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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冬的急診科多的是發熱患者,觀察室裏連輸液支架都得排隊領。肖照山運氣還算好,剛帶著昏昏沉沉的肖池甯插完針,不遠處就空出來了一個塑料板凳。
    他把凳子挪到牆角,好讓肖池甯能有個倚靠睡一會兒,自己則充當人形支架,舉著輸液瓶站在他旁邊等液輸完。
    肖池甯對此渾然不知,睡著睡著就歪倒在肖照山腰間,手卻還鬆鬆地握著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的小拇指。
    畫油畫,尤其大幅油畫,是個體力活兒,往往左手端著調色盤右手抬抬落落就是大半天,所以肖照山這麽多年即使再忙也保持著偶爾去健身的習慣,現在倒不覺得有多累。
    然而快輸到最後一瓶的時候,他叫住路過的護士想請她幫忙換瓶,結果沒等開口就先打了兩個哈欠。
    疲憊與困意一旦被撕開一個小口,刹那間便如洪水猛獸般排山倒海而來。回去他不敢再開車,愣是背著肖池甯去路邊攔出租車。
    淩晨三點,街上已經看不見行人。肖池甯被他包成了一個粽子,從頭到腳武裝嚴密,蔫蔫兒地趴在他背上說夢話。
    肖照山上身隻剩一件加絨襯衫和套在襯衫外麵的圓領毛衣,冷風一吹,他睡意消了大半,轉而凝神去聽肖池甯的夢境。
    肖池甯在問為什麽。
    他滾燙的鼻息和吐出的熱氣盡數撲進肖照山的頸窩裏,後者聽他念叨著不明所以的追問,心裏忽然感到了久違的寧靜。
    雪還在下。
    絳紫色的天空沒有一顆星,烏雲層層疊疊掩蓋了雪的來處,但路燈依舊映出了兩人鮮明的影子,好似整個北京、整片無邊的雪與無形的風都為他們停止了時間。
    肖照山想,縱使這一刻不算太完美,也值得他永久珍藏。
    他顛了顛肖池甯的身子,哄小寶寶似地讓他“乖”。董欣說得沒錯,肖池甯就是他的小寶寶。
    小寶寶的愈合能力卻快得不像個寶寶,三瓶液一點點滴進身體裏,安穩睡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退了燒,神智清醒,宛若常態。
    肖照山還睡得很沉,肖池甯翻過身看見他仍躺在身邊沒有出門,便不著急起床去洗澡。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肖照山的睡臉,腦海中漸次浮現出昨晚的幾個畫麵,無一例外是肖照山抱著他,在擁擠的急診科裏同醫生護士交涉。
    像個父親一樣。
    屋外兀地傳來一陣不甚耐煩的敲門聲,肖池甯暗自歎息一瞬,扭頭看了看房間門,又轉回來看了看肖照山的臉,見他依然沒有要醒的意思,也猜到他是昨晚累狠了,便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出了臥室。
    貓眼裏意外地出現了裘因的臉。
    肖池甯給她開了門,一聲招呼都沒打就徑直去廚房裏接水喝。
    裘因挎著一個v手提包,矜貴地站在入戶的地毯上,沉聲問:“你爸呢?”
    肖池甯端著杯子走回客廳:“還在睡覺,你別吵他。”
    “幾點了還在睡?”裘因陰陽怪氣地笑了笑,故意揚聲說,“怕是通宵和小情人翻雲覆雨累壞了吧。”
    肖池甯坐在沙發上,一口口地喝水潤嗓子,沒心情搭理她。
    裘因走近幾步,突然問:“你見過嗎?”
    “見過什麽?”
    “你爸的姘頭。”
    不愧是母女,池凊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肖池甯覺得有意思,點頭道:“見過,長得比你女兒好看,還比你女兒年輕。”
    “肖池甯!”裘因惱恨地瞪著他,“是你爸教你這麽說的?”
    肖池甯不明白她究竟是過分相信人性本善,還是對他仍
    存有成長得根正苗紅的幻想,才會問出如此自以為是的問題。
    “事實需要誰來教嗎?”他反問。
    裘因僵直地立在茶幾前,呼吸粗重,憤怒滔天。可肖池甯覺得還不夠。
    他放下杯子,起身說:“既然你這麽閑,不如去問問你女兒,她的姘頭又有幾個,長得有我爸帥,有我爸年輕嗎。你去問啊,看看她有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冰清玉潔。”
    裘因氣得麵目猙獰,口齒不清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上北京來是對的!我再不來,你就要被肖照山毀了!”
