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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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的二月底,肖池甯終於被醫生批準出院了。
一個星期前,肖照山下了決心把他轉來私人醫院,在這兒住院別的方便姑且不論,好歹出院檢查不用再排長隊。
他起早收拾完行李,用十五分鍾幫肖池甯洗漱好,然後就馬不停蹄地帶他去放射室照x光片。回到護士站旁邊的采血窗口時,一個看模樣不過五六歲的小男孩兒正坐在媽媽懷裏哭得非常無助,而他爸正拿著手機在一邊兒笑得非常開心。
“誒喲,太慘了!寶貝兒怎麽這麽慘?”
這位當爹的一邊說著可憐兒子的話,一邊用手機瘋狂連拍了十幾張兒子的醜照。
肖池甯視而不見地坐上椅子,撩起袖子把胳膊遞給護士,全程麵無表情。肖照山抱著他的外套,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等著,同樣不作反應。
小男孩的媽媽見狀,便對自己的兒子說:“你看這個大哥哥,多勇敢,人家要抽四管血都沒哭,咱們隻用抽一點點,真的就一點點,是不是更不應該哭呀?”
拿著針頭在窗口裏費勁拽著他手臂的護士也說:“是呀,咱們要做和哥哥一樣的男子漢。”
小男孩聞言,奇妙地止住了哭聲,將信將疑地仰起滿是鼻涕和眼淚的小臉,看向媽媽和漂亮姐姐口中的男子漢。
肖池甯察覺到他的注視,扭過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然後小男孩“哇”的一下,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又怎麽了寶貝兒,讓爸爸瞅瞅。”年輕男人彎下腰去看他的哭相,還不忘調整手機的角度繼續取材,裝模作樣地說,“針紮在你身痛在我心,爸爸太心痛了!”
女人騰出手擰了擰老公的腰,斥道:“看熱鬧都看到自己兒子頭上來了,有你這麽當爸爸的麽?滾滾滾!”
小男孩哭著叫喊:“哥哥好凶哦,嗚嗚嗚我不要打針……”
肖池甯沒聽出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係。他垂眸看向這個小男孩,平聲問道:“誒,一加一等於幾,知道嗎?”
小男孩在護士手裏死命掙紮:“我知道是二!我不要打針!”
“這個你肯定不知道了。”肖池甯又問,“三百五十六加七十二再減去一百七十一,等於多少?”
小男孩直接懵了,癟起嘴作勢要哭個天昏地暗。
“那換個簡單的語文題。”肖池甯采好了血,收緊胳膊夾住兩支棉簽,趁機瞄了瞄女人手上的導診單,“左邊一隻耳朵,右邊一個東方的東,是什麽字?”
小男孩在腦海裏比劃了一番,抽抽噎噎地回答:“是、是……陳!”他激動地扯了扯媽媽的袖子,“媽媽!是我的姓!”
女人親了他一口:“嗯,寶貝兒真聰明!”
“好了。”護士鬆開小男孩的手,“家屬幫忙按一下棉簽。”
肖池甯見他總算抽完了指尖血,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肖照山給他披上外套,臨走前多看了那個小男孩兩眼。
“要我幫你按著棉簽嗎?”走進電梯後,他問肖池甯。
肖池甯右手吊在身前不好移動,便毫不忸怩地把左手伸了出去:“應該差不多了,扔了吧。”
明明知道他不會痛,但肖照山替他取棉簽的時候還是放輕了動作,甚至仔細地拈起了黏在針眼上的一綹棉花:“待會兒你去住院部門口等你幹媽,我去超市買早餐。”
肖池甯打了個哈欠:“嗯,隨便買個麵包就行。”
在病床上躺了近一個月,每天東拚西湊地怎麽也能睡上十五個小時,今天卻隻睡了八個小時就不得不起床忙活,他的身體顯然沒適應過來。
兩人
出了電梯,在一樓大廳暫時分道揚鑣。肖池甯目送肖照山進了轉角的超市,才把左手揣在褲兜裏懶懶地往門口走。
住院部門前有一座花壇,種滿了矮牽牛,現在還沒到開花的季節,然而它的花莖頂部已經發了一片嫩芽。被朝陽照射得透亮的草綠色浮在沉鬱的老葉子上,活像卷起的海浪在空中揚出了透明的花。
肖池甯坐在長椅上,被緩風吹走了困倦,終於遲鈍地意識到,春天真的來了。
被綁架的那天,他記得很清楚,北京的路牙子上堆著的是被踩髒的雪,而不是冒了新芽的草木。陰冷的平房裏,從地麵傳來的寒意無孔不入。狹小的窗戶外麵,是慘淡灰暗的天色。
他久久地望著那一叢牽牛,漸漸感到了一陣心慌。
什麽都消失了,冬天、創傷、孤立無援、難以入眠,好像什麽都是假的,什麽都被春天的太陽給融化了。
精神科的心理醫生曾問過他:“你希望忘記那些令你不愉快的回憶嗎?”
他答說:“忘了的話,我隻會更害怕。”
害怕忘了為什麽痛,隻記得痛本身。理智告訴他,這不利於自我保護。
正如找不出病因比病情不斷惡化更可怖,出於求生的本能,他需要痛苦的完整記憶來提高戒備、加強警覺,以防自己再次陷入絕境。
但這顯然不是肖照山所樂見的。
他從不主動向肖池甯詢問那八天的細節,從不讓他獨自待在病房,不讓他一個人睡覺,此間種種保護他免受陰影侵襲的舉措堪稱嘔心瀝血。
因此肖池甯愈發不忍心告訴他實話,也假裝自己想忘記。可這很難。
肖照山在遠處見到他對著花壇發呆,遂走近了用牛奶盒蹭了蹭他的臉:“想什麽呢?”
