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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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豫王府正堂。
一地的碎瓷片,飛濺的茶水留下深深的印子,泡爛的梅花萎縮在空氣中。
合慶一手扶著桌角,抬目低視著眼前一身淡青色官夫人打扮的女子。茶杯碎在她跪著的膝蓋前,也不顧一地的茶水浸濕自己的裙擺衣袖,隻是更加深深的俯首低頭。
合慶並無怒色,隻是無盡的冰意蔓延在眼中。她看著地上跪著的人,淡然道:“千裏迢迢的,邵王爺的側妃何必來洛陽見我這故人。”
女子抬起眼,目光誠懇,眼中帶著幾分焦急的神色:“求公主恕罪。”
說完,又俯下身子磕了個頭,道:“明芝自小無父無母,在宮裏能隨侍公主已是恩賜。明芝自知有愧,但是,從未忘記以前伺候公主的本分。今天,明芝是特意請罪的。”
“恕罪?”
一縷深深的笑意從合慶的唇邊掠過,揚起眉毛輕輕問道:“嗬,你有什麽罪呢。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不是嗎?”
她看著這個喚作“明芝”的女子,高高豎起的發髻已是朝廷官婦的打扮,寬大的正服之上,襯托著一張並不張揚的年輕臉龐,恍惚中,記憶裏那個宮婢模樣,循規蹈矩地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女子似乎已經無法和眼前這個人重合了。
明芝聽了這話,臉上通紅,不由得抓緊了衣角說道:“明芝對不起公主...但是明芝也是身不由己,也知道,公主對王爺他.....”
合慶眉心一蹙,嗬斥道:“住口!”,說完,悠悠起身,走到明芝麵前:“我現在隻有一個王爺,那就是駙馬都尉,豫王府的宇文祥。側妃這話,可就唐突了。”
合慶說完“側妃”二字,心中微微一痛。
明芝與七巧曾是合慶身邊的貼身大宮女,主仆三人從小在這幽幽深宮中一同長大;主仆之外,還有些姐妹之情。
明芝在三人中最年長,也最穩重,合慶總是依賴她多一些,有什麽心事,也喜歡和明芝講,這也包括她從心底深深眷戀的邵王爺。
然而就在她出嫁那天,明芝卻突然不見了。
七巧和其他宮婢找遍了整個芳德殿,也不見她的蹤影。
終於,一個小太監畏手畏腳的趕來,細聲細語地說道:“七公主,明芝姑姑急病,出宮醫治了。”
“急病?什麽病?她怎麽沒有和我說?”合慶一身青色吉服,聽了這話猛地站起來,激蕩的頭上的飾品一陣亂晃,叮鈴叮鈴響了起來。
小太監見公主著急,低頭道:“明芝姑姑走的急,說來不及告訴公主了。求公主恕罪。”聲音虛的越來越小,不敢抬頭看合慶。
七巧碎著步子端來金鑲玉如意,聽見這話,更急起來:“明芝不曾和我講過她有什麽急病。怎麽突然碰巧公主出降的日子就出宮了。”
合慶蹙著眉頭,有些慌亂,問道:“那,那她人在哪?在城中醫館嗎?她無父無母,誰能照顧她?”
小太監臉快貼在地上了,蚊子叫一樣說了聲:“奴才不知。”
合慶一路恍惚,來不及細細想,就被扶上了翟車。
她再獲知明芝的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到洛陽一個月了。
那日七巧急匆匆的衝進偏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合慶抬了抬頭,手上畫畫的筆沒停,垂著眼問道“這是怎麽了。吞了棋子兒,還是偷吃點心噎著了。慌慌張張的,去喝口水。”
“公主......”七巧張了張嘴,一臉被嚇呆的模樣,“明芝她......”
“明芝?”合慶一怔,扔下筆走過來,急忙問道:“你說明芝?她...她有消息了?她怎麽樣?好不好?現在在哪裏?你是不是看見她了?”
七巧看著合慶的臉,似是不忍心一般:“公主,邵王爺新納側妃......”頓了頓,盯著合慶的眼,一字一句,說道:“側妃就是明芝啊!”
