音落下,葉懷信幾度張口,最終還是默默轉身離開。
    而孟桑就像是送走一位尋常食客那般,沒有什麽多餘的表示,繼續笑著迎上下一位食客。
    有起初抗拒螺螄粉,嚐了一口之後舍不得走的宋七娘;也有對外人眉眼銳利,對孟桑無比溫柔的裴卿卿;
    有無比歡喜地跑過來,小聲喚了一句“裴姐姐”的阿喜;也有皮膚黝黑,走過來之後莫名其妙道歉的阿康;
    有笑眯眯的許平,也有對螺螄粉依舊接受不能、但仍然特別支持孟桑的薛恒等國子監監生。
    看著這些親朋好友來來往往,孟桑眼中的笑意柔和許多,顯得越發淡定從容。
    她想,無論這一回比試的最終名次如何,無論能不能奪得魁首,自己都已經十分滿足了。
    長安很好,大家也很好。
    “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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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鏘——”
    “鏘——”
    連續三道敲鑼聲響起,也昭示著所有食客都已經投完手中木牌。
    包括孟桑在內的十位庖廚都沒有離開台子,靜靜等著張掌櫃當眾唱完第二輪的票數,再將兩輪相加。
    “豐泰樓曲師傅,共……”
    “龔禦廚……”
    結果出來時,孟桑正盯著麵前的砂鍋出神,認認真真琢磨著今晚做什麽暮食吃。
    直等到台下再度響起監生們的呐喊聲,而曲廚子、龔禦廚等人圍上來,麵帶笑意地朝她說著祝賀之語時,孟桑才終於回過神來。
    她以八票的差距,險勝龔禦廚……奪得頭籌。
    “孟廚娘!長安第一廚!”
    “食堂菜!食堂菜!”
    “……”
    各種紛亂又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中,持續一整日的美食比試落下帷幕。
    瞧夠熱鬧的百姓們各自散去,孟桑與龔禦廚等同行們打過招呼,又將後續收尾的事交給五名徒弟,然後才跟著來傳話的仆役離開。
    繞過回廊,穿過小花園,小道盡頭立著一道如鬆如竹的背影。
    受托來尋人的仆役叉手,默不作聲地離開。
    而孟桑故意重重咳了一聲,惹得郎君轉過身來,然後仗著四下無人,笑吟吟地小跑過去,撲到那人懷裏。
    孟桑仰頭,笑問:“阿章,怎麽隻有你來了呀?”
    謝青章熟練地將人擁住,溫聲道:“阿舅接阿婆回宮,你我的耶娘結伴去踏青了。”
    孟桑了然,這是長輩們故意給他們倆留出獨處時刻呢。
    她微微歪頭,笑眯眯道:“那咱們自個兒去玩吧!我還沒怎麽來過曲江,也沒好好逛過呢!”
    “好,我陪你一起去。”謝青章鬆開環在孟桑腰間的手,幫她理好頭上的碎發,帶著孟桑往大門走去。
    畢竟是在外麵,二人得守禮數,自然不能靠得太近。即便如此,明眼人看了他們也不免會心一笑。
    有情人的情意,那是藏不住的呀!
    春光融融,綠柳輕拂,對話聲隨著微風傳來。
    “阿章,你覺得我身上臭嗎?”女郎的語氣非常嚴肅。
    “……咳咳,不臭,依舊很好聞。”
    緊接著,傳來女郎鬱悶的話語:“……阿章,你方才分明停頓了許久,一聽就不是真心話!”
    “哼,我跟你說,我現在已經被螺螄粉和酸筍醃製入味了,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郎君無奈,輕笑道:“桑桑,你在我眼裏是哪哪兒都好的。”
    “嗯,就連酸筍味的桑桑,也……也挺好。”
    女郎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
    “倒也,不必如此。”
    兩人對視一眼,隨後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春光正好!
    作者有話說:
    今天要去吃喜酒,在車上用手機寫的……居然還能見到七妃,果然白白為了完結拚了。
    明天還有很短的一章,交代一些事情,然後就準備準備弄番外啦——
    [1]這個做法是以前劇或者小說經常寫的,但是沒找到具體出處以及菜名,也不確定究竟這樣做出來好不好吃、有多好吃、風味如何。咱們就當……嗯,看個熱鬧吧。
    倒是豫菜裏有一個和它很相近,叫做“套四寶”,也是這種層層相套的概念。
    [2]素蒸音聲部,唐代非常有名的一道宴席麵點。除了這一道,還有輞川圖小樣也很有名,依據王維的《輞川圖》來製作吃食,每一盤都自稱一景。如若湊齊二十人,將二十個盤子全部湊到一起,就構成了一整幅的《輞川圖》——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淩雲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舉個栗子50瓶;挖絕機20瓶;嘎兒呱、茶棠、唔息迪息、大橘太高冷、離開江門那邊10瓶;小仙狗6瓶;飲狂、木茶茶、我得意的笑、街頭的自語、碧栗酥、giraffe5瓶;烈炎sun、funifuni2瓶;言若、鬢霜餘生、子皿、chorkei、橙子草莓、木槿年華、柒光縈胥、隨潛、40874406、安行、紅豆薏仁、往事一幕幕、36936398、雪霧森林bog、ena□□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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