肖池甯接過牛奶,拆開吸管猛地紮進盒子,平靜地說:“想做|愛。”
肖照山在他身邊坐下,從外套包裏掏出另一盒牛奶:“好啊,做。”
“嘁。”肖池甯白他一眼,“我沒開玩笑。”
“我也沒開玩笑。”肖照山用牙齒撕開一袋法式小麵包,遞到他眼前,“回去就做。”
肖池甯就著他的手咬一口麵包,喝一口自己手中的純牛奶:“算了吧,兩個殘疾人怎麽做?打嘴炮?”
肖照山被他逗樂了:“又不是不可以。”
“有種。”肖池甯說,“好,現在我已經把手伸進你褲|襠裏了,正在摸你的蛋,你呢?”
肖照山全無懼色:“再往下一點兒,別用指腹,用指尖,這樣刺激會大一些。”
“……你媽的,要求還挺多。”肖池甯叼走剩下的半個麵包,別開臉含糊地說,“不幹了,萎了,拉燈睡覺。”
肖照山低頭笑了笑:“行,我去衛生間自己解決。”
他起身去住院部大門的垃圾桶那兒扔了垃圾,回來就算是“解決”好了。
“吃飽了嗎?這兒還有一盒牛奶。”他問肖池甯。
肖池甯咬著吸管,搖頭拒絕:“飽了,你喝。”
肖照山答:“我不喝牛奶。”
“為什麽不喝?乳糖不耐?”
“我四十多歲的人了,喝兒童高鈣奶算怎麽回事兒?”
“那你買兩盒幹嘛?有錢沒地方花啊?”肖池甯無語。
“這個牌子搞活動,買一送一,我結賬的時候才知道。”肖照山為自己辯解。
肖池甯把那一盒牛奶奪過來,三兩下插好吸管強行塞進他手裏:“喝,給老子喝。”
肖照山猶豫片刻,極不情願地皺了皺眉,最終還是
認命地喝了起來。
肖池甯見他垂著眼睫抿著嘴,一臉苦大仇深地咬吸管,不由得感歎這畫麵實在太他媽罕見了,趕緊掏出手機拍照留念。
“爸爸。”他叫了一聲。
肖照山扭頭看他,一臉驚詫。
“哢嚓”,畫麵定格在肖照山拿著牛奶,雙唇微張,瞪大了眼看向鏡頭的樣子。
肖池甯對此很是滿意:“不錯,設成屏保辟邪了。”
肖照山卻隻關心:“你剛叫我什麽?”
肖池甯頭都不抬:“傻|逼、臭狗、老東西。”
“我聽到了。”肖照山按捺著心下雀躍,耐心哄他,“寶貝,再叫一次?”
肖池甯設好屏保,收起手機重複道:“傻|逼,臭狗,老東西。”
肖照山篤定地說:“我聽到了,你叫我爸爸了。”
肖池甯嘲笑道:“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這麽沒見識?”
肖照山還是高興,欣慰到一連嘬了好幾口牛奶下肚。
但高興了沒多久,他就想起方才在電梯裏思考過的一件事。
“肖池甯。”他挪開吸管,沉下語氣問,“三百五十六加七十二再減去一百七十一,等於多少?”
肖池甯很快心算出了答案:“二百五十七。”
“你小時候打針會做算術題?”
肖池甯聳了聳肩:“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從小就怕打針的那種小孩兒麽?”
肖照山頷首道:“像。”
“哪兒像了?”肖池甯不服。
肖照山說:“以前不覺得,現在我知道了,人痛了、怕了就會哭,這沒什麽好羞愧的。”
“我不羞愧,我的確沒因為打針哭過。”肖池甯說,“比打針抽血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樣樣都哭一哭,我眼睛早哭瞎了。”
“比如?”肖照山看著他。
“比如,”肖池甯回視道,“上興趣班,開家長會,全校的家長開放日,寫命題作文——《我的爸爸媽媽》。”
肖照山捏了捏手裏的紙盒,誠懇地說:“嗯,你開頭就寫,‘我恨死他們了’。我授權同意。”
肖池甯無謂地笑了笑:“滾吧,少馬後炮。我已經想通了,恨要是有用,我哪兒用等到十七歲才得到你的關注?”
“觀徹說我成年前要渡三個劫,我渡完了,他拿我沒辦法了,你們也拿我沒辦法了。”他用手肘捅了捅肖照山的腰眼,“怎麽辦啊老東西,你甩不掉我了。”
“誰說要甩你了?”肖照山傾身親了親他的額頭,“我家小孩兒這麽好,打著燈籠都難找。”
肖池甯撇了撇嘴:“是啊,我甩你還差不多。我告訴你啊,等你臉蛋兒鬆了身材走樣了那活兒不行了,我立馬找個新男朋友氣死你。”
肖照山完全沒被威脅到:“我努力鍛煉鍛煉,起碼還能再跟你過十幾年性|生活,怎麽看我都是賺的。”
肖池甯壓低聲音,貼到他耳邊說:“換我操|你也不是不可以。”
肖照山把牛奶盒擱到腿上,抬手給了他一個腦崩兒,失笑道:“萎了,拉燈睡覺。”
董欣剛把車開進醫院,就看見父子倆坐在長椅上,一人捧著盒牛奶喝。兩人的眉眼如出一轍,動作如出一轍,氣質如出一轍,就連受的傷都如出一轍,簡直像現實世界的複製粘貼。
她踩了腳刹車,悄悄放下窗偷拍了一張,在微信上發給了肖照山,配字寫著:來看看年輕時候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