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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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辭在這喧囂中迎風而立, 朝那漩渦深處望去。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那裏。
那一身黑袍在狂風中空空蕩蕩,垂落在腰間的長發顯出一種不健康的枯白,一隻消瘦蒼白的手從袍子裏伸出來。
似乎感受到風辭的目光, 那人忽然回頭,兜帽下露出一雙鎏金般的眸子。
他遙遙望向風辭, 目光像是欣喜,卻又像帶了點諷刺。
——“你來遲了。”
天地轉瞬間傾覆。
風辭猛地清醒過來。
耳畔蟲鳴不絕, 風辭在刺目的陽光中閉了閉眼,聽見身旁的人說話了。
“接下來呢, 你怎麽不繼續說了呀?”
說話的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
男孩身邊還有幾個同齡的小夥伴,都開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說嘛,那位聖尊後來怎麽樣了?”
風辭靠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修長的手臂搭著長椅靠背。他扯了扯寬鬆的領口, 借著這個動作輕輕吐出一口氣:“還能怎麽樣,千秋聖尊打敗了大魔頭,功成身退, 歸隱了唄。”
“……就這樣?”最開始說話那個小男孩明顯有點失望。
風辭問他:“那你覺得應該怎麽樣?”
“應該娶個漂亮的媳婦, 再生幾個娃娃!”小男孩說, “小說裏都這麽寫。”
“就是就是……”竟然還有人附和。
風辭噗嗤一聲笑出來,在那小男孩腦門上輕敲一下:“你們才幾歲, 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喊:“風辭, 你又在給娃娃們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故事,他們作業還沒寫呢!”
喊話的是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一邊解腰上的圍裙, 一邊走過來,朝那群崽子們吆喝:“都去吃飯!”
小崽子們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還從兜裏摸了根棒棒糖塞給風辭:“我明天再來,你記得給千秋聖尊換個更好的結局哦!”
風辭張了張口,可小男孩沒等他說話,噠噠跑了。
風辭無奈搖頭,撕開糖紙把糖含進嘴裏。
“我說,你能不能去做點正事?”女人插著腰訓斥。
這座市民公園旁邊是個規模不小的福利院,剛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裏的孤兒。
女人則是福利院的護工。
原本這個公園也就福利院裏一些孤兒和年邁老人喜歡來溜達,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來了個年輕人。
二十出頭的模樣,長得挺帥,就是人不太正經,總愛聚集一群小孩聽他講故事。
什麽星際帝國將軍,未來世界研究員,亂世封王拜相,講起來跟真事似的,一說能說一天。而其中最喜歡講的,還是千秋聖尊平定四海,拯救蒼生的玄幻故事。
害得院裏的小孩現在都沒心思上課,天天盼著找風辭聽故事。
風辭雖然平日裏吊兒郎當,但他為人隨和,氣質和街上那種無所事事的混混很不一樣。
因此,女人對他並不厭惡,反倒有點恨鐵不成鋼。
“我說,你趁著還年輕,去找份工作多好,幹嘛整天和院裏的老大爺似的,就知道遛鳥賞花逛公園?”
風辭含著糖,說話有點含糊:“那老大爺怎麽不去工作?”
“人家退休了。”
“我也退休了啊。”風辭一攤手,滿臉無辜,“我退休好多年了。”
女人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風辭在這附近溜達了好些日子,女人當然打聽過他的來曆。他從不避諱談及自己的事,但問題是,他說他來自異世界,他說他曾經拯救過萬千生命,他說他被天道選中,長生不老。
傻子才信。
風辭目光真誠:“我真沒騙你……”
這世間有無數大大小小、彼此獨立的空間,風辭將其統稱為須彌世界。須彌世界三千,每一個世界的時間流速與社會發展各不相同,並無交集。
風辭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算了,反正我也要走了。”風辭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以後就礙不著您的眼啦。”
女人一愣:“你去哪兒?”
“去幹正事啊。”風辭偏頭想了想,笑著說,“用你們這兒的話來說,應該叫退休返聘?”
