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向一切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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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在廣州天河區的一家酒店裏包了整整四十天的高級套房,周末一到,兩人就拖著兩箱行李,於千裏之外的白雲機場落了地。
三月中旬的廣州正值回南天,處處潮濕得像是熱帶雨林,若非肖照山未卜先知,提前一天訂好了登廣州塔的票,肖池甯能在酒店房間裏賴到四月份才出門。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肖照山強迫他執行的第一個行程,就是去坐摩天輪。
他站在人龍中,仰頭看了看塔頂,又轉臉看了看一身休閑打扮,還在津津有味地翻看廣州塔宣傳冊的肖照山,不禁發問:“誒,你是不是年輕的時候和那個女人留了什麽遺憾,一定要在我這兒找補回來?”
肖照山的目光仍停留在景點介紹上:“沒有,隻是想和你一起體驗一下你這個年齡的情侶必備的約會項目。”
他把宣傳冊懟到肖池甯眼前:“上麵說,這個是全球最高的橫向摩天輪,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俯瞰廣州市的夜景。”
肖池甯微微後仰身子,嫌棄道:“大白天的,哪兒來夜景?帶點腦子,別照本宣科啊。”
肖照山皺眉瞥向他:“怎麽跟爸爸說話呢?”
“我答應出來陪你坐摩天輪已經夠給你麵子了,你還想怎樣?”肖池甯說。
肖照山“啪”地合上宣傳冊:“不坐了,直接去吃飯,吃完飯回去睡覺。”
“那敢情好啊。”肖池甯立刻轉身。
肖照山見威懾不住他,連忙伸手拽住了他脖子後麵的那截懸臂帶:“出來玩兒能不能配合一點兒?”
肖池甯左手捧右手地回過身來,繃著笑說:“好好好,配合配合,滿足你的中年少男心。”
肖照山歎氣:“你不是天天老東西老東西地叫我麽,帶你參加你們小年輕喜歡的活動你又不樂意,怎麽這麽難伺候?”
肖池甯裝腔作勢道:“我沒不樂意啊,我這麽純情。”
肖照山點了點頭:“是,巴不得和我在飛機上的衛生間裏來一發,你可太純情了。”
“最後不是沒搞成嗎。”肖池甯說,“管得夠寬啊,還不允許我瞎逼逼爽一下了?”
“你要是能聽醫生的話,積極複健、補補身體,我們現在不會站在這兒。”肖照山隨著隊伍往前移動了幾米,然後低頭湊到肖池甯耳邊,勾著嘴角說,“你應該早就脫光了,趴在床上,搖著屁|股叫我深一點,求我給你多一點。”
肖池甯挑了挑眉:“信不信我真給你叫一個?”
肖照山倒想看看他能翻出什麽花兒來:“叫啊。”
“公共場合,我敢叫你敢聽嗎?”
“你叫。”
“這可是你說的哦。”肖池甯氣沉丹田,猝不及防地大聲喊,“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救——”
“命”字還沒起頭,肖池甯的嘴就被肖照山的大手捂了個嚴實。
周圍的人群紛紛驚疑地看過來,不論男女老少都帶著審視的目光。
肖照山向身旁的遊客致歉:“不好意思,我兒子高興得過了頭,突然想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了。”他笑裏藏刀地垂首問肖池甯,“是吧寶貝?”
肖池甯心裏樂開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外表卻隻是鎮定地眨了眨眼:“嗯。”
肖照山這才鬆手,順勢撫上他的臉頰,語氣溫柔地警告道:“等回了酒店,看我怎麽收拾你。”
“你先在公共場所性|騷擾未成年的,怪不得我。”肖池甯渾身舒暢,大言不慚地接了戰帖,“來來來,趕緊上塔,我等不了了!”
