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由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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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輕舟喝了一口咖啡下去,感覺唇齒留香,十分舒適。
    “自信難道不是應該有的麽?我啊,因為聽說江小姐是曉香大學時期的‘好朋友’,所以才特地來打聽一下。”
    蘇闌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兩人說的“她”不是自己,而是何曉香。瞎想什麽呢,她啐了自己一口。
    江北聞言臉色越發不好看,倒拿不出平日那種氣定神閑的勁了:“風小姐對曉香的疑問更應該問曉香本人,而非我。再說了,要是曉香知道了風小姐私下問我這樣的事情,不知對你又該作何想?”
    “曉香說過她年少無知喜歡過人,隻是不肯告訴我是誰,我想一探究竟,僅此而已。況且,曉香知道了也不打緊。你是知道的,她一向好脾氣,對在乎的人更是如此,就算知道了,我撒個嬌也就沒事了。”
    江北聽了這番話是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淡定了,放在裙上的手指攥的很緊,“……年少無知?何曉香當真這麽說?”
    是了,她最是清楚不過何曉香對在乎的人是有多好,甚至可以說是把底線一降再降……
    她過去何嚐不是各種恃寵而驕?
    “難道江小姐不覺得是年少無知嗎?”風輕舟依然風輕雲淡,仿佛沒看到江北的失態一樣。
    蘇闌在旁邊默默看著,隻覺得風輕舟私下裏和工作時完全是兩個人。工作時溫和又不失強勢,理智且狡猾,攻心於無形;私下卻像個幼稚的小女孩,可愛呆萌還會發脾氣。
    可她覺得,這樣集矛盾於一身的人,很有魅力。而這樣有魅力的人,恰好是她的所長。
    比起蘇闌的高興與欣賞,處於風暴正中心的江北顯然就不那麽愉快了,她克製地咬咬牙,盡量平和地說:“我不覺得是年少無知……”
    “哦?看來江小姐果然是知情人,不知可否和我們講講?還請放心,蘇闌是我和她共同的朋友,她也算是一個見證人,不會到處亂說話的。”
    江北看了看蘇闌,臉色發白:“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那不過是……過去的事了。”
    風輕舟很豁達,“我隻是想知道這件事而已,沒什麽原因,更不會介懷。說實在的,江小姐可千萬別覺得我是會介意女友情史的那種人。我之所以千方百計想地要知道,就是因為這件事如同上學那會的難題一樣,不知道答案,心裏掛念罷了。至於這個答案正確與否,對如今的我和她全無影響。”
    江北心裏一痛,有些失神:“……是,已經沒什麽影響了……”她眼神很黯淡,先前那自信又成熟的樣子已經找不到一點影子了。而在精致妝容的背後,蘇闌也看到了幾道細紋。
    一個再怎麽天生麗質的人,也無法遮掩歲月的痕跡,就算她為此還上了曾不屑一顧的妝。
    “風小姐這麽聰明,想必早已猜到,我就是她大學時代的女友了吧。”江北說完這句話,露出了釋然的笑容,“說來你可能不信,你和蘇小姐大概是聽說這件事的第四個人和第五個人。而第三個和第四個是我的父母……”
    江北說完,突然覺得很暢快。怪不得曉香以前常同她說,講出來沒有什麽不好,反而心裏會舒坦得多。
    原來……隻要不是她的父母,她也能這樣痛快地說出這件事。
    另外兩人聞言,心裏倒是掀起了波瀾:江北的父母?!
    蘇闌和風輕舟想起何曉香曾經說過的話,心裏有了數。想來,當初她們的愛情……不是一個好結局。
    風輕舟的眼神也不再那樣挑釁而尖銳,變回了往常的溫潤似水,現在還多了許多愧疚與抱歉:“江小姐,我需要先和你道歉。我並不是何小姐的女朋友,隻不過為了替何曉香的父母查明這件事,才不得不用這個身份騙了你。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江北震驚地看著她,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如此……你是猜到,我對別人絕不會說這件事?嗬,也是,如果你不是她的女朋友,無論你怎麽打聽,我都隻會說我是她的朋友。因為當初我和她約定好了……如果最後不能在一起,就永遠是朋友……她說的對,始終都是我沒有信任過她,以前是,現在也是。”江北似乎想到了什麽,表情越發淒然。
    風輕舟聽到這個約定也有些驚訝,但因為不了解內情,不好隨便安慰江北,隻能說:“原來你們還有這樣的約定,怪不得何小姐怎麽也不肯如實說明。我隻是從你的性格了解到你可能不會直說,所以換了這種方式。無論如何,很抱歉。”
    “沒關係……”江北歎口氣,“也怪這個約定的緣故,才讓叔叔阿姨這麽擔心她。她……是不是至今都沒有結婚與談戀愛?”
    雖然這麽問,江北卻斷定結果就是如此。如果何曉香早已談戀愛和結婚,何父何母又怎麽會讓人幫忙來打聽自己女兒的私事?
    蘇闌突然開口問道:“江小姐一直以來沒有和何小姐聯係過嗎?”
