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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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夜晚潮濕悶熱,蟬鳴不歇。
    除了溫度與聲音以外,美術館旁的道路在四季都沒有什麽不同。
    自助取款機的燈光在蠅蟲飛舞裏照亮經過的車輛。將要駛出這條道路的時候,君翰如突然踩了刹車。
    這是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的選擇,像一個已經養成的習慣,一種已經定型的條件反射。
    等車子完全停下來之後,手在方向盤上擱置了幾秒,接著他打開門,下了車。
    隻站了幾分鍾,熱氣就使汗水慢慢沁濕了襯衫。
    夏天的夜空是黑紅色的,熱風飄搖,幾條街外的湖區蒸騰起水汽,升起在地平線上。四周寂靜無聲,別無人影。
    不過這次,沒有人,就是真的沒有了。
    君翰如每個月會回君家兩三次,看望君省瑜。這是禮數。
    對於他和曲辛歌之間的事,君曲兩家長輩都很在意。每次來君家,君省瑜都會問君翰如和曲小姐相處得如何,她問得事無巨細,玻璃鏡片下的那雙冷眼微微閃動,不知在想什麽。
    久而久之,兩家人都逐漸看出,這段關係在走向停滯和僵持。現在已經快入秋了,君翰如和曲辛歌做的事情,卻和春天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分別。他們都已經不是冒失的年紀,但如此不溫不火,還是有些欠妥了。
    君省瑜第一次得知君翰如和曲辛歌看電影時,皺起了眉頭“你們年紀不小了,怎麽還像年輕人一樣?”
    “曲小姐說想看,我陪她幾次,也未嚐不可。”
    君省瑜並不認可,搖著頭做了評價“小資產階級情調。”
    那副語氣和在提及君翰如父母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天進門的時候,君省瑜難得不在書房,摘了眼鏡坐在沙發上,閉眼想著什麽。
    秋姨給他開了門,回到茶幾旁給君省瑜倒茶,很快就收拾好,進廚房準備晚飯了。
    君翰如按照往常那樣也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和曲小姐最近談得如何。”
    “和以前一樣。”
    “一樣?什麽叫和以前一樣?”君省瑜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要說,還是談什麽風花雪月,那種根本沒用處的東西?”
    君翰如手裏動作微微一頓,很快反應過來君省瑜的意思
    “姑姑是覺得不行?”
    君省瑜見他明白,略舒展開些眉頭“既然要結婚,那就必須多談些將來,少些空想。看著漂亮的花架子,是不能耽溺其中的。”
    “曲小姐,我最初以為她很不錯,可現在看來,三十多歲,滿腦子虛浮之物。能力學識是一方麵,品性也是一方麵,翰如,這種女人會拖累你的。”
    “那您如何打算。”
    “曲教授那邊我已經推了,至於合適的,隻能再尋。”君省瑜說著,有些不滿。“翰如,這種事情,你心裏應該早有分寸。白白蹉跎這半年。”
    說完後,她等了半晌,才聽見君翰如的聲音,但卻不是回應她的話,而是以極為平靜的語氣,問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姑姑,為什麽我一定要結婚。”
    君省瑜猛然睜開休憩的雙眸“翰如,你從來不問為什麽。”
    君翰如微低著頭,好像陷在某種思維之中,他繼續把理由陳述下去“如果我與某個人結婚,我將把一部分時間,金錢,花費在她,以及可能出現的後代身上。若是我要從她身上獲取等同的報酬,那麽……”
    “翰如。”君省瑜打斷了他。“你怎麽了?”
    “我隻是有些不明白。”
    君省知用力把茶杯放到桌上“誰讓你這樣胡思亂想的,曲辛歌麽?”她冷笑一聲“好,你不明白,我就告訴你,婚姻是人的必經之路,確定無疑。成家立業,是你必須做到的事情。”
    君翰如顯然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思量了一下,打算開口再反駁。
    在高中畢業之後,這是他第二次和君省瑜在某個問題上出現分歧。
    此刻,君省瑜突然聞到了對方身上一股濃重的煙味。很苦,而且幹枯。
    煙味中,她回想起了滿口“情”啊“愛”啊的君省知和許芝林。
    君省瑜心頭再次浮現起那種宿命的悲哀,她如夢初醒般地打量起這個外甥,發現他的麵孔,身板,舉止,都那樣像他的父親。
    就在此刻,她隱隱感受到,眼前的人將不可挽回地走上他父親走過的道路。
    怎麽可以。
    君省瑜深吸了口氣,勉強鎮靜道“翰如,你沒有資格說不。”
    “人必須結婚,而且,必須和比自己更優秀的人結婚。這樣才是正確的。”
    說完,她又補了一句“君家曾經有過的錯,我不會讓你再犯。”
    多說無益,晚飯時君省瑜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飯後則直接進了書房。
    秋姨收拾好餐桌,端著客廳的盆景,走到陽台。她手裏拿著剪刀給盆景修枝,一邊抬頭看了眼晚風裏的君翰如。
    煙霧飄蕩在晚風與晚霞中,君翰如手臂的襯衫袖子已經卷起,他平望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或者說,在想誰。
    秋姨是最先發現君翰如變化的人。君家人都愛喝茶,幾代傳下來,無一例外。她在君翰如家收拾,像往常那樣把茶幾上的杯子歸攏到盤子裏時,忽覺得味道有些不對,一聞,才知道是酒。
    想到這裏,不知怎的,秋姨沒有忍住,說道“翰如先生,最近屋裏安靜許多了。”
    這個“安靜”,可以有很多的意思。
    溫隨的事,君翰如沒有瞞著秋姨。她從君垚梅望還在世的時候一直做到如今,識大體,知分寸。雖然她之前說“沒法做主”,但不到萬不得已,而君省瑜又沒有察覺,她是不會說的。
    自從溫隨來後,床單被褥上的痕跡自不必說,那些細小細節裏,總歸會留下許多屬於另一個人的痕跡。但是這些最近統統沒有了。
    “嗯。”秋姨說得隱晦,君翰如也懂得。“他走了。”
    秋姨剪枝的手晃了晃,點點頭“這也是好事。”
    她記得那日推開門,突然發現臥室裏多出一個男人來,雖然看不清楚,但聲音竟那般怯懦膽戰,使人聽了不禁歎息。
    “不錯。我最近總是在想這件事,可結果都告訴我,這是好事。”
    一支煙漸漸抽完,君翰如才再次開口“秋姨,人為什麽會回想過去的事情。”
    他又問了個“為什麽”。
    秋姨已經修好枝,在水池裏衝洗剪子“我一個老婆子也不太清楚,不過,翰如先生,人總歸會對過去有點感情的,否則怎麽會反反複複地想?”
    “有感情?”君翰如低聲重複了一遍。“這是在回頭看。”
    “算是的。”
    “那如果我偏要往前走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秋姨,看上去這句話也並不是問秋姨的。
    大概是在問自己。
    像在做什麽最後的搏鬥與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