蒙受天道恩賜,就該聽憑差遣。
天道賜予風辭無上道法,不死之身,以及預知大災大劫的能力。他的責任,便是平定那些災劫。這能力上次出現,是在三千年前,那時魔族入侵,天地即將麵臨一場幾近覆滅的災劫。
而最近一次,就在剛剛。
退休了三千年還要被拉回去打工,慘還是他慘。
風辭兩三口嚼碎了糖,把糖棍輕輕一拋,準確無誤扔進遠處的垃圾桶,才回頭對女人說:“替我轉告一聲,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了。”
“啊?”
風辭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所謂的離別和他平日說起自己的來曆一樣,隻是個無聊的玩笑。
可他表情又很認真,臉上找不到半分玩笑的意味。
“那你……”女人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頓了頓,“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
且不說兩個世界時間流速不同,在大災大劫麵前,沒人能保證全身未退。
此去生死未卜,但風辭臉上並無任何憂愁或勉強的神情,相反,他說起這些時語調輕鬆愉悅,眼神微微發亮。
仿佛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走了。”風辭揮了揮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誒?你——”
女人沒料到他會走得這麽灑脫,下意識想叫住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再一晃眼,人已經沒了。
人工湖上忽然吹來一陣蕭瑟的秋風,吹得湖邊銀杏紛飛,鋪了滿地的金色。
風辭就這麽消失在這場秋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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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朗星稀,凜凜寒風拂過山崗。
杉林中彌漫著血的味道,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年飛快從林間跑過,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狠狠摔進雪地裏。他背後背著個比他年紀還小的少年,也跟著被摔了出去。
少年膝行兩步,將那人重新摟在懷裏。
“——師弟!師弟你別死!!”
懷中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像是被火燒灼過,還淌著血,就連那張生得漂亮清秀的臉上,也多出許多礙眼的傷痕。
少年用力搖晃著懷中人,哭聲在這寂靜的樹林裏顯得格外淒厲。
片刻後,空氣中傳來一聲虛弱嘶啞的回應。
“……別晃了。”
少年愣住了:“師……師弟?”
風辭一把將人推開,偏頭伏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隻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被火燒過一遍,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鼻息裏都是血的味道。
偏偏旁邊還有個人死命晃他。
差點把最後那口氣都給他晃沒了。
風辭嘔出一口黑血,大口喘息著,總算覺得暢快了些。
風辭已經三千年沒回過這個他出生的世界。三千年滄海桑田,足夠讓他所熟知的一切麵目全非。他幻想過許多種回來時的光景,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三千年前,風辭平定四海,將自己從天道習得的功法傳給弟子,隨後宣布自己即將坐化飛升。
——當然,這隻是個借口。
事實是,當年的人魔大戰弄得修真界滿目瘡痍,風辭懶得再管那些戰後的瑣事,便假借飛升為由,隨便找了個山洞把自己的肉身封進去,隨後神識離體,去了須彌世界享受退休生活。
按常理來說,他如今神識回歸,應該在封印之地醒來才是。
可現在……
他的肉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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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原來你真的沒死!”少年重新朝風辭撲過來,風辭這具肉身實在傷得不輕,躲也躲不開,隻能結結實實被少年撞進懷裏。
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對、對不起!”少年連忙鬆開他。
“你咳咳——”風辭半晌才喘勻了氣,啞著嗓子問,“你誰啊?”
“我是孟師兄啊,師弟你怎麽了,你不記得我了嗎?”少年急道,“是不是被燒壞了腦子?”
少年說著又想上手,風辭現在對他心有餘悸,連忙往後退。
少年的表情頓時很是受傷。
風辭清了清嗓子,試探道:“我……我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這裏發生了什麽?”
少年道:“我叫孟長青,你是我師弟陸景明,我們是天玄宗弟子……”
天玄宗多日前遭人滅門,全派上下三百餘人一夜之間死傷慘重,隻有孟長青和陸景明在內的十多名師兄弟勉強逃出,撿回一條性命。
這十多名天玄宗遺孤流浪在外,今日途徑此處,又遭遇一個古怪法陣。其他師兄弟們皆殞命於法陣內,陸景明也因為替孟長青擋了致命一擊而昏厥。
孟長青帶著他逃至此處,沒想到陸景明竟奇跡般清醒過來。
“——師弟,還好你沒事,我以為你要丟下我一個人。”講到這裏,孟長青抓著風辭的衣袖,眼淚汪汪,“太好了,你我還活著,隻要能逃出這裏,天玄宗也算沒有絕後!”
