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這是李琢頭一回看不透一個人。
    對於中毒前的沈沅，他見的次數不多，除了被封才人前後的一兩回侍寢,便是宮中一些宴席。在腦海中殘存的一些印象裏,沈家阿沅是個很柔靜的性子,不爭不搶，和那些後宮的妃子們沒有什麽差別,一眼就能被看透。
    美則美矣，細細瞧了,又覺得著實無趣。
    等沈沅中毒醒來之後,情勢開始變得不一樣。看上去依舊是柔順的性子，但在無人注意處,沈沅卻不拘小節、古靈精怪,新鮮的點子層出不窮。她在後宮種地，在深更半夜烤紅薯,還明裏暗裏地尋上尚食局的宮人,讓宮人去做並不時興的炒菜。
    隻倒騰她所住的那處小院子還不夠，眼下甚至還帶著一向溫柔端莊的皇後等人一起搓麻將。
    人活在世上，總有七情六欲，總是想得到些什麽。求權勢富貴、求情愛、求大道、求施展抱負……無人能免俗。
    依著常理，身為後妃的沈沅，大多求光耀家族，或是求帝王寵愛。既如此,她便應當時時刻刻將心思係在李琢身上。
    而沈沅偏偏不這麽做,或者說,她對此一直陽奉陰違，並未真的把帝王放在心尖上過。即便前些日子受到暗戳戳的冷待,侍寢不斷卻見不著帝王，她也能從容且心大的在龍榻上一夜酣眠，問都不問甘露殿的內侍一句。
    若要說實話，沈沅也沒到脫離世俗的地步。至少，她似乎對晉升位分很看重，前後兩回都因此事而開懷好幾日。
    可李琢又看得很明白，沈沅的歡喜更多是由於那些多出來的份例、藏冰、菜品數目等等身外之物，從來不是因為晉升位分一事所隱含的帝王愛重。
    李琢身為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看清此事後，心裏是複雜的。起初，他既驚又怒，隻覺得被觸犯了帝王威嚴，無比地惱怒；緊接著，他生出了不甘和好勝心，從而躊躇不定、煩躁不堪。
    理智告訴他，無論沈沅背後是不是仙人，隻要對方能拿出於百姓民生有用的種子，那她就是有價值的人。這種人，沒必要談什麽情愛，隻要不起反心即可。
    但在情感上，李琢高高在上慣了，完全不能接受“他的後妃心中沒有他”這一點。
    於是，他開始想要爭取主動，想要在這場拉扯戰中贏得勝利。
    正當李琢沉思時，朱內侍上前，小心翼翼地詢問君王今晚要去哪位後妃處，還是宿在甘露殿。
    聞言，李琢放下手中茶盞，勾起唇角：“去沈婕妤那兒。”
    朱內侍一邊恭敬應下，一邊在心中感歎。
    現如今，沈婕妤當真受寵，哪怕白日裏被聖人撞破她拉著皇後殿下等人打那什麽麻將，搞得場麵無比尷尬，也依舊是聖人心尖上的人。
    對於李琢這一番彎彎繞繞的心思，沈媛是不曉得的。
    當然，即便她知曉了，恐怕也隻會滿不在乎地翻個白眼，友情贈送狗皇帝“戲精”和“普通卻自信”兩個稱號，順便無情地吐槽該心態為“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以及“賤.人就是矯情”，最後該吃吃該喝喝，該種地種地，該搓麻將搓麻將。
    畢竟，比起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然又恢複正常侍寢的李琢，還是吃喝玩樂以及和美女們貼貼，更合沈媛心意。
    上回聚眾搓麻將被狗皇帝撞破後，見李琢沒說什麽反對之詞，一眾後妃便越發大膽起來，隔三岔五就約人開搓，各處都響起嘩啦啦的洗牌聲。
    沒辦法，誰讓宮鬥太老掉牙？成天鬥來鬥去，人總是會累的，還是麻將這寶貝好玩，一連搓幾日都不解癮。
    後宮眾人齊齊感歎：不愧是仙人賜下的玩意，新奇又有趣！
    沈媛吃喝不愁，也不準拿麻將來賺銀錢。因而，無論哪個妃嬪過來問麻將做法和玩法，沈媛都知無不言，極好說話。
    她自己手裏那套是阿朝用木頭刻的，玩久了，到底手感不好。
    這事被皇後曉得之後，沒過幾天，麻將桌上就出現了一副玉石雕刻的麻將牌。不僅觸手溫涼，搓起來時，麻將塊相撞的聲音也變得清脆好聽，給人身心上的享受。
    怎一個爽字得了!
