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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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出降到豫王府已經有三個月了。趙煜遣工匠為她修的公主府就在豫王府的附近,然而她卻並不常常居住公主府,而是住到宇文祥的豫王府。
    一開始宇文祥很是吃驚,受寵若驚地以為合慶竟願意屈尊與自己同寢同住。
    雖然不少出降的公主最終都是和駙馬同住,成了夫妻也就不再講究那麽多,終歸是過日子要緊,但是按律例,公主無召見駙馬,駙馬不可入住公主府,不可見公主。然而當合慶帶著宮婢一幹人等搬到府上的偏殿時,宇文祥神色又黯然下去。
    看起來,這還是要與他分居了。
    “除了平日的請安,我無事召你的時候,不必過來。”宇文祥清楚地記得那日,她站在偏殿的台階上冷冷地說道,仿佛在他們之間畫了一道銀河。
    牛郎有意,怎奈織女無情,拂袖歸雲宮。
    他想不通,若是她不想見他,那大可以搬到公主府,從此兩相隔,落個清淨。可是她卻偏不,執意搬到這豫王府的偏殿,每天埋在屋子裏畫畫。偶爾出來,見個麵,也隻是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不知公主平日都畫些什麽呢?”
    宇文祥到合慶那裏問安,想沒話找話,多換些親近,說著隨意拿起桌上的一副畫紙,正想細細端詳。怎知,他這一向喜怒不驚的公主突然大怒,徑直從座上下來,快步走到他麵前親手將畫紙奪了過來。
    “誰允許你動我的畫了!”
    她又急又怨,模樣像是被搶了寶貝的孩子。
    宇文祥心下詫異,平日雖然合慶對他冷淡客氣,但是從未如此動怒。
    一幅簡單的畫紙而已,為何這樣讓她這般焦躁?
    宇文祥默默做了個禮節性的欠身,一雙敏銳的眼睛快速透過薄薄的宣紙看了一眼合慶手中的畫,那似乎是市井街道的輪廓:高低飛簷磚瓦,又有拱橋流水人家。
    合慶偏著頭,低聲慍怒嗬斥道:“七巧,怎麽如此惰性,桌子上的東西還不收拾!怕是這幾日慣得你!”
    “奴婢該死!”七巧垂頭道了一聲,碎著步子急急走到小桌前,有些慌亂地收拾起桌上的畫紙。
    宇文祥餘光掃見,桌子上的幾幅畫裏也一概是市井人家的模樣。
    宇文祥為人多思,雙眸微眯,當即心下疑惑:合慶公主從未出門,怎會畫市井人家的模樣?就算七巧或是其他宮婢言語描繪,也不至於每一幅的細節都如此細膩,竟是工筆的手法。如果她對市井真的感興趣,那這幾天她每一幅畫都是如此,這樣執著的熱愛程度似乎也太過詭異。
    他早就耳聞七公主丹青妙筆,最愛研究畫作;然而此時,他並不覺得這僅僅是合慶的喜好,天生的第六感讓宇文祥猜測,他尚回府的這位公主似乎在隱藏一個秘密。
    “駙馬來的真不是時候,我這婢子愚鈍,搞得一團糟亂。”
    合慶微笑的看著宇文祥,慢慢坐回椅子裏,依然那樣端雅得體,很好的隱藏住了一絲慌亂。然而她沒想到,她袖中露出的幾根緊握的手指,還是被宇文祥捕捉到了。
    宇文祥笑道:“無妨。公主隨心就好。看來,我來的並不是時候。”
    “今日天寒,駙馬不如留下喝一杯。”
    合慶抬手賜座,叫宮婢上雪梅花茶。宇文祥微微一驚,難得公主這日如此好客,竟允許他與她同飲一壺茶。
    宇文祥不經意地一笑,她不知道他有多看透她。
    合慶總是擅長撒個小謊,然而也許是心性本善,事後總是要下意識地做些彌補一下對方,仿佛以此來表達她的內疚。由此,他更加篤定合慶剛剛的慌亂必定有什麽緣由。
    他應聲道好,與她共坐茶桌前。
    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
    這裏沒有梅樹,沒有紅泥小爐,隻有眼前的金枝玉葉相伴。
    合慶捧起茶杯啜飲了幾口,許是梅花茶香恰到好處,她微微含笑。宇文祥端著茶杯,側眼看了一眼合慶秀麗的側臉,心中微微蕩漾。
    不由得想起他那日在禦庭園外,初見她的時候,那時候她手裏拿著一個折斷的風箏輕輕奔跑,像一頭林間的雀躍的小鹿,也是帶著如此笑意,似乎比現在笑得更肆意一些。
    女孩家的最在意自己的小玩意兒了。頭花丟了,風箏折了,不免總會哭鬧。他那日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訝異她的特別:一個女孩,舉著一個破碎的紙鳶,竟笑的如此開懷。
    他站在宮牆另一頭,透過牆上鏤空的花紋偷偷瞥見她的容顏,目光竟移不開了。那時候,他不由自主也隨著她的笑容展開嘴角,心中不知怎麽地,卻在說“這真是一個傻姑娘。”
    那時候他還未成為河南道的藩王,隻是隨父親春進到京。他無法進入禦庭園,隻得在宮牆外瞧著她。
    沒一會兒,那小人兒就跑沒了影子,不想卻粗心的落下一根墜著小小金鈴的鵝黃色緞帶。
    他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周圍沒人,於是折下一根柳條,從宮牆鏤花的縫隙中慢慢穿過,用枝頭輕輕挑起那根緞帶,再緩緩倒抽回枝子。
    她遺失的發髻帶子,落入他掌中,輕輕放在鼻翼之下,隱約帶著一陣跳躍的清甜。
    他就這樣隱秘地竊了她的一段香。
    如今他終於可以和她相對,誰會想到是這樣的境地。
    他確實小小地使了個計謀,讓皇上同意將她出降給他,可是他心中確實真心實意地想得到她。
    兩人沉默許久,還是他先開口了:“公主可曾微服過?”
