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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西城區坐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到站後再向南徒步一公裏,就能看到一片建得像景區似的思親園。
    肖池甯兩手空空,隻帶著跟他形影不離的滑板和一包新買的香煙,走進氣派的大門,不緊不慢地找到了公墓裏的“祥雲園”。
    穿行在星羅棋布、整齊劃一的墓碑之間,他莫名想到了學校裏的月考考場。
    依次編碼,安靜肅穆,互不關心,各有悲歡,簡直與這兒如出一轍。
    兩個月前,他曾私下以班級代表的名義去“探望”了正在康複的胡穎雪的父母。夫婦倆本是愁雲慘霧,見女兒的同學來了,硬是擺出了風平浪靜的模樣,不斷找新話題、聊新鮮事,絕口不提女兒的死和身上的傷。
    肖池甯被耗盡了耐心,煩不勝煩,再也扮演不下去溫良恭儉讓的學生代表,問出胡穎雪葬在了哪兒就轉身離開病房,把他們塞過來的蘋果扔進了電梯間的垃圾箱。
    “你的爸媽過得很好,還能問我複習進度,備考得怎麽樣。”他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確認它燃起來了便放到墓碑前。
    初中的時候他跟著裘因看電視,裏麵湊巧演到結局,主人公去陵園掃墓,領著未婚妻給已逝的母親過目,好讓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
    他對此頗為不屑,心想,死人才不會管你結不結婚,新娘是誰,長得漂不漂亮,和你一起經曆了什麽波折,是不是所謂的真愛。這些全他媽是活人的自我安慰,與死人有何相幹。
    然而如今,待自己真正有了掛牽,有了想要傾訴的對象,他竟也忍不住在寒風中如法炮製,對著一麵冷冰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自說自話。
    “原來你才剛滿十六。身份證上故意改大了一歲,對吧。”肖池甯看著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又點了一支煙,自己抽起來,“南方也有這樣的說法,早讀書的孩子聰明,成績更容易搞上去。”
    “所以老不死的特別後悔,後悔當年沒多花點錢,提前把我送進小學念書。”他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歎息道,“其實她挺可憐的。”
    “老公死得早,她一個人照顧兩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結果小的那個沒滿五歲就被車碾死了。大的這個算是熬出了頭,但是除了按時打錢什麽都懶得管,還把我這個拖油瓶甩給了她。”
    肖池甯低下頭,伸手幫胡穎雪掃掉了肩上的積雪:“你看,我們誰都不好過。”
    他搓了搓凍紅的指尖,說:“我老是想,人到底為什麽要繁衍、憑什麽能繁衍,這麽垃圾的物種,滅絕最好,地球沒有我們會更美麗。”
    “科技一年比一年發達,人心一年比一年壞,現在給孕婦讓個座都能被誇得天花亂墜,這說明什麽?”肖池甯拿起胡穎雪麵前那支快被風吹熄的煙吸了一口,緩緩道,“說明人過得越來越好了,善行越來越少見了,我們越來越自私,越來越冷漠了。”
    他把煙放回胡穎雪麵前:“肖照山跟我說,人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誰都幫不了誰,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無數次。”
    肖池甯垂首笑了笑:“他是對的。”
    凜冽的風呼嘯而過,發出拉風箱一樣可怖的聲響,陵園裏殘留在枝頭的大大小小的葉片上,雪嘩啦啦地傾覆在地。
    等抽完了手裏的這支煙,他才再度開口:“我有點冷了。北京太冷了。”
    他給胡穎雪續了一支煙,自己卻失去了抽煙的興致,隻伸腿彎腿,玩兒似地小幅滑動墊在屁|股下麵的滑板。
    “肖照山不想要孩子,我完全能理解。”他語氣輕快道,“有時候看到他和池凊的臉,我都很慶幸自己是個同性戀,生不出一個像我的孩子。畢竟人啊,心智太不堅定,誰都逃不過血緣的製裁。”
    “你說從小被家暴的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麽樣,被壓迫慣了的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麽樣,被溺愛慣了的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麽樣。”他停下動作,看向胡穎雪的墓碑,問,“你要是長大了,會是什麽樣,我長大了又是什麽樣,你能想象嗎?”
