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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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省瑜在父親的葬禮上第一次看見她的侄子。
    那時候寬敞的大堂裏擺滿了花圈,這孩子坐在很前麵的位置上,身邊的一個剛好是最大且最用心思的,中間是純白菊花拚成的“音容宛在”四字,一旁恭恭敬敬掛著正楷書就的挽聯君垚先生千古。
    人群來來往往,雖然氣氛肅穆,但多少還有些熱鬧。可這個孩子卻安靜坐著,垂首看著自己的雙手,臉色很平靜,看不出在喜悅,也看不出在悲傷。
    隻這一點,他就和他的父親半點也不像。
    君省瑜走到他跟前,並沒有蹲下來,隻高高站著,說“翰如,我是姑姑。”
    那個孩子聽到聲音,抬頭看了她一會,然後回答道“姑姑。”
    君省知夫婦死去時,他們的孩子隻有四歲出頭。因為長久的分離,君翰如對他們並沒有什麽記憶。而君垚梅望的短暫教養,在未來二十多年裏遲早也會變得淡漠。
    從這一刻起,一直到很久的以後,君省瑜將成為他唯一的親人。
    君省瑜與他對視了幾秒,為這孩子的平靜而感到有些驚訝,她沉吟半晌,伸手在君翰如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從今往後,我們一起生活。”
    願望與現實偏離,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況是亡人的願望。
    現實便是,君翰如被君省瑜牽著,毫不留戀地走到了另一條路上,而他的父母則永遠被埋葬在1982年的那個春天,無人問津。
    君翰如看完日記的時候,窗外的冬雪已經十分飄搖,黑夜漫漫,似乎永遠也不會過去。
    他獨自坐了好久,把本子翻到第一頁,又重新讀了一遍。
    然後又是一遍。
    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君翰如卻發現自己並不能懂得那些在字裏行間流淌的東西。
    那是情感啊,是悲傷啊,是愛啊,但他感到陌生。
    越看他就越來越困惑,到後來是越來越痛苦。那最初拈在紙張上的手指慢慢攥緊,頭也伏低下去——竟是一頁也讀不下去了。
    筆記本還攤開著,泛黃的紙張上布著稀疏不一的字跡,本子旁邊便是那張西山的相片。近處是暈暈的燈光,遠處是遙遙的飄雪,很美。
    然而這些文字上記錄的幸福與劫難,好像是一種炫耀的資本,而相片上開懷並肩的男女,也恰似在作冷笑與嘲諷。
    如果他們還在世的話,定然會很困惑吧。
    翰如,為什麽……你一點也不像我們?
    日記裏有很多“喜歡”。
    溫隨也和他的父親一樣,滿口的“喜歡”。
    君省瑜從來沒有教過他這種東西,亦或是說,從沒有告訴過他這種東西的價值所在。
    喜歡僅僅是膚淺,是沉淪,是放縱。
    是錯誤。
    君翰如一直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來處理溫隨的“喜歡”,這種建立在不懂得也不了解的基礎之上的措施和手段,很輕易地就讓那個男人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如此無情。
    其實長久以來,溫隨在君翰如心中的定位都是模糊的。
    在他眼裏,溫隨說喜歡他,所以來到了他身邊。現在說後悔,於是便離開了。
    最初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君翰如很準確地作出了“無能”的評價。可是到後來,他卻難以再找到一個確切的詞去給溫隨下定義。
    溫隨於他,簡直像一個謎。
    那是一個由複雜情緒組成的謎團,悲哀,喜悅,絕望都如同水流一樣在這具肉體中穿梭遊蕩。君翰如握住對方身體的一部分,隻要微微用力,其中就會流出淚水來。
    人的價值在於他是否能為他人,組織,以及這個社會做出什麽有意義的事情。據此看來,溫隨的平庸使得他不具備什麽重要的價值,即使是有,也僅僅局限在一些雞零狗碎的方麵。
    此外,哪怕按照普遍的標準,他都算不上一個合適的伴侶。收入,相貌,身材,性格,樣樣不合格。
    甚至不是個女人。
    可就像是宿命捆縛般地,唯獨對於君翰如,他卻是很高明的獵人。
    在那個停車場的夜晚,他跪在君翰如腳邊,拽住對方褲腳的時候,就已經在誘導對方踏入一個陷阱,繼而放縱,沉淪。
    一直不自知地沉淪到無可挽回。
    君翰如把攥緊的五指鬆開,如同幼時一般,盯著自己的兩雙手看了很久。
    最終,他像是再也無法忍耐了,連那本攤開的筆記本都沒有合上,起身離開房間,直接出了門。
    離十二點還差十分鍾的時候,君翰如開車到了溫隨家的巷口前。寒風凜冽,夜色沉沉,午夜的路麵上已經積了一寸多的雪。
    下車的時候,君翰如的身子已經很冷了。他沒有帶大衣,開車時空調也沒有打,低溫使得襯衫上的衣料一片冰涼,卻依舊沒有使他清醒。
    風雪之中,他開始踏著積雪往巷子裏走。
    最初的雪花受到身體的熱度,慢慢融化浸濕了襯衫,到後來雪落得太多,便在肩頭慢慢積了起來。
    這條陋巷君翰如來過三次。
    第一次他被那個男人帶著走進來,第二次他走得謹慎斟酌。
    可這第三次,他隻想一力往前。
    深夜時分,樓裏的住戶大多都睡了。難得的是,四樓的窗戶裏居然還有朦朧的光線遠遠照出來,就像在特地等他一樣。
    君翰如沒有再等在天井裏,直接上了樓。
    樓道裏黑暗陰冷,寂靜中清晰傳來陣陣腳步聲,又快又沉。就這樣一直走到溫隨門口,君翰如才停下來。
    他抬手在門上敲了兩記。
    骨節敲擊在木門上,發出“篤篤”的聲音,四下寂靜,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屋裏很快就有腳步聲由遠至近地傳來,緊接著門那邊響起一個男聲
    “你好……請問是誰?”
    聲音輕微,底氣不足的樣子,還有些怯意。
    也不知為何,聽了這聲音,君翰如氣息竟有點不穩,他將手按在門上,沉聲道
    “溫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