純情之旅掛羊頭賣狗肉,成了一場漫長的前|戲。
進了摩天輪球艙,肖池甯仗著艙內隻有另外兩名遊客,大膽地勾上了肖照山的脖子,同他在四百五十米的高空上熱吻。
旋轉的摩天輪載著他們掠過珠江,掠過海心沙,掠過日落,掠過即將到來的春分和北方殘留的料峭,慢鏡頭一般地模糊了這個吻的時間與地點。
肖池甯眷戀地趴在他的肩頭,無言地望向艙外。盛大祥和的羊城此刻好似活在劇場裏的都市,馬路上行走的是見證者,大道上川流不息的是馱著愛情和團圓的車廂,城市邊緣是另一部同樣名為“生活”的戲劇的中心。
好渺小,人真的好渺小,偏偏每個人又都是主角。所以地球總是在忙,世界總是在忙,社會總是在忙,仿佛隻有此刻相擁的他們是無聊的,有足足四十天的時間可以揮霍在了無邊際的浪漫,和狂放純粹的白日夢上。
下了廣州塔,兩人慕名去珠江新城的陶陶居吃粵菜。解決了晚飯從商場出來,天色已暗,華燈初上,肖照山左手拎著給肖池甯打包的一份天鵝酥,右手揣在牛仔褲兜裏,慢悠悠地走在前麵,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肖池甯綴在他身後左張右望,看已經開始穿熱褲的苗條女孩邊走邊麵帶笑容地玩手機,看周末加班的上班族提著公文包,站在信號燈下發呆,聽路邊兩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各自手捧一杯咖啡,講他聽不懂的粵語,聊他或許完全不了解的領域。
沒一會兒,斑馬線對麵的綠燈亮了,行人們默契往前。肖照山回了神,下意識將手向後伸,想去牽肖池甯的手,結果無人回應。
他回身一看,卻發現肖池甯站在對麵的路牙上,正隔著一條輔道定定地望著他。
“過街了。”他招呼道。
肖池甯無動於衷,望向他的眼睛裏波光粼粼,好像夜晚的珠江。
於是肖照山放棄了這個綠燈,抬腳從路島穿過輔道,走回他身邊,一言不發地握住他的手,強硬地將自己的手指並進了他的指縫間。
兩人沉默地站在十字路口,沉默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沉默地感受著廣州濕潤的夜晚。
半晌,肖池甯提議:“吃得太飽了,散會兒步吧。”
“好。”肖照山說。
兩人順著花城大道漫無目的地走,牽著的手始終沒分開。
“我們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父子倆異口同聲道。
肖池甯為他們的心有靈犀展顏一笑,突然哼起了歌:“和你在廣州的街頭走一走,唔喔唔喔哦哦……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肖照山揚起嘴角:“你唱歌好聽。”
“我知道,你以前誇過。”肖池甯不無得意。
“接著唱唄。”
“試聽結束,想繼續聽得先成為我的會員。”
“多少錢?我入會。”
剛才在飯桌上,肖照山教了他一個很神奇的粵語詞匯,據說兼具了“有勞”、“多謝”、“麻煩了”等含義,不論是點餐、問路、打車,還是道謝,都用得上。
肖池甯這會兒活學活用:“唔該,隻接受肉|償。”
肖照山對此費解很久了:“到底是為什麽,你這麽熱衷於做|愛?”
肖池甯頓了頓,神情嚴肅地回答道:“因為想變得誠實。”
“再精妙的謊言,在床上都無處遁形。”他真誠地說,“我會騙你,但性不會。對視時的眼神,情動時的撫摸,高|潮時的囈語,它們很直白,我偽裝不出來。”
肖照山不知是該笑他天真還是敬他單純:“你有沒有聽說過,‘男人在床上說的話都信不得’?”
“聽說過。”
兩人爬上了天橋,肖池甯體力不好,漸漸地在天橋中央停了腳步。他鬆開肖照山的手,撐著欄杆一副不想動的樣子。
“你難道不覺得,那才是他們的真心話嗎,盡管有效期隻有一瞬間。”
“不是‘他們’,肖池甯,”肖照山好心糾正道,“把自己和所屬的群體割裂開來討論,並不會顯得你很客觀。恰恰相反,這極有可能代表你其實毫無根據。”
肖池甯垂眸去看橋下寬闊的車道,輕聲說:“我又不是男人,我還是個男孩。”
“是啊,你還是個男孩,”肖照山轉身望向道路的盡頭,“還在追求誠實的年紀。”
他感慨地笑了笑:“你已經比我強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撒了很多謊,騙了很多人,裝無所謂,裝沒同情心,裝不被理解,等進了監獄,才明白自己浪費了很多可以變得幸福的機會。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肖池甯不置可否。在下一陣風從天邊吹過來之前,他開口問:“剛剛你在路口那兒,想了些什麽?”
“嗯……想我上次來廣州,居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肖照山回憶道,“當時那個才從廣美畢業沒幾年,跟我一起合作,老愛搶著結飯錢的策展人前年去世了,胃癌,確診了不到半年就走了。”
他看向肖池甯,正巧迎上他仰望的目光。
“小甯,你能明白嗎?莫名其妙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不見了、蒸發了,但我看到那家我們吃過的餐廳還在開。”
肖池甯對於這樣的肖照山幾乎是陌生的:“按流程我是不是該安慰安慰你?”
