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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池凊心軟了,沒有再堅持要把他送出國,八月的第二周,他便去寄宿製的新學校報了到。
    正值暑假,校園裏隻有補課的高三生,食堂供應充足,也完全不擠,但仍有一些家長會在晚自習後專門給孩子送來夜宵和補品。
    肖池甯趁池凊再次出差前向她裝乖賣傻,愣是爭取來了不住校的特權。
    他開學前在網上買了副墨綠色的大魚板和幾對95a備用輪,每晚九點半下了自習課,當別的同學都抱著書回寢室繼續奮戰的時候,他在一邊吐煙圈一邊踩著滑板四處刷街。
    北京的夜和其他都市的夜沒什麽區別,酒酣情暢的像死前的回光返照,著急歸家的像落下的一把細雪,無聲融化成了一地泥水。他最無所事事,最像被陰曹地府忘了一千年的遊魂。
    他走走停停溜達到了畫廊,站在街對麵,隔著行道樹望向已被上了鎖,隻有招牌亮著的店麵,點燃了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
    池凊還在家的時候,肖池甯演他的乖巧小棉襖,肖照山做他的貼心好老公,兩人尚且能心照不宣地湊成一對關係不太親密的普通父子。可一旦池凊離開家到外地考察,肖照山便決計不會在家裏過夜,開學半個月,肖池甯再沒見過他。
    當然,他此刻來畫廊並非是出於想念,他不過無處可去,不知不覺遊逛到這裏。肖照山理應正在某個溫柔鄉,和年輕的情人接吻做|愛,要麽是陳渝,要麽是趙渝錢渝孫渝李渝。總之,肖照山絕不就此甘於寂寞。
    肖池甯踩滅煙頭,再看了一眼對麵明晃晃的“照”字,隨後踏上了滑板打算抄近路回家睡覺。
    然而,途徑畫廊旁那條隻有兩盞昏暗路燈的窄巷時,他在粗糲的滑輪聲中猛然捕捉到了一段低婉的旋律,是從畫廊裏傳出來的。
    這首歌肖池甯沒有聽過,他屏息勉強分辨了兩句歌詞,用手機搜索一番,發現歌名叫《i don"t hurt anyore》。
    牆內還在唱:“我不再痛苦了/難以置信地/曾經如此在意的/我都已經忘記了/這樣多好/我不再痛苦了”,牆外的肖池甯卻莫名感到已經痊愈的手掌和膝蓋又一次隱隱作痛。
    沒有哪位員工會於深夜十一點留在辦公室裏放歌,牆內的人就是本該在某張床上的肖照山。肖池甯突然願意這樣相信了。
    他不會忘記從呂眉那裏得知的真相,不會忘記他有一對相愛的父母,而這對父母不愛他,隻給他帶來了滿身傷痕。他曾經揪著肖照山的衣領問為什麽,可至今沒得到答案。
    寂靜的偏巷裏,肖池甯背靠牆磚,單腳踩在滑板上,一下下地按亮打火機,一次次感受生命線上的那條疤。
    他終於在愈發高漲的不平中明白了,他恨肖照山的漠然,恨到見不得肖照山獨自坐在空曠的畫廊裏,灑脫地說他全忘記了,說他不痛苦了。
    肖池甯決意要讓他同自己一樣痛。
    手機單曲循環到第五遍,肖池甯離開了畫廊,把模糊又清晰的歌聲拋往身後。
    但這首歌的餘音卻跟著他渡過了整個汗涔涔的夏天。
    九月,高三學生動員大會上,校長要求各班辦一期誌願公示黑板報,肖池甯成了班上唯一一個在便利貼上寫“沒有理想大學”的學生。
    班主任找他談話:“我看你檔案上寫著,特長是油畫,還拿了全省的一等獎,為什麽不走藝體呢?”