    江北垂下眼睛:“沒有。從我和她分手起,就再也沒有聯係過。雖然我是想要聯係她的,卻終究是……沒那個臉麵。”
    “為什麽?”
    江北眼角溢出一絲晶瑩:“因為是我背叛了和她的感情,是我跟她提的分手。你們介意,聽一段老阿姨的故事嗎?”
    兩人默然,同時搖頭。
    在這一行,傾聽是一種習慣。
    江北眼中光彩四溢,慢慢地回憶起了過去:“大學那會,我和曉香是班上的同學,最開始我們毫無交集。直到有一天,我去es酒吧玩,遇到了一個熟人……”
    蘇闌心裏一動,es酒吧?
    也許因為回憶總是對甜蜜的片段記得深刻,剛才還有悲色的江北現在也勾勒了一絲淺淺的笑容,同她最初進咖啡廳時的精致與成熟一比,現在反而真實純粹許多。
    “那個人就是曉香。她一看就是第一次進es吧的,跟在朋友身後到處東看西看,像一個好奇的小寶寶。後來她的朋友丟下她去獵豔,她自己又什麽都不懂,被吧裏的千人斬姐姐給忽悠的就要跟著走。我那天一時起意,就攔住了她,幫她擋了一劫。後來,曉香知道那姐姐的戰績後,就說要請我吃飯作為報答。我說不用,你們猜她怎麽說?她說啊,‘救人一命是大恩,以身相許太早了,還是先吃個飯好了。不吃飯的話,就隻能前者了。’沒想到吧?才剛認識,她就很賴皮。”
    兩人默默聽著。
    該是多麽眷戀,才會連初見時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說完前麵那句,江北的口氣變得有些懷念:“嗯……之後我和她就開始熟悉起來了。愛好一致,性向也一致,又在一個班裏,我們感情升溫的很快,不知從哪一天起,就從朋友跨到了戀人。”
    “從認識起,曉香就對我很好,好到要寵壞我的程度。”
    “我身體不大好,總是要痛經。曉香第一次見我痛經的時候,嚇得臉都白了,然後二話不說就要帶我去醫院。我都痛習慣了,哪願意去醫院呀?所以我就跟她說,我絕對不要下床,不要去醫院。曉香看我堅決,就勉強答應了,然後陪了我一分鍾。還真是一分鍾,就那種眨眼的時間。我還沒說多痛呢,她倒比我本人還痛的樣子,急的原地打轉轉。一分鍾後忍不住了,把我背起來就往外跑,我被她嚇得都慌了,她卻愣是一聲不吭地把我背到了學校門口,然後才坐上出租。後來我和她一起去接水,才發現她力氣可小了,連拎個水桶都費勁。但是那天啊,她卻把我從寢室樓背到了學校門口,穩穩當當的,跟個男生似的。我問她原因,她跟我說可能是女朋友加成吧。瞧瞧,這人多傻氣啊?”
    江北說著說著就笑了。
    “她還特愛較真。我有一回說想去日本看櫻花,但是沒那錢,所以也就是說著玩玩,她不配合我哄哄我也就算了,還跟我說去不了的就別想,既然想就要爭取去。有這麽跟對象說話的人嗎?我聽的根本不想理她,就給她說我去不了還是要想,怎麽著吧。後來,她在暑假找了一份工資很高但是很辛苦的工作,硬生生把錢湊齊,讓我去日本看櫻花。”
    蘇闌很配合地問了一句:“那你們去日本了嗎?”
    江北笑得更開心了:“沒呢。去國外玩一次花的錢哪是小數目,她不過還是個學生,再賣力氣又能賺多少錢?所以啊,她隻掙了一個人的數,讓我自己去。哪有送女朋友獨自去國外玩的人啊?可曉香偏偏就這麽做了,你說她較真不較真?”
    蘇闌正想回答,被風輕舟眼神示意別說話,她看了一眼眉眼溫柔的江北,好像有些明白了:江北隻是想要傾訴,她的每個問題都不需要回答。
    因為答案,已經深深印在江北本人的心中了。
    “我們像每對情侶一樣,做盡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包括那些很傻的。你們可能難以想象,我和她互相紋身刻了對方的名字吧?哈哈哈,當年啊,我和她就是這麽傻,說紋就紋,也沒其他原因,情之所至罷了。”
    江北摸了摸手腕,笑得愈發燦爛,可她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
    “可是,夢做得再久也會醒,我們終究不是普通的情侶啊。我們不能像普通的情侶那樣昭告天下,不能輕易地分享給朋友同學,不能告訴家裏人。甚至,連親密都還要注意分寸。別人說起我們關係真好,我們第一個想法不會是開心與幸福,而是擔驚受怕……”
    “終於有一次,在又一個男生以為我單身的情況下跟我告白,被曉香撞見之後,她說,我們出櫃吧。雖然維持這樣的關係很累,可是我聽到這句話還是怕了。我怕連最親近的人,都不會同意這樣驚世駭俗的感情。可是曉香說,她不求其他人正眼瞧我們的感情,因為她不在意別人,隻要家裏人同意,就可以了。哪怕不同意,她也不會放棄,一天天的磨,父母總會心軟的。曉香啊,總是這樣堅定地相信我們的感情,可我……卻沒能像她一樣堅持。”
    江北眼中出現一些隱藏不了的淚花,兩人心裏都是一沉。
    “她出櫃後,叔叔阿姨很驚訝,但還是說等彼此冷靜了再談,可我的父母不一樣,當我出櫃了,我的媽媽當天就上吊了。她說,她說,她不能接受我這樣的變態……”
    她低下頭,有些絕望地喃喃:“變態……這就是我親生母親給我的評價。我隻不過就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怎麽就成了變態?我隻不過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為什麽就要被綁在恥辱柱上?”