    “我不敢想象。”
    他撫摸著與氣溫一致的冰涼的墓碑,突然平淡地發表了一段本該慷慨激昂的演講:“‘樂隊呢,接著吹打,到鋼管燙手為止,放鞭炮的接著放,到天使們覺得燙為止,酒盡管上,喝到不省人事為止,幫工的,走鋼絲的,屠夫,照相的,全都過來吧,賬都算在我身上,女士們先生們,布拉卡曼的壞名聲從此一筆勾銷,接下來大家開始狂歡吧。’[1]”
    他收回手,沉默半晌,聲音愈發輕了,仿佛怕被隔壁的亡人聽見心裏話。
    “胡穎雪,我狂歡不起來。雖然我早就料到報複完肖照山和池凊,我的人生會變成一片荒漠,但我還是這麽做了。”
    肖池甯俯身趴在膝蓋上,用腳尖劃拉著地上的積雪:“為什麽,胡穎雪,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好人,當不了哥譚市[2]的正義使者,為什麽還執意要這麽做呢?”
    沒有人能回答他,他卻像是得到了指引一般,頷首道:“是啊,我好像被意義綁架了,一度以為幸福是人生的義務[3],是每個人都理應存在的此岸。如果有誰不幸福,那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是該被懲治的罪惡。”
    他把雪堆成了一座小山。
    “元旦那天,肖照山抱著我坐在飄窗上看雪,可能就是我這輩子最接近幸福的時刻了。”
    緊接著,再將山尖一腳踏平。
    “但那也隻是‘接近’。”
    “他的壞名聲沒辦法一筆勾銷,我也沒有超能力,可以讓他死而複生、生而複死,在棺材裏永遠地受折磨[4]。”
    肖池甯從膝蓋上抬起頭,望向眼前的胡穎雪,不知何時,臉上已經縱滿淚痕。
    “我好多次躺在他身邊,看見他毫不設防熟睡的樣子,都會想,要不算了吧,起碼他現在很愛我,我為什麽要親手毀掉自己渴望的一切呢。”
    他哽咽著說:“可我分明騙他、恨他,一千次一萬次地想過要殺了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我變得這麽……舍不得了?”
    他大睜著雙眼,任兩行熱淚簌簌落下:“你說,我是不是遺傳到了池凊,和她一樣偽善又自大?”
    他癟著嘴,像個委屈極了的小孩,喃喃道:“我不要變成她,我不要……”
    寒風拚命地往此岸吹,吞沒了分割幸福與苦難的河流上擺渡人的呼喚。
    再也沒了歸處,遍尋萬鄉亦找不到去處。新生活的開端總是這樣令人尷尬,難上難下。
    肖池甯放肆地哭了一會兒,等擦幹眼淚便又像個理直氣壯的少年,和朋友講玩笑話、聊平凡事。
    “你的日記我寄去杭州了,我買了今天晚上的機票,剛好回去等慢遞。就是不知道肖照山有沒有報警。”他起身撿了地上的煙頭。
    “下次來不知道是多久了。”他抱著滑板,說,“希望到時候你已經投了個好胎,當一隻動物園裏的小熊貓,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沒事兒揉揉自己的大尾巴,想幹嘛就幹嘛。”
    “胡穎雪,我走啦。”他拍了拍胡穎雪的墓碑,輕聲道,“拜拜。”
    明天是除夕,少有人會選在今天來掃墓,陵園裏除了管理人員,不見其他人影,去往公交站時沿路同樣安靜得不可思議。
    肖池甯把圍巾圍緊了些,埋首對抗聒噪的大風,心下盤算著用這些年積攢起的小金庫在杭州租個一居室,然後隨便應聘個管飯吃的崗位,每天朝九晚五,累得沾枕頭就著也挺好。
    前提依然是肖照山沒有報警。
    然而,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走了沒幾步,他就發現了不對。
    路中央一輛沒有車牌號的三菱麵包車車速慢得驚人,始終綴在他身後,鬼鬼祟祟,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居心叵測。
    肖池甯瞅見下個路口有電子眼,便索性放下滑板,換了條小路加速往一公裏開外的車站趕。
    果不其然,麵包車也加了速。
    昨晚他在網吧開臨時卡過的夜,根本沒人來查,警方難道這麽好心,會等他和朋友敘完舊再把他捉拿歸案?