肖照山看回馬路,失笑道:“我說這些當然不是要你安慰,我是想告訴你,你要珍惜你自己,珍惜我這個老東西。我們的生命很有限,花光所有時間去辨認幸福尚且不夠,就別老把自己困在追問‘為什麽’上了,你得不到答案的。起碼從來沒有人為我解答過。”
“為什麽我爸要出軌,為什麽我媽不能更有人情味,為什麽我很難愛上誰?為什麽我和池——那個女人堅信的正確的選擇,卻導致了一個錯誤的結果,為什麽這個家如此不堪一擊,為什麽我和你走到了這一步?”
肖照山再次看向一臉認真的肖池甯,生平第一次豁地叩開了通往慈悲的大門:“為什麽我們可以原諒對方?你能解答嗎?”
肖池甯沒料到他會再提這一心結,驀地生出了稚童般的赧然。他錯開視線,悶悶地應了一句:“命唄,找不到原因的都是命。”
“是啊,血緣沒辦法選擇,也沒辦法舍棄。都說人生路漫漫,其實大家根本無路可走,我們一直在過獨木橋——汪洋大海上的獨木橋。”肖照山開玩笑說,“上天說不定真有好生之德,所以讓我倆在一塊兒了,不用把悲劇繼續傳給下一代。”
肖池甯嗤道:“別拉上我,我要是個直的,為什麽不能引以為戒當個好爸爸,誰他媽要跟你一樣?”
肖照山笑意更深:“行行行,不一樣。下輩子你當我爸爸,我給你當兒子,希望到那時候你能記得,今年今月今日,此時此刻此地,你在中國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花城大道的天橋上,承諾過要做一個好爸爸。”
肖池甯瞪他:“憑什麽我給你當兒子就得吃這麽多苦,你給我當兒子就想著享福?要點臉!”
“那你對我壞點兒。”肖照山想了想,“我不幹家務活兒就別給我飯吃,成績不好就把我往死裏揍,早戀了讓我寫檢討認錯,限製我的人身自由,不準我聯係我的小男朋友,成嗎?”
肖池甯問:“你讀書的時候哪科學得最吃力?”
肖照山答:“有點記不清了,應該是物理吧。”
肖池甯滿意了:“那再給你報一堆的物理補習班。”
肖照山樂得不行:“來者不拒,我要是逃一節課你隨便打斷我的腿。”
“,反正不好好學習留著也沒啥用。”
“肖池甯,差不多得了啊。”肖照山笑著揉了把他的頭發,“以後要裝深沉提前打個招呼,不然我跟不上你們年輕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思路。”
肖池甯的心情鬆快了。他想說自己沒裝深沉,他不過是站在異鄉的街頭,看見別處的生活,覺得一切有些失真罷了。
但他最後沒有說出口,他喜歡肖照山主動探索他的姿態,這讓他感到很幸福——如果眼下這種猛然意識到時間仍舊存在,然後希望它永遠停駐的癡心妄想就是“幸福”本身的話。
漫長的前戲在夜風中落幕,兩人打車回到酒店,就像是赴一場約,鎖上房門便默契地躁動起來。肖池甯取下吊在脖子上的懸臂帶,肖照山替他脫衣服,灰色的地毯上四處散落著手表、錢包和衣褲。
肖池甯左手勾住肖照山的脖子,右手維持著彎在胸前的狀態,赤腳踩上他的腳背。肖照山一邊和他擁吻,一邊像個行動遲緩的巨人一樣,帶著自己的專屬掛件往床邊走。
“會不會把你壓成扁平足啊?”肖池甯離開他的唇,突發奇想道。
肖照山埋首在他頸間,噗嗤一笑:“不如你去問問誇父,逐日那麽久有沒有變成扁平足。”
肖池甯覺得有意思:“值得研究。以前怎麽沒人考慮過這個問題?”
