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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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溫隨的緣故,君翰如推遲了去看望君省瑜的日子。
新年他沒有回君家吃飯,而且事先未告知,這是很失禮數的事情。按君省瑜的脾氣,想必會動氣。他如往常那樣備了份禮,那是方吳昌碩的田黃印章,論品相和雕工,比平時的還要貴重些。
照舊是秋姨開的門,她眼中似有憂色,領君翰如到了書房前。
書房的門正大開著,靠窗的書桌收拾得幹幹淨淨,正中放了兩杯茶。君省瑜坐在桌前,身板極為端正,像是專門等候著什麽人。
君翰如將手上的盒子遞給秋姨,秋姨接了,剛剛轉身,卻忽聽得君省瑜說道
“你別動,把東西放下。”
秋姨身子一頓,彎腰答應,轉身走進屋裏,將盒子放在了桌上。君翰如跟在她後麵,向君省瑜微點了點頭“姑姑。”
君省瑜視線並沒有因此而上移,而隻是停留在那兩杯茶。寂靜良久,忽然冷笑一聲
“你脾氣很大,過年也不知道回來了。”
“有些事耽擱了。”
秋姨站在一旁,看著君省瑜臉色雖然平靜,但牙關咬得很緊,顯然是已經怒到了極處,她忍不住開口“君老師……”
“我有讓你說話了?”君省瑜拿起茶盞在桌上一合,不重,但很響亮。“秋姨,你出去。”
溫隨走後,君翰如舉止神色與平時大不相同。君省瑜是做學問的,心思從來就細,幾次見麵,幾番對答,就察覺出不對勁了。
她本打算新年的時候和君翰如作一番長談,誰想到居然連人也不見了。
除夕夜的窗外有湖區的煙火燃放,十分絢爛,君省瑜的心卻一直在往下墜。幾十年來,雖然君翰如和他父親截然不同,但君省瑜卻總有一種預感,他將重複君省知的宿命。
秋姨正將熱好的菜重新拿回桌前,君省瑜忽然瞥見她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細細看了好久,才沉聲說
“你知道,是不是?”
君家百年書香名門,教導子輩的首要一點便是自持自束。此時君省瑜頭發花白,年紀已老。聽完秋姨的話後,她愣了愣,還沒敢相信“你說什麽?”
秋姨隻得又說了一遍。
君省瑜的臉色鐵青,沒有表情,但牙關咬得很緊,已經怒到極致。半晌,一字一句道“他真有本事。”
比他的父親,還要有本事。
因此,那天秋姨和君翰如說“君老師有些不開心”,其實還有後半句,是“君老師都知道了”。
雖然溫隨還在昏睡,但為了避嫌,她還是另挑了時間說明。秋姨告知君翰如的時候,後者剛把溫隨放回床上,正要出去。
他聞言,臉上居然沒有半分懼色,略一思索,說“她遲早也該知道。”
君省瑜和君翰如在秋姨眼裏,都是有威嚴的人。這姑侄二人的性情幾乎是如出一轍,大小事上從沒有過大的衝突。可若是針鋒相對起來,真不知道要怎樣收場。
秋姨離開後,屋裏隻剩這一坐一站的兩人。
窗外忽然吹進了些微風,把桌上兩盞茶杯裏的水吹起陣陣波紋。
君省瑜視線始終不離這兩盞茶杯,這時候終於說“翰如,我教你從小喝茶,這茶在君家是人人都要喝的,你知道是為什麽?”
“衝淡平和,凝神靜氣。”
“既然知道,為什麽做不到?”君省瑜拿起茶盞,將茶杯重重蓋上了。“你自己來給我解釋,我倒要看看,君家的茶,你還配不配喝!”
麵對如此怒色,君翰如臉上卻還是很平靜。君省瑜讓他解釋,他就依著做了,反正遲早也是要說的。
“姑姑,有一個人,他自己到我跟前,說喜歡我。後來他走了,我費了很大功夫,才把他找回來。”說到這裏,他臉上隱隱有鬱色。“不過,他好像不喜歡我了。”
君省瑜緩緩說“你說的人,是不是個男人?”
“是。”
短短幾句話,君翰如神色已經變動了幾次,顯然這裏麵藏著無數糾葛。君省瑜以往從沒有看過他這副模樣,也從未聽他以這種語氣說話,簡直匪夷所思“翰如,你從小到大,處處分毫不差,這次做出敗喪家門的事情,你難道一點也不恥愧嗎?”