    拿到玉石麻將牌的那一刻，沈沅險些忍不住激動，差點就要衝上去給溫柔體貼的皇後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才是親人呐!
    狗皇帝何德何能，能坐擁這麽多貌美心善的美女姐姐！
    沈媛一感動，馬不停蹄地又把撲克牌搗鼓出來。這副牌，從紙張裁剪、黏合，再到繪上圖案，全部都是沈媛帶著萬能的阿朝純手工製成。模樣是沒那麽精致，牌型中的字母也被改成“甲乙丙丁”，但玩起來的感覺依舊不賴。
    時下本就流行葉子戲，後妃們偶爾也聚在一起玩，所以比起全新的麻將而言，她們對沈媛新拿出的紙牌接受能力更強些。
    由此，後宮立馬又卷起一波打牌熱。
    從皇後到底下的八十一禦妻，空閑下來，或是搓麻將，或是打全新的葉子戲。人有事做了，一些無謂的爭端便少了，皇城各處安寧許多，人人都快活得不得了……
    除了李琢。
    無他，蓋因他或多或少受到了冷落。往常去到哪位妃子宮中，愛妃們不是端上親手煮的茶水，就是奉上親自烹製的點心，全副心思都掛在他的身上，誰都想多留他一會兒。
    如今形勢卻大不一樣，那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偶遇”沒了，茶水點心也沒以往精細，隻剩下一些心不在焉的小意侍奉。
    有一回，他半夜醒來，隱約聽見那日侍寢的妃子在睡夢中囈語：“七萬……紅中、碰……”
    李琢睡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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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搓麻將就有這麽重要嗎!?
    李琢本也想發作，奈何這些事情的源頭都在那個讓他惦記不下的沈家阿沅身上。神色變幻幾番，想著皇後和沈沅搓麻將時的歡喜樣子，他到底還是按捺下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終究不是什麽大事，說白了也隻是個取樂的玩意兒。皇後一直鬱鬱寡歡，好不容易因此開心一些，他也不想拂了對方的興致。
    至於沈沅……多瞧瞧她麵上帶笑和贏牌之後尾巴都要翹到天上的得意樣兒，李琢沒來由的有些下不去手。
    沈沅對此毫不知情，她陪著皇後搓了些時日的麻將，隨後心思便放在皇後的身子上。
    皇後姓史，與李琢是少年夫妻，陪著狗皇帝一路從太子到登基。她性子溫和，手段卻不失淩厲，將後宮治理得還算井井有條，雖然無法杜絕一些齷齪的爭寵手段，但到底給了大部分後妃較為安穩的日子。
    隻可惜，皇後生來便稍微有些體弱。成婚之後，她前後兩次被查出喜脈，但都因身子原因，一次才懷胎三月便小產，後一次好不容易熬到生產，生下來的小公主沒過半年就去了。
    自那以後，皇後越發喜靜，身子變得越發不好。她和沈媛因麻將和其他新奇吃食而結緣，相處久了，漸漸被沈媛暗藏的鬼靈精怪所吸引，心情也好了許多，平日裏對沈媛也越發親厚。
    而沈媛又不是什麽機器人或木頭人，自然能感受到皇後待她的真心。她向來投桃報李，誰若是對她好，她就要翻倍還回去。
    沈媛不但經常往皇後殿中去，陪對方解悶，給對方送自己親手種的吃食，更是默默關心起皇後的身子。為了此事，她還特意問過係統，可有什麽解決的法子。
    係統聽後，也有些為難，回複時有些吞吞吐吐。
    【其實在宿主正式登上後位，完成最終任務時，係統會發放延年益壽丹，此丹可增加服用者十年壽命。】
    沈媛不傻，當即明白係統的意思。
    就如前麵所言，皇後與李琢之間，未必情深義厚，但到底是一對少年夫妻，相伴相持著走到現在。李琢敬重皇後，而皇後本人心善，一直待人親厚，也從未犯下過錯，且母族也是安分守己、嚴格約束家中子弟、堅定不移站在李琢這一方的世家。