風辭:“……”
風辭:“我不是你師弟。”
孟長青一愣。
風辭捋清了前因後果,平靜道:“我神魂離體,肉身應該是出了什麽變故,才會意外附身在你師弟這具瀕死的身軀裏。你放心,等我找回肉身,就把你師弟的身體還給你。”
孟長青怔怔望著他,半晌,抬手摸了摸風辭的腦袋:“師弟,你剛才是不是……撞到頭了?”
風辭:“…………”
風辭長舒一口氣,可不等他再解釋,林中忽然揚起一陣古怪邪風。
他們身後,黑暗的叢林深處,一團團幽藍色的火焰逐個亮起。
“啊——!”孟長青嚇得連滾帶爬,指著那火焰,“就、就是那個,它又追上來了!”
風辭問:“就是這東西害死了你師兄弟?”
“是我們師兄弟!”孟長青道,“那邪火可厲害了,什麽法術都擋不住,澆也澆不滅,碰到人就會燒起來。羅師兄周師弟他們,都是這麽被活活燒死的!”
孟長青用力拽他:“師弟,我們快逃,不然來不及了——”
但已經來不及了。
火焰愈燒愈烈,轉瞬間就已經燒到二人身前。孟長青心一橫,擋在前麵:“師弟你先逃,我攔它一會兒,你比我厲害,逃出去還能幫我報仇!”
“不就是個邪陣,我還怕你不成!”孟長青大吼一聲,伸手到腰間去摸自己的配劍。
卻摸了個空。
他回頭,卻見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拿過他的配劍,舉在麵前細細打量。
“逃什麽逃,出息。”少年懶洋洋地啐了一聲,抽劍出鞘。
樹林中陡然閃過一道劍光。
風辭反手握住劍柄,深深刺入地麵。
精純的白色劍芒在他們身旁形成一道屏障,那來勢洶洶的火焰撞在劍陣上,瞬間化作飛煙。
劍影寒光,將這片黑暗的樹林映得仿若白日。
“你……你……”孟長青張了張口,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
少年半跪在地,被火燒得破爛的衣擺無風自動。他身上的傷口甚至還在流血,血從眉骨流到下巴,再緩緩滴進雪地裏,在蒼白的劍光中顯得有些詭異。
觸及他的目光,風辭朝他輕輕笑了下:“你們不是偶然撞進這個法陣的吧?”
風辭極其擅長施法布陣,這邪火一出現他就看得出,這不是那種會主動攻擊人的陣法,除非……
有人強行破陣。
風辭:“還不說實話?”
“好,我說。”孟長青心虛得不敢看他,“師弟你別生氣,但現在天玄宗已經沒了,我們走投無路,隻能來這靈霧山碰碰運氣——”
風辭皺眉:“什麽山?”
“靈……靈霧山。”孟長青道,“我知道仙盟已經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這附近,可派中就隻剩十幾名弟子,不拿到靈霧山裏的法寶,我們如何報仇?我們沒有提前告訴你是我們的錯……”
孟長青絮絮叨叨地道著歉,風辭卻有些哭笑不得。
靈霧山,是風辭三千年前的坐化之地。
當年,他假借坐化名義避世,為了防止被人打擾,在這靈霧山附近設下了上百道大大小小的迷陣。
風辭又覺得納悶:“靈霧山裏有什麽,值得你們命都不要了?”
孟長青像見了鬼似的看他。
他湊上來端詳許久,才道:“師弟,你是真失憶了?靈霧山裏有當年千秋祖師留下的寶物啊!”
風辭:“?”
孟長青侃侃而談:“千秋祖師當年坐化前,曾在靈霧山上留下秘籍法器上千件,隨便一件都能讓人功力大增,稱霸天下!”
風辭:“……”
他不是,他沒有,他那破山洞裏隻有幾本破書和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
哪來的上千件法器?
“千秋祖師當年一己之力拯救蒼生,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我生平最是崇拜他,如果能得到他一兩件傳世秘寶,不知道該有多好!”孟長青憧憬道。
“……”風·千秋祖師本人·辭麵無表情:“你崇敬人家,還來掘人家的墳?”