    她抬腳往房子深處走,惡聲質問肖池甯:“他在哪個房間?讓他出來!”
    肖池甯見她直奔主臥去,連忙繞過茶幾想攔她:“這是我家,我同意你進去了麽?”
    裘因憑經驗選了正對餐廳的那間房。然而當她打開門,卻看到裏麵儼然一派書房的布置。她又打開了右手邊的門。
    也是書房。
    一共就那麽幾個房間,肖池甯見她轉向了真正的主臥,不假思索地從身後拍開她正要抬起來的胳膊:“滾出去!跑這兒來發你媽的瘋!”
    裘因不依不撓地越過他去壓門把手,還不忘伸長了脖子對屋裏的肖照山喊:“躲在小孩兒背後裝死算什麽男人?!”
    室內詭異地安靜了一秒,她聽見門後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即將捉奸在床的胸有成竹頓時衝昏了她的頭腦,她粗暴地搡開擋在身前的肖池甯,不管不顧地推開了門。
    肖池甯燒了一夜,這會兒仍四肢無力腳步虛浮,被裘因這麽用力一推就筆直地撞上了牆,沒有防備地跌倒在地。
    “哐!”
    肉|體和地板、門頁和門堵猛然相碰,發出巨響。
    剛從主臥衛生間裏出來,還穿著一身睡衣的肖照山眼裏沒有別人,他隻看到肖池甯摔倒了,捂著肩膀,痛得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他冷著一張臉,擦過裘因的肩膀出了臥室,一言不發地蹲下|身扶起肖池甯,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隨後扳開他的手替他輕揉著傷處。
    裘因視若無睹地在主臥裏一通亂翻,卻沒在床上、衛生間、衣櫃裏、窗簾背後看見理應狼狽現身的小三。
    “你把人藏哪兒了!”她回身逼問肖照山。
    肖照山充耳不聞,始終埋著頭給肖池甯揉肩膀,仿佛這是天底下頂重要的大事。
    “還摔著哪兒了?”他抬起眼,問肖池甯。
    “屁股。”肖池甯低聲罵,“操,老不死的勁兒挺大。”
    肖照山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燒好像退了。去拿件衣服披著,到書房裏等我。”
    肖池甯看向裘因,諷笑道:“有人占著我們的臥室,我去哪兒拿?”
    苦心尋找的小三就在眼前,裘因卻想不到那兒去,聽見他說“我們”,也隻當是這兒沒多餘的臥室,父子倆才不得不睡一間房。
    肖照山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起來:“我給你拿。”
    肖池甯稍作猶豫就聽話地去了書房。肖照山當著裘因的麵,從櫃門大開的衣櫃裏挑了件自己的薄外套,順便帶上了放在床頭櫃的藥,給肖池甯一起送了過去。
    “別跟她廢話。”肖池甯穿上外套,不耐煩地說,“實在不行就把她轟出去。”
    肖照山不應,叮囑道:“保溫杯裏有昨晚的水,應該是熱的,記得把藥吃了。”
    書房的門隨即被他關上了。
    肖池甯百無聊賴地蜷在肖照山的椅子裏等了半個小時,起初還能聽到裘因高聲指責肖照山負心,背著池凊偷人不成還反過來先甩了池凊,後來他隻能聽到一
    陣哀泣,再無別的內容。
    昏昏欲睡之際,書房的門又開了。
    “肖池甯,出來一下。”肖照山仿若公事公辦,說完就回了客廳。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打著哈欠出去見裘因:“還有什麽事?”
    裘因鼻尖通紅,燙成小卷精心打理過的短發卻分毫不亂,襯得這餘淚都不顯真心。
    她抖著嗓音,問:“小甯,你想跟著你爸還是——”
    “我爸。”肖池甯打斷了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其他選擇。
    裘因攥著手帕閉了閉眼,終於肯死心一般:“好……外婆知道了。”
    肖池甯站在她的對麵,微微一愣,猝然感到了一絲難堪。就好像她這一聲“知道了”放棄的不是自己一文不值隻會惹禍的外孫,而是別的價值連城、千金不換的東西,比如她看重的金錢、麵子和地位。
    總之,決不會是他。怎麽會是他?