    換言之，廢後的事，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
    沈媛自己也狠不下心，借著宣揚出來的仙緣和係統，去硬生生奪走皇後手裏僅剩下的後位。
    但等到皇後故去，她再拿到這一顆延年益壽丹，又有何用呢？
    這根本就是無解的題目。
    想到這兒，沈媛不由自主地歎氣。
    係統有點訥訥，試探著安慰。
    【宿主，你還好嗎？或許，我們再想想別的方法？】
    沈媛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反過來安慰係統一句。
    ‘這不關你的事，你不必自責，順其自然吧。’
    她嘴上這麽說著，翌日起，去皇後那兒去得越發勤快，想方設法地敦促禦廚做些美味又養身子的吃食，贈與對方品嚐。
    第二年夏日，長安城中炎熱不堪，皇城中更是悶熱煩人，李琢便跟往年一樣，挑了些後妃和重要朝臣，帶著他們一道去九成宮避暑。
    那時，土豆和紅薯的種植初具成效，除此之外，辣椒、向日葵也開始在李琢名下的皇莊上推廣種植，獻出種子的沈媛理所當然地晉了位分，從正三品的婕妤，升任九嬪前三的昭容。
    有一日，李琢去其他後妃那裏就寢。晚間，皇後與沈媛、劉賢妃等交情好的妃子湊在一處，乘涼說笑。眾人看著天上圓月，不免想起家中親人，紛紛感歎壽數有限、人世無常。
    沈媛見氣氛恰好，靈機一動，順勢問出一個問題——如若性命垂危之時，麵前擺著一顆能延長十年壽命的丹藥，但卻需要用最重要的東西去換，諸位願不願意？
    眾人給出的答案不一，有說願意的，有說不願意的。沈媛一一聽了，但最關注的還是皇後的回答。
    皇後說，她不願意。
    皇後還說，壽數乃天定，短短一生內能做好分內之事，盡到所有應盡的責任，便已經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聽得此言，沈媛便知，對於責任感重於一切皇後而言，她的後位、她在後宮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家族的興盛榮衰。
    故而，沈媛也就沒再多提這事，繼續與姐妹們一起說笑賞月。
    沈媛在後宮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吃喝玩樂樣樣不缺，還能穩步提高自己的位分。
    狗皇帝出於勝負心和野心，不得不護著她，皇後等一眾好姐妹明裏暗裏寵著她。可以說，除了隔三岔五就要去完成侍寢工作之外，再沒有旁的煩心事。
    嗐！沒辦法，職場總是不能處處順利的。
    其實時日這麽久了，沈媛對侍寢一事也沒一開始那麽排斥了。一則，是狗皇帝的技術經過她經年累月的暗中引導，已經突飛猛進許多；二則，她也有個人需求，正好能把對方當工具人。
    當然，這並不代表著沈媛認可爛黃瓜。
    哪怕曉得時下人人如此，但她依舊打從心底瞧不起三妻四妾的男人，而狗皇帝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代表案例。
    沈媛不想自己被同化，時刻提醒自身，不斷在腦海中重複“對方是老板”“對方是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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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用就用，用完就丟，不必心存留戀。
    古人一般而言都不會做什麽避孕措施，就這樣，在穿越來大雍的第四年，沈媛懷孕了。
    有係統定期掃描檢查身體健康，沈媛是最早得知懷孕消息的。