孟長青摸了摸鼻子:“這不是被逼無奈嘛……”
風辭懶得與他多說。
這群小輩是為盜寶而來,心思不正,在他的法陣中喪命,也算是天道報應。
不算他做了孽。
二人在這邊說著話,外頭那火光卻沒有停歇。一團團幽藍火光由遠至近,緩慢匯聚到一處,竟漸漸融為一體。
風辭低聲道:“有點不對勁。”
孟長青:“什麽?”
風辭注視著那道融合後愈發熾烈的火光,眉宇稍稍壓低。
他當年設下的陣法隻為攔住外來人,並沒有要傷人性命的想法,這法陣不該這麽……
陰邪。
有人動了手腳?
火焰深處傳出震耳欲聾的嘶吼,一條幽藍色的火龍從火光中一躍而出,仰頭飛向天際。
落雪紛紛揚揚,火龍在雲層中居高臨下,微微低下頭顱。它用空洞的雙眼盯著樹林中孤立無援的兩名少年,忽而嘶吼著從天而降。
竟是打算給他們最後一擊。
風辭耳畔全是呼嘯的風聲,可哪怕是麵對這樣的景象,他眼中依舊沒有絲毫恐懼。
相反,隻有興奮。
那種令人血脈僨張的興奮。
劍陣應聲而碎,風辭在狂風中抽出配劍,左手劃開一道劍訣,右手揮劍而上——
轟——!
半空中,火龍發出痛苦的嘶鳴,從龍頭開始,一點一點分裂、破碎,細碎的火光如流星般落下。
風辭急退幾步,單膝跪地,勉強穩住身形。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血洗過似的,身下的雪地被染紅了大片。失血過多讓他有點發暈,風辭瞥了眼還呆立在旁的孟長青,低笑:“怎麽,嚇傻了?我剛救了你的命,不會過來扶我一把?”
“師、師弟……”孟長青聲音顫抖著,風辭聽出異樣,抬眼看過去。
天邊的火光和風雪緩慢散開,沉沉天幕之上,顯出一艘巨型“大船”的輪廓。
那大船足有百尺,外殼瞧著是木製,雕刻著風辭不認識的紋章。船身中部渾圓,生雙翼,兩側機翼輕而薄,泛著銀光,扇動時發出轟鳴聲響,騰起淡淡白汽。
將他們所在這片雪地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風辭皺眉:“什麽東西?”
“是閬……閬風城!”孟長青臉色蒼白,“掌管仙盟的閬風城!”
他話音剛落,幾道亮光從“大船”頭部墜下,光芒散去後,一把細長仙劍抵在風辭脖頸間。
“私闖靈霧山禁地,你們該當何罪!”持劍那人冷冷道。
風辭抬眼掃過去。
數十名修真弟子圍在他們周圍,這些弟子身上都穿著同樣製式的青衣外衫,戴玉冠,玉色內襯的衣領上繡著雲紋。
從頭到腳都是一派正道弟子的氣質。
風辭自詡平日裏脾氣不錯。
可他今天時隔千年重返故土,沒有受到後輩們的熱情接待、頂禮膜拜就罷,先是丟了肉身,又莫名其妙破了個陣,弄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現在還被人這麽不禮貌地用劍指著。
想想就讓人火大。
風辭冷笑一聲:“靈霧山乃千秋祖師坐化聖地,你們這些後輩也配將其劃為禁地?誰規定的?”
“我。”
一個輕而冰冷的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
那聲音仿佛隔得很遠,卻很清晰。風辭明明白白看見,就連拿劍指著他的那位領頭弟子都變了臉色。
下一秒,站在風辭正前方的眾弟子朝兩側分開,齊刷刷轉身跪倒在地。
“參見城主!”
周遭的空氣好像一瞬間被人抽空,氣氛凝重得幾近窒息。
風辭抬眼看去,被眾弟子讓出的那條通路盡頭,有人緩緩走過來。
那人穿了一身濃墨般的衣袍,幾乎與這寒冷夜色融為一體。他頭戴發冠,眼睛上蒙著一條兩指寬的黑綢,輕抿的嘴唇輪廓極薄,也極鋒利。
生得倒是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