    “之後一個月,無論我怎麽爭取,怎麽辯駁,他們都不接受。我爸說,要麽斷絕父女關係,要麽我找個男人結婚;我媽說,要麽她死,否則我別想和曉香在一起。我被逼的很痛苦,絕食、自殺都用過,他們卻一點也不軟化,隻默默選擇了加倍的懲罰還給我。我絕食一天,他們絕食兩天;我自殺一次,他們自殺兩次……曉香發現情況不對,來我家,卻被我爸媽又打又罵……最後,還是我求著她離開的……”
    風輕舟抽出幾張紙,默默遞給了江北。江北接過紙,卻沒有用,隻是呆呆地看著手腕,神色怔忡。
    “曉香說她會磨的叔叔阿姨同意,她成功了。是啊,她一向是很堅定的人……可我,卻是被我的爸媽給磨的想放棄了,於是我跟曉香說,我們分手吧……曉香看著我,隻問我一句,確定嗎,不後悔嗎?她哪怕打我、罵我,傷心、憤怒都可以,但是她為什麽一樣也沒有呢?她那個眼神我永遠都記得,冷靜又絕望,像是我奪走了她所有的光。然而,我那時已經被父母逼的心如死灰了,就咬牙說還是分手吧,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最親的人天天以死相逼,愛情與親情天天在我腦子裏打轉。堅定?怎麽堅定?難道我不用孝順嗎?”江北幾近崩潰。
    “然後,然後……曉香輕輕地跟我說好,就離開了。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到過她。所有可以聯係她的方式都被她單向切斷,她隻給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寫了一句話……”
    “從此,我們隻是朋友。我如願了,可我為什麽不高興呢?”
    江北笑著說完這句話,淚如雨下。蘇闌有些悲傷,像是親眼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一張純白的信紙上,隻有八個字的簡短回複。這八個字一點也不流暢,寫信人像是一筆一劃都用盡了所有愛意與痛苦,字未能穿過薄薄的紙張,卻紮進了閱讀者的心。
    也許其上,還有一些幹涸的淚漬,卻如同挽留一樣消散在空氣裏了。
    江北用紙擦拭掉了眼淚,連精致的妝容有些模糊她也沒管,“其實我告訴你們這麽多還有一個原因。”
    風輕舟盯著她的手腕看了一會,才沉聲問:“……放下嗎?”
    “對。我以前沒放下,現在,我想放下了,我想做回我早該做到的忠貞……他是無辜的啊。怎麽樣,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所以,讓曉香也放下吧。同樣,告訴阿姨叔叔,我對他們很抱歉。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讓她放下我,和別的人在一起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人的一生很短,她配得上更好的人。現在這時代不是很好嗎?自由戀愛,自由戀愛了啊……盡管,太晚了。”
    說完這句話,江北歉意地低了低頭,就拿著紙想要離開咖啡廳。這段話信息量過大,沒有理解的蘇闌正想攔住她,被風輕舟越過桌按在了位子上,“讓她走。”
    “可是……”
    風輕舟搖頭,“讓她走。”
    蘇闌捏了捏拳頭,放棄了阻攔江北,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即將推開門離開的江北,“江小姐,最後我想冒昧地問一下,你們最開始相遇的酒吧,叫什麽名字?”
    江北的眼中有短暫的迷茫,卻很快篤定地答道:“如水。”
    咖啡廳的門漸漸合上。
    蘇闌聽完意料之中的答案隻覺得心裏更加悲傷,江北知道何曉香是如水吧的常客麽,知道她明明不接受任何人卻還是常年去那裏的理由麽?
    江北……回去過如水吧麽?
    雖然風輕舟經曆這些比蘇闌多的多,卻也無法避免傷感,嗓子有些啞了:“你想讓她們在一起?”
    蘇闌點點頭:“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們倆都無法忘記對方。這麽深厚的感情還在,為什麽不在一起?”
    風輕舟望著江北那杯苦澀的美式咖啡,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但,她們倆不能在一起了。”
    “為什麽?”
    “江北不是說過,她們倆為對方紋過身?剛才我看到,江北的手腕上,有一段很奇怪的痕跡。”
    蘇闌一驚:“你是說……去掉紋身的疤痕?”
    風輕舟把杯中已經冷掉的剩餘咖啡喝完,滿嘴苦澀:“而且……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有一圈白色的壓痕。”
    蘇闌沉默了。
    她想,她終於明白了,這兩個人說“自由戀愛萬歲”這句話時的心情,該是有多沉重。
    沉重到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