    肖池甯越想越膽寒,在地上蹬了兩腳滑得更快,期間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身後。
    麵包車沒跟上來。
    他悄悄鬆了口氣,腳下卻仍不敢懈怠,打算一鼓作氣回到大街上去乘車。結果剛出路口,一個巨大的灰影便從右側飛速地靠近了。
    沒留給他任何反應和躲避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驚奇,肖池甯就感到自己被一股不可抗的衝擊力撞得騰了空。天旋地轉間,劇痛從他的胯骨傳至全身。他順著路坎翻滾出幾米遠,沒有任何防護的後腦勺磕在了砂石遍布的地上,導致他的意識開始有些微的模糊。
    耳旁傳來刺耳的刹車聲,那輛中途消失的麵包車上下來了兩個從頭到腳全副武裝的男人。一個按住他的手腳,一個搜他的身。
    肖池甯由是知道了,他們不可能是警察。
    疼痛持續地攻擊著他的神經,他奮力掙紮,想逃脫卻無濟於事。鎮壓他的雙手轉而穿過他的腋下,意欲拖著他往麵包車的方向移動。
    肖池甯頭暈目眩,耳鳴得厲害,根本聽不清他們的對話。陷入昏迷前,他隻是無助地嗬出了一片又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動著手指,異想天開似地要去夠輪子朝天的滑板。
    這是肖照山送他的滑板,是唯一留下來的禮物,他沒有說假話,他真的很喜歡。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滑板的背麵居然還刻著字。
    是“生”。
    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
    肖照山在醫院裏渾渾噩噩地躺過了除夕,躺過了大年初一,一直躺到初五做了二次手術,進入康複階段,才辦理了出院。
    沒有陪床、沒有助理、沒有家人,他右手綁著石膏,獨自推著輸液支架樓上樓下地開單子,等輸完最後一瓶液,董欣終於來了。
    “今天好點兒了嗎?醫生怎麽說?”回去的路上,她問肖照山。
    肖照山看著窗外,平聲答:“手指沒那麽麻了,後天看情況複診。”
    “嗯。”董欣應了一聲,斟酌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他,“今天初六,私人檢測機構還有兩天才上班,老肖你……著急嗎?”
    肖照山揉了揉晴明穴,反問:“如果檢測出來是陽性,那之後我要是被瞿成指證了的話是不是會很麻煩?”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董欣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但萬一呢,我覺得池……”
    “不著急。”肖照山沒有讓她說完那個名字,抬眼目視前方,漠然道,“我不著急,等他們上班了再說吧。”
    董欣聰明地轉移了話題:“上周你做第一次手術的時候池凊來看過你,還留了一個康複科專家的電話。前幾天你狀態不怎麽好,我就隻跟主治醫生聊過這事兒,他說具體的得看第二次手術的效果。現在二次手術也成功了,你要不要考慮休息半年去做神經康複訓練?”
    肖照山用左手從披著的外套裏摸出了香煙和打火機:“替我謝謝她,但我最近很忙,沒空。”
    “你忙什麽?嶽則章窮途末路,除了給我們找點不幹不淨的小麻煩,他還能怎麽著?”董欣一想起肖照山躺在血泊中的畫麵就後怕,“老肖,尺神經斷裂不是開玩笑,恢複得好尚且會有點兒後遺症,更別說什麽努力都不做。你是不是不想要這隻手了?”
    肖照山壓根兒沒聽進去,叼著煙捏著打火機說:“我開窗抽根兒煙。”
    董欣氣得直打他正點煙的左手:“你還在吃消炎藥,抽個屁的煙!沒聽醫生說讓你忌煙忌酒嗎?!”
    啪,打火機跌落進副駕駛座與中控台之間的縫隙裏。肖照山凝固在原地,仍維持著點煙的姿勢,垂眸看了那個若隱若現的打火機很久。
    下個路口遇上紅燈,董欣停車寬慰他:“老肖,我知道你現在心裏煩,不過該聽醫生的……”
    肖照山移開了視線,別開臉重新看回窗外,沉聲打斷她:“前麵靠邊兒停。”
    董欣警覺:“你要幹嘛?”
    肖照山冥頑不靈:“買打火機。”
    董欣也煩了:“我他媽要說多少遍,別抽煙別抽煙別抽煙,忍幾天會死嗎?”
    肖照山猛地扭頭,把唇間未點燃的那支煙往腳邊狠狠一摔,歇斯底裏道:“我他媽都染上毒了,抽根煙怎麽了!啊?!我現在跟死了有區別嗎?!”
    董欣愣了愣,隨即也拍著方向盤,臉紅脖子粗地高聲喊叫:“你他媽就那麽相信你兒子?他說你吸|毒了你就真吸|毒了,那我說你嫖|娼你就真嫖了嗎?狗|日的,明明毛發檢測還沒做,術後的檢查報告也正常,你自己倒先把自己嚇死了,虧你讀了那麽多書!操|你媽,我董欣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遇到你們這對臭傻|逼!”