    合慶手中杯子一捏,抬起臉,頓了頓道:“不曾。隻是常聽宮人提起。”
    宇文祥撫著茶杯沿,緩緩道:“哦,若是公主感興趣。明日我可帶公主去一趟糧政司,公主隻需坐在馬車裏,一路上看一看民俗風情。”
    合慶聽了並未作答,然而有些心動。
    從小到大還未真正步入市井田宅,她也想看看大垠百姓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宇文祥看出她的心思,又添了把火:“現在過了年節,街上商肆正是熱鬧的時候。糖人兒,點心,燈籠,什麽都有。公主不曾遊覽洛陽,不知明日可有興趣。”
    合慶拿不定主意,心中顧慮要和宇文祥同車而坐,然而又忽地想起,出降前皇兄囑咐她的那些話。
    來到這裏,不就是為了替皇兄好好看住他嗎。中原乃是天下之糧倉,大部分民用軍餉或是調度賑災俱從此地供給,一旦豫王有私心,後果也是難以預料。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放著舒坦自在的公主府不住,偏要到這他這豫王府的偏殿來。
    合慶想到此,也沒有拒絕。
    宇文祥見她低頭微笑,明白這是答應了,忙體貼補充道:“我一會兒就叫人準備。公主隻管明日玩的開心就好。”
    有時候合慶就是這樣較真,一旦皇兄委以重任,她便家國在先,自己的其他身份都拋之腦後了,什麽公主必住府啊,偏殿不體麵啊,她都一概不管。
    許是從小就沾了個“庶”字,爹不疼娘走得早的,公主該有的嬌氣毛病她倒是半點都沒有。
    晚上,七巧替合慶梳頭,盯著銅鏡半晌,說道:“主子,明兒個要不扮男裝吧。”
    合慶從鏡子裏看著她抬手給自己挽了個男人的發髻,疑惑道:“你又想搗亂什麽?”
    七巧噗嗤一笑:“我瞧著主子總是一臉家國的樣子,想著主子若是個皇子,興許能比公主要當的好。”
    合慶噘著嘴不滿意:“什麽意思。本公主不夠花容月貌,不夠才情齊飛嗎?”說著,拿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臉蛋。
    七巧俏皮地眨了眨眼,低聲道:“主子,哪個公主,不都得過日子啊。你看駙馬爺人真的不錯,這模樣兒又俊俏。我瞧著他三天兩頭都往您這兒跑。一個大老爺們,哪個不要臉子?他在您這兒吃了多少鱉了,還不放棄。我看啊,駙馬爺對您,是真心的。”
    “非也非也!”合慶急的摘下耳墜子拍在桌子上,翻了個白眼子:“我還沒說你呢。剛才,那些東西就那麽散在桌子上,你這丫頭能不能長點心眼?你沒瞧見,他那眼珠子瞥來瞥去的,誰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他就是個賊狐狸哥兒。”
    合慶一碰到感情就容易著急,連珠炮似的把七巧懟回姥姥家。她冷不丁的想起來宇文祥那一雙桃花眼,輕蔑的嗬了一聲。
    合慶堅信,一個男人長得太俊秀漂亮,那就是錯。一個男人如果不僅俊秀,還生了一雙桃花眼,那不用問,一定是錯上加錯。這擺明了,這男人以後桃花風流事兒接連不斷,情債滿天飛呀。
    七巧低聲道:“公主不知道,您上次在公主府自個兒呆了那一晚上,咱這駙馬爺一直在門口守了大半夜。我再三告訴他,‘今兒個公主是不會回豫王府偏殿了,您回去吧。’他這才猶猶豫豫的回去了。”
    合慶聽到到此,半信半疑地回頭盯著七巧,狐疑地問道:“你這丫頭,不會喜歡上宇文祥了吧?要不然,怎淨替他說話呢......”
    七巧攏著合慶一頭青絲,抬眼笑看了鏡中的人:“自打七巧決心陪著公主出嫁,七巧就決定這輩子都都不嫁人了,一心一意服侍公主。等以後公主有了孩子,七巧再替公主照顧小公子和小姐。”
    合慶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你真傻,陪我有什麽用。你瞧瞧明芝......”
    說到這裏,合慶不再繼續下去,輕輕歎了口氣。
    是夜,月正當空。
    一帶刀護衛靜靜看著座中人擱下筆,又吹了吹紙上的墨跡,他接過紙條,隻見上麵寫了一個“畫”字,於是說道:“王爺有什麽吩咐。”
    宇文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假思索地說道:“立即飛鴿傳書,其他的,那邊自會體會。”
    “是。”
    宇文祥沉吟片刻,囑咐道:“行事要小心。公主她,很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