    肖池甯直截了當:“不喜歡。”
    班主任循循善誘:“既然放棄了特長,那文化課就好好學。以你入學摸底考試的成績,努把力奔個好點的二本沒問題,如果你不知道哪些學校比較合適,老師可以試著給些建議,幫你定個目標。”
    肖池甯彎著一條腿鬆垮垮地站在辦公桌邊,看似順從實則無所謂地說:“好啊。”
    出於這種態度,班主任或許認為他還有可塑空間,當天午休就把他的座位換到了零診考試排年級第二的女生旁邊。第一據說在樓下那個文科班。
    同桌了不過兩節課,肖池甯便對這位優等生有了初步的認識。
    就像年輕時候的池凊。
    裘因過去常在他耳邊念叨,池凊自小就表現出了驚人的理解力和專注度,成績向來優異,隻要是有排名的考試,從未跌出過年級前三,高考發揮穩定,是市級文科榜眼,毫無意外地考取了理想的學府來到北京,學了會計專業,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同校美院的肖照山,連戀愛結婚創業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高效。
    除了外貌樸素身材微胖,新同桌顯然和池凊相似:專注,聰明,成績優秀,沒有人情味。一整個下午,她沒看過他一眼,上課時間隻看書本和老師,課間休息隻捂著耳朵低聲背誦曆史和政治考點。
    肖照山為什麽會愛上這樣的女人?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這個問題浮現在肖池甯腦海中後,他發覺自己已經如肖照山所言,開始具體地想象池凊了。
    但奇怪的是,每當他親眼見到池凊,他又會陡然失去想象的欲望,像大部分人麵對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時會做的那樣,保持禮貌地經過。
    相比肖照山,池凊當然稱得上溫柔,出差歸來偶爾還會關心一下他在新學校適應得如何,盡管是為獲得形式上的自我安慰。肖池甯肯定,就算他的答案是“完全不適應”,池凊必然也隻是敷衍地反問一句“是嗎”,給不出哪怕任何一名母親都能給出的鼓勵和開解。
    這倒沒什麽所謂,因為每當她這麽問了,肖池甯總是優先觀察肖照山的神情。
    肖照山往往會正視他的眼睛,冷不丁接一句:“同學老師適應他還差不多。”
    這簡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玩笑。
    池凊就宛如一個人形開關,唯有她在場,肖照山才會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突然地出現,在家門外戴上一副隨和的人皮麵具,跨進家門,再次同他扮演一對父子。
    一次兩次三次,肖池甯依舊沒有積累起應付這樣的肖照山的經驗。幸虧他笑而不語池凊仍會當他是個迷途知返的好孩子。
    湊巧今天又是後者出完差回北京的日子,換言之,也是肖照山回家的日子。
    肖池甯做完值日,沒有選擇去街上閑逛,而是滑著滑板直接回家。一出校門,他就看見了胡穎雪和她抱著飯盒的父母。
    胡穎雪,他的新同桌,此時正一臉不耐煩地和父母吵架:“說了多少遍,甭老給我送這些吃的了!你們還嫌我長胖得不夠多是不是?!”
    她父親嚴肅地斥責道:“學校食堂的營養哪兒夠啊?你當務之急是學習,別整天不學好就想著怎麽捯飭自己!”
    “是啊,高考完有的是時間減肥。今天給你熬的魚湯,對腦子好,記東西快,你拿回寢室趁熱喝。”她母親一個勁兒把保溫桶往她懷裏塞,“飯盒不用你洗,明兒晚上拿出來我帶回去洗。”
    胡穎雪不肯接魚湯也不肯接話,她筆直地立在原地,肩膀上下起伏,狀若吞咽著憤怒。發作前,她大概反應過來還有人一直停留在自己附近,因此下一秒,她馬上用力地扭頭望了過來,眼中寫滿了警告。
    肖池甯把手中的滑板放到地上,根本無心旁聽也不感興趣,隻為戴上耳機選一首想聽的歌。他再次點開了《i don"t hurt anyore》。對這份絕不可能擁有的親情負擔,肖池甯不予理會,目不斜視地踏著滑板,裹挾著初秋的風離開了。
    此時的他完全預料不到,在這件事以外,他竟會在不久後再次目睹胡穎雪與之相關的,更巨大、更難以啟齒的秘密。以至於他當晚一到家,得知肖照山去了國外,便立刻忘記了酷似池凊的胡穎雪也會出現那樣恨的眼神。
    這天他隻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家,打開家門,池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箱就立在鞋櫃旁。分明以往肖照山從機場接回人之後,會順手把行李箱提上樓。
    當他怔在原地懷疑反常的時候,池凊裹著浴袍端著水杯從樓上下來了。
    “小甯,站在門口幹什麽?”
    “我剛進來。”肖池甯回過神來,熟練地揚起這一個多月裏練習了無數次的笑容,仰頭問,“爸爸呢?”
    池凊把空了的水杯放在餐桌上,奇怪地問:“你爸爸前天去意大利看展了,你不知道嗎?”
    肖池甯嘴角一僵,隨即笑得更開了,眼睛都彎成了月牙。他還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笑有多天真多招人疼惜。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他嬌聲說,“是我太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