    初聞此事，她有些發愣，也有點落不到實處，整個人恍惚了許久，才回過味來，又跟係統確認了一回。
    ‘真懷崽子啦？’
    【是的，等到日子長了，還能為宿主掃描出胎兒性別。】
    沈媛暈暈乎乎地坐下，下意識反駁。
    ‘你怎麽回事，不是說，醫院都不許告知胎兒性別的嗎？’
    此言一出，沈媛倏地想起自己身處何地。未等係統開口，她自己已經感慨著嘲笑自己。
    ‘嗐，忘了這裏不是現代，沒有醫院，你也不是醫生了。’
    ‘沒事兒，即便如此，也不用查性別，就……保留一絲拆快遞的驚喜感吧。’
    沈媛和係統的反應還算尋常，一人一係統交流完，飛快定下以後的食單和注意事項，就沒再多費心。
    而等一個月後，狗皇帝和皇後等人得知此事，他們的反應就大了許多。
    李琢的子嗣運不算豐厚，膝下隻有未長成的三個皇子，嬌俏可愛的小公主更是見不到影子。
    因此，一聽沈媛有喜，狗皇帝喜不自禁，跟不要錢似的塞了許多賞賜，後宮各處也迫不及待地送來賀禮和養胎用的東西。一向喜靜的皇後，更是難得出了自己的寢殿，親自來沈媛這兒看她。
    就這般，在眾人的悉心嗬護下，沈媛熬過懷胎的九個月，最後終於卸貨，在劇烈的疼痛中誕下一位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李琢大喜過望，當場將沈媛升至三夫人之一的淑妃，然後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愛不釋手地看個沒完，最後被親兒子毫不客氣地賞了一泡童子尿。
    李琢震驚，李琢尷尬，李琢難受。
    往日裏談笑自若的狗皇帝，麵上青紅交加，然後硬生生咽下怒氣，將臭兒子交給專門侍奉嬰兒的宮婢。
    旁人作何反應，沈媛不得而知。至少她自己聽到這事之後，就差沒捶床大笑。
    狗皇帝，沒法讓你體會懷胎十月的辛苦，那就讓你好好感受兒子的愛意吧！
    新鮮出爐的童子尿，香不香？熱不熱？
    新出爐的沈淑妃笑了許久，然後在皇後溫柔地寬慰下，帶著一出生就很識相的兒子，漸漸沉入夢鄉。
    沈媛想，她在這陌生的世界，總算有了血脈相連、心神相連的親人，總算有了些念想。
    夢裏時刻蕩漾著孩子的奶香，而她久違地夢見了故鄉和爸媽。
    她欣喜若狂，單手抱著孩子，迫不及待地招手：“老爸，老媽，你們有大孫子啦！”
    沈爸帶著妻子走上前，沒直接去看孩子，而是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自家閨女，目光中藏著關切。
    也不知瞧了多久，沈爸神色一黯，歎氣：“傻閨女，瘦了不少。囡囡跟媽媽一樣，平時最怕疼了，生這孩子的時候，囡囡一定很痛。”
    “爸爸……爸爸心疼。”
    沈母則是摸摸女兒的頭，嘴角含著笑，眼睛裏藏著淚和思念：“乖囡囡，爸媽想你了。”
    沈媛眼睛一眨，眼淚唰地落下。
    她想說，爸媽，我想回家。
    她也想說，我好擔心你們，我出事之後，你們過得好不好啊？
    她還想說，你們別擔心我，我在古代過得還湊合，吃穿不愁，日子過得很好，也認識了許多好姐妹。
    最後，沈媛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就這麽抱著臭小子，接著撲進爸媽溫暖的懷抱裏。
    “爸，媽，我也想你們了。”
    好似說了許多的話，也好似什麽都沒說，一家人隻靜靜抱了很久。
    沈媛悠悠轉醒之時，聽見琳琅在旁邊輕聲細語地說：“主子夢見什麽了？又哭又笑的。”
    聞言，沈媛回味了一番夢境，輕輕笑了。
    “是個頂好頂好的美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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