    激烈的爭吵後,兩人許久沒說話,車廂裏隻剩下憤怒未消的呼吸聲。綠燈亮了,董欣一踩油門,在路口對麵的臨停車位來了個急刹。
    “給你一分鍾,滾下去買打火機。”
    肖照山發泄完,煙癮就沒那麽重了:“你都要操|我媽了,不抽了。”
    董欣瞪他:“作吧你就!事兒逼一個!”
    肖照山把半滿的煙盒徑直扔到她腿上:“我從現在開始戒煙了。”
    董欣不屑地笑了笑:“戒一周?三天?還是一小時?”
    肖照山摸了摸自己無甚知覺的右手手指,靠在頸枕上懶懶地說:“真不抽了,被肖池甯整怕了。”
    董欣雖然不清楚他和肖池甯之間發生了什麽才走到如今這一步,但單憑出事那天肖池甯給她發短信,讓她立刻去看看肖照山,她便不願意相信肖池甯能做出那麽絕情的事。
    她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老肖,你們父子倆孰是孰非我不好說,但池甯真不是那樣的人。”
    “哪樣的人?”肖照山自嘲道,“算了吧董欣,連我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董欣問:“他現在在哪兒你知道嗎?”
    肖照山打算終結掉這個話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董欣嗤笑一聲:“可拉倒吧,你麻醉剛過那會兒還說夢話叫他不準走呢。”
    肖照山轉過臉來,一臉不信:“真的?”
    董欣點頭:“千真萬確。”
    肖照山沒話說了。
    他枕著座椅頸枕,低垂著眼注視向車窗外,好一會兒後才輕聲道:“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董欣聽出了他的難過,趁著紅燈瞄了右側後視鏡好幾眼,似乎是想看一看肖照山難過的時候會是什麽神情。然而她隻從肖照山憔悴了不少的臉上讀出了一片冷淡的寂然。
    “沒事兒,你們是父子,再怎麽樣……”
    安慰的話說到一半,車廂裏突然響起了手機振動聲。
    董欣看了看自己在充電的手機,屏幕還黑著:“老肖,是你的。”
    肖照山隻能用左手,一時還不大習慣,硬是擰巴著在外套兜裏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機來。
    是一串從未見過的號碼。
    董欣見他盯著屏幕遲遲不動,便催促道:“怎麽不接,聽著怪難受的。”
    一種油然而生的不妙預感,讓肖照山此刻心慌不已。他按下接聽鍵,緩緩把聽筒貼到耳邊,沉住氣等那頭的人先開口。
    “媽的,給我說話!”一個離話筒距離較遠的男人不知在罵誰。
    沒有動靜。
    肖照山試探著先發製人:“再不說話我就掛了啊。”
    “來,給你爹叫兩聲。”
    男人大概動用了些手段,肖照山在電波中捕捉到了一點隱忍的痛吟聲。
    他的心驟然縮緊了,像身上又挨了一刀。
    “肖池甯?”他顫抖著聲音問。
    董欣驚疑地扭過頭來,靜靜地等待下文。
    男人接過電話,笑道:“肖大畫家,整整七天,你終於肯接電話了,真是不拿你這個漂亮兒子的命當命啊。”
    肖照山按下錄音鍵,盡力克製著忐忑與不安,向肖池甯澄清:“上周我一直在住院,今天手機才開機。”
    肖池甯未作反應。
    “我要聽肖池甯說話。”肖照山厲聲要求。
    “大畫家就這點兒追求?”綁匪笑得令人作嘔,“我們很好說話的,讓你和你兒子見上一麵都不成問題。明天晚上九點二十七,11613,3975,大畫家有空嗎?”
    熟悉的坐標表達,顯然是嶽則章的手筆。
    肖照山頓時青筋暴起,低吼道:“我要聽肖池甯說話!現在,立刻,馬上!”
    “怎麽好好的還發起火兒了?”綁匪把手機拿到肖池甯嘴邊,“小朋友,你親爹終於想起你了,跟他說說話唄。”
    肖照山把通話音量調到最高,攥緊了手機等著肖池甯開口。
    半晌後,他總算在一連串不規律的、破碎的呼吸中,抓住了一點虛弱到隻剩氣音的人聲。
    肖池甯似乎拚盡了全力,不斷重複道:“滾……別來,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