    他不清楚肖照山在那半個小時裏到底說了些什麽,才讓這個冥頑不靈的老女人妥協離開。
    中午擇菜的時候他忍不住把好奇問出了口,肖照山正坐在餐桌的另一邊忙工作,簡單解答道:“我說我準備帶你去國外,手續都辦好了。”
    “就這樣?”肖池甯不信。
    “我還說,會讓你讀名校、混名流,幫助你成為一個厲害的畫家,我會讓你過得比現在更好。”
    這才對,這才是裘因愛聽的話。
    肖池甯打趣道:“然後她是不是突然發覺你跟池凊離婚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肖照山看著筆電屏幕,不為所動地說:“也可能是她突然發覺,隻有我可以當好你這個小混蛋的爹吧。”
    肖池甯沒有反駁。
    他最近時常覺得,自從和池凊離婚後,肖照山就溫柔得過了頭、脾氣好得過了頭,仿佛家門外的風雨並未驚動到他,而他卻已經做好了世界末日的準備。
    過去成功學家老說“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來過”,但如果真的用度過生命最後一天的心情來度過當下的每一天,是個人都會廢掉。
    因為生命的盡頭除了愛,就是放縱。
    世界末日的前一晚,還有人願意加班到深夜嗎?還有人願意為了合群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嗎?大家忙著去示愛,去原諒,去狂歡,去悲傷,路上到處是搶劫商店的流浪漢,放火砍人的神經病,到處是淚流滿麵相擁熱吻的情侶和趕著回家團圓的父親母親。
    大概隻有肖照山,隻有他會依舊悠閑地、有條不紊地布置好計劃中的展覽,裱好最新的畫作,然後去某個地方,從容地和情人做一場愛,在睡夢中恬淡地迎來地球終結。
    那這個情人會是他肖池甯嗎?
    “爸爸,”他放下家裏剩的最後一把芥藍,嚴肅地問肖照山,“你愛我嗎?”
    肖照山許久沒聽到肖池甯說話,已經重新浸回一堆剛收到的賬目中,待餘光好不容易瞥到肖池甯,才發現他好像看了自己很久。
    “什麽?”
    肖池甯複又低下頭擇芥藍葉:“問你芥藍是做蒜香還是白灼。”
    肖照山圖他省事:“白灼吧。”說完就低下頭繼續整理數字。
    他要抓緊時間製造一份能以假亂真的賬表,來逼迫警方去查嶽則章的資產流動情況。隻要上頭起了疑心,那什麽都好說。
    但他專業不是這個,單憑對嶽則章名下機構和行事規律的掌握,根本做不到十全十美。他隻能去請教此前特意結識過的教授,自己慢慢填空,再請董欣公司的審計幫忙複核。
    一天就這麽在打電話、視頻會
    議和編造數字的高強度工作中過去了,肖照山中午沒能睡成午覺,晚上吃過晚飯便有些困了。
    肖池甯看出他精力不支,苦口婆心勸他早點去睡覺。肖照山卻不太樂意,讓他泡來一杯咖啡接著在書房裏忙碌。肖池甯懶得再囉嗦,替他關上門就去洗碗收拾廚房。
    然而等他做完家務,看完了一本畫集,到了平時入睡的時間,肖照山還是沒有要洗漱睡覺的意思,書房裏一絲動靜也無。
    肖池甯放下書去敲門:“爸爸,十一點半了。”
    裏麵沒有人應。
    肖池甯提高音量:“爸爸。”
    依舊沒有人回答他。
    “我進來了。”
    肖池甯小心推開門,書房裏燃燒的檀香和冷掉的咖啡混雜的味道撲麵而來,一切安靜得不可思議。
    沒有敲鍵盤的聲音,肖照山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肖池甯毫不意外。他放輕腳步走過去,看了眼電腦上寫到一半的文件,輕輕推了推肖照山的肩膀。
    “爸爸,起來去床上睡。”
    肖照山睡得很死,肖池甯手上加大了力度:“快起來,別著涼了。”
    肖照山這才悠悠轉醒。
    他頭痛欲裂,下意識皺眉揉了揉太陽穴:“我睡著了?”
    “不然呢。”肖池甯也嘮叨他,“吃完飯我就讓你早點睡,你不聽,趴著睡難道比躺著睡更舒服?”
    肖照山活動了一圈脖子:“也不看看昨晚是誰發高燒折騰得我沒睡好覺。”
    肖池甯給他捶肩膀:“反正都怪嶽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