“你...你說什麽???” 合慶輕笑了一下,似是不相信一般。
“明芝,她嫁給邵王爺做側妃了......”
合慶一瞬間天旋地轉:“什麽,明芝她...她不是病了嗎?怎麽...怎麽又成了邵王爺側妃了?你聽誰說的!”
七巧扶住合慶,道:“是林奔說的.....他拿了駙馬爺的賀禮和書信,正找人快馬加鞭送去親王府了!”
“胡說,胡說!”合慶轉頭看向七巧,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臂,問道,“那林奔又是誰?”
七巧道:“是駙馬爺的隨從,林奔。不會有錯的。金字紅貼就在他手裏握著。他說,邵王爺喜得佳人,原是宮中大宮女,禦庭園一見,成就一段佳話。我心下好奇,多問了句那人是誰,他想了想,說好像叫什麽明芝。我再三確認,他說不會記錯的。”
合慶記得那日,她一整天都未曾用膳,獨自去了公主府住了一整晚。
合慶怔怔盯著眼前的明芝,恍如隔世了,“明芝,我好像從未真的認識你。”
明芝道:“公主...求您不要這樣。明芝,還願意伺候您。”
合慶勉強一笑:“伺候?你一個堂堂側妃,如何伺候我。何況我現在一半的身份已經是豫王王妃,如何能讓你一個親王側妃伺候?”拂了拂衣袖上的梅花茶葉,淡淡說道:“你回去罷,我不想見你了。”
明芝聽了,臉上有些窘色,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明芝知道公主對王爺的心,但是,明芝是有苦衷......明芝自認公主才是自個兒的娘家人。厚著臉,隻為拜見公主一麵,求主子,不要認為是明芝背叛主子。”
見合慶側著頭,不看自己,知道這是下了逐客令了。
明芝深深做了三個大禮,“明芝告辭了。”緩緩起身,畢恭畢敬的退下。
待到她走了,七巧才從屏風後麵出來,輕輕拾起地上散碎一地的茶杯碎片,道:“公主莫要生氣。傷了身子。”
合慶像是泄了氣的球兒,半倚靠在座上,苦聲道:“七巧,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對明芝,太不情麵了。”
七巧一麵將碎片撿進托盤,一麵說道:“公主多慮了。那日,她應隨著公主出降的。走的突然,又毫無頭緒的,公主不快,也是應該的。”
“好歹,她也許是真的病了。我隻是想不通,她如何嫁給邵王爺。”合慶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傷身。
洛陽的冬末比京城暖一些,風裏已經帶點兒微微濕暖的氣息了,合慶還不太習慣這氣候,沉浸在無邊的思緒中。
“宇文祥呢?”合慶突然反應過來,睜開眼看著外麵的一地陽光,“他去哪兒了?”
七巧回道:“公主,您忘了,今兒駙馬爺要帶您出門兒,他見您這兒有客,於是先和林奔去糧政司忙政務去了。留了個話,讓您在府裏等他,一忙完,他就快馬回來。”
合慶‘哦’了一聲,心想,我竟把這事兒都給忘了。
合慶回到偏殿,燃了一支香,看著那翩翩起舞的悠揚,繞著一圈又一圈,是蘭花的味道。
曾經的情愫潮水一般又湧動回心巢。皇宮裏,她在芳德殿的壁上收藏的他送的一個個紙鳶,禦庭園高高低低錯落的盛開的榕樹花,又綻放在記憶裏。那最後見到他的年節盛宴的日子裏,他與王妃相伴,坐在她眼前。
她從初遇開始,就明白兩人之間的不可能,然而還是任由這情感的花朵,肆無忌憚的開在心中最隱秘的角落,然後她的愛戀就自在地棲息在那片不為人知的悸動中。
可是,這最後的夢,還是被一場被迫的出降打碎了。穿過香雲霧繞,她又仿佛看到芳德殿的大門慢慢打開,掀起她在皇宮中的一切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