肖照山在他的動脈上咬了一口:“專心點兒。你輕得都快沒了,少擔心這些莫須有的事。”
肖池甯咧開嘴,天真地笑了笑:“好久沒做全套了,有點緊張。”
肖照山兜著他的屁|股,轉身坐在床沿,然後伸手去捏他的臉:“你竟然還會有緊張的時候。”
肖池甯跨坐在他的大腿兩側,試著把吊在胸前一個多月的右手緩緩放下來:“我不是怕疼麽。”
肖照山抬住他的石膏,製止道:“不舒服就別亂動,我不會壓到它的。”
“我也想抱抱你。”肖池甯動了動肩膀,執著地繞開他的手掌,繼續完成剛才的動作。
肖照山聞言,亦試探起自己的極限。他加大右手的力度,忍痛緊緊摟住肖池甯的腰。與此同時,另一隻手絕不閑著,立刻追上了肖池甯的右臂,幫他移動到自己身後。
“現在抱到了吧?”
肖池甯倚在他的胸膛,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果真觸碰到了他的尾椎骨。他驚喜地抬頭看向肖照山,興奮地說:“真的可以誒!”
肖照山見他鼻尖上全是細密的汗,霎時間心軟得不成樣子,遂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讓自己的後背去貼近肖池甯擱在床鋪上的手,以期給他更圓滿的感受。
他一下下啜吻著肖池甯的嘴角,幾乎陷在愈發高漲的情熱中無法自拔:“嗯,寶貝真厲害。”
肖池甯被他滾燙的唇撩起了新一輪的欲|望,不消頃刻便忘卻了手肘內側傳來的,因改變了長期維持的姿勢而不可避免產生的脹痛,迫不及待地回吻他。
兩人各自痛著,又各自愛著。他們大汗淋漓,他們小心翼翼,他們忘乎所以。回南天無處不在的水汽附著在他們曆經劫難的軀殼上,好像一場前所未有的洗禮。
第二天早上肖池甯醒來後,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清潔好了身體,右手也被妥帖地移動到了兩人胸腹之間。肖照山躬著背,手卻堅持地摟住了他的肩頭,宛如一條恪盡職守看護寶藏的惡龍,不越雷池一步,嚴肅地安眠在他身側。
肖池甯曾無數次地仔細觀看過睡著了的肖照山,皆因這樣的肖照山可以任他恨,任他愛,任他想象。
然而心懷鬼胎時,再愛也隻能算竊取幸福。
過去他希望肖照山最好遲一些醒來,如今他卻希望肖照山可以快一些睜眼,看看此刻全然沉浸在愛意中的自己。
眼睛會不會比痛恨時更有神?臉龐會不會比裝無辜時更漂亮?表情會不會比自我掙紮時更單純?
他一動不動地等了許久,直到太陽高升,肖照山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地睜開眼,例行公事一般地詢問:“幾點了?”
“不知道。”肖池甯仍舊專注地望著他。
肖照山翻身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摁亮屏幕看了看,才九點鍾,昨晚他們可是做到了淩晨兩點。
“睡不著?”他放下手機,翻回身,聲音沙啞地問肖池甯,“又做夢了嗎?”
肖池甯見他也有賴床的意思,便捧著右手,懶洋洋地鑽進他懷裏:“沒有,是被吵醒的。”
肖照山還沒醒透,隨便一笑都顯得過分溫柔:“這兒是十七樓,誰能有那麽大動靜,我怎麽沒聽到?”
肖池甯在被窩裏找到他的手,拉起來放到心口上,正兒八經地說:“現在聽到了嗎?好大聲。”
肖照山笑得更開懷了,故意說:“沒聽到。”
肖池甯傾身吻住他的雙唇,模糊地說:“現在呢?”
肖照山揚起下巴纏住他的舌尖:“沒有。”
“完了,老東西你聾了。”肖池甯伸出食指推開他的肩膀,卻不小心按在了那塊用煙頭燙出的傷疤上,於是改口道,“算了,狗不嫌家貧,兒不嫌父聾,湊合著過唄,還能離咋地?”
肖照山垂眸看著他瀲灩的唇珠,問:“你嫁給我了麽就跟我說離?”
肖池甯輕輕地踢了他一腳:“看過趙本山的小品嗎?”
肖照山突然掀開被子俯至他身上,反客為主地問:“聽說過‘男人四十,如狼似虎’嗎?”
肖池甯飛快地躍起來親了他一口,親完就倒回枕頭上,笑著說:“沒有,讓我開開眼?”
肖照山卻沒了下一步動作。
他由上至下地凝望肖池甯爛漫的笑容和精致的眉眼,伸手愛惜地摩挲過他的嘴角,緊接著輕聲說:“小甯,要一直笑,很好看。”
他鄭重道:“這樣最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