“對於這件事情,我其實已經想過很多遍,但是想不明白。”相比君省瑜,君翰如的語氣實在算得上是毫無波瀾。“按照您教我的道理,我當然知道這件事情是錯的。但是在舍棄之後,我並沒有獲得平靜,而是……”他頓了頓,繼續說下去。“所以現在,我不打算再想了。”
話到一半,君省瑜已經不能再聽下去了。
因為君翰如在推翻她,和她的規則。
她耗費了這幾十年培養的合式的人,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不知道的地方,就完全崩塌了,毀滅了。
她怎麽能接受呢。
可君省瑜畢竟還是意誌極堅強的人,她琢磨了下君翰如的話,發現總歸還有轉圜的餘地,勉強按捺住怒氣,說道
“他既然不喜歡你了,這算救了你,也救了他自己,你們各自走各自的路,還來得及。”
君翰如一怔,說“我不願意。”
君省瑜終於忍無可忍“說什麽混賬話!”怒極之下,她瞥見桌上的盒子,隨手打開,看見裏麵的印章。石頭是好石頭,刀法也是好刀法,果然方正渾然,玉質細膩。
可越是珍品,落在君省瑜眼裏,卻越是什麽不可饒恕的東西。於是拿起印章就朝君翰如擲過去,怒聲道“你究竟有沒有廉恥!”
她是想砸頭,隻是君翰如太高,君省瑜年老力衰,隻砸到肩膀偏下。是在心口的位置。
但那也已經很沉重。
印章是方形田黃,高近10厘米,分量不可能輕,砸在君翰如身上,幾近無聲。可越是沉靜,砸得才越厲害。
君翰如的肩膀微微偏了一偏,沒有說話。他俯身把印章撿了起來,放回君省瑜桌前。
君省瑜喘了兩口氣,飲盡杯中的茶,她推開椅子站起來,踱了兩步,突然問道
“你悔改麽?”
君翰如思索了會,最後說道“姑姑,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在君省瑜眼中,這件事是錯的,因此才有“悔改”的說法。但君翰如已經放棄思索,自陷漩渦中,是與非對他而言都是不明確的,“悔改”對他當然也都是無意義的。
他還是在按照往常的習慣,在和君省瑜陳述理由。然而,雖然語調,神色都完全不同,不知為何,他此刻和當年的君省知真是像極了。
君省瑜身子一震,仿佛看見她的弟弟站在眼前,穿著發白的灰布衣服,在對自己說話。
隻是一瞬的音容宛在。
她忽的看向角落的那個櫃子,眼裏極緩極緩地淌出一種哀意來“我料想你也不會。你和"他"……真像。”最後竟然無話可說,隻重複了兩遍“……會後悔的。”
也不知道在對誰講。
她腳步不穩,慢慢背過身去,伸手將靠外的杯子一推,於是茶杯茶盞都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既然不改,那就給我滾。”
回去的路上,君翰如感到心口被砸的地方疼痛並沒有消減,反而有加深的趨勢,想是傷到了什麽地方。按照原有計劃,這時本應是去公司,他想了想,撥轉方向盤,先回了一趟家。
屋子裏很安靜,沒有什麽人。安靜之間,他又隱約聽見裏麵傳來一些低微的聲音。
君翰如循著聲音走到臥室前,門半虛掩著,他伸手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這時剛剛到下午,可臥室裏卻一片漆黑,外麵的光亮在開口裏流淌進去,照亮了地板和床。
從門的縫隙之中,可以影影綽綽看見溫隨蜷縮在床頭很小的一個角落上,鼻尖很小心地觸碰著一堆布料,嗅聞上麵的味道。
那是君翰如掛在臥室的大衣。
溫隨的腿是光裸的,因為蜷縮的姿態,他的膝蓋來回頂撞,糾纏,摩擦。一雙手貼著下陰,以很小的弧度擼動著陰莖。
或許是因為羞愧,他緊閉著眼睛,神色痛苦,外麵的光線正好打在他身上,將他照得一幹二淨,他卻還沒有察覺。
痛苦之中,溫隨又似乎很有些動情,喉嚨間發出些低微的呻吟,流著淚叫著君翰如的名字。聲音絕望無比。
原來,他的愛,他的欲望,自始至終就被困在原地,不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