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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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榜足足提前了十日,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考官們前腳出貢院,次日就貼出了紅榜。
    這是紹興三十二年八月的最後一天,無論是考完試後正在尋歡作樂放飛自我的考生,還是抱著幹癟的荷包忐忑不安等待成績的考生,突然聽說貢院正門已張榜公告了這次臨安府鄉試的錄取名單時,都有些懵。
    是他們睡過頭看錯了時間,還是壓根沒醒來?
    隨著鑼聲報喜聲喧囂而至,考生們終於醒悟過來,這不是做夢,也不是玩笑,是真的出成績放榜了!
    “餘杭縣林希元林老爺,高中桂榜三十六名!”
    “錢塘縣蘇仲延蘇老爺,高中桂榜二十一名!”
    “仁和縣……”
    “臨安……”
    隨著一聲聲報喜喝彩傳來,書生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有的惴惴不安,有的聞訊狂喜,還有的等不到自己名字,便急急讓人去貢院看榜,一時間眾生百態,在各家酒樓客棧中顯露無疑。
    “中了中了!我中了!”
    “恭喜林兄……”
    “不知這次鄉試的解元會在哪一縣……”
    “自然是我餘杭縣,餘杭王氏子弟哪個不是滿腹經綸,名滿江南!”
    “王家昔日人才輩出,如今不提也罷!若非此番主考王尚書出身餘杭,王氏子弟……嗬嗬……”
    考生們說著說著就爭論起來,起初不過是爭論誰人奪魁,到後來就漸漸變了味。
    “進場的時候不是揪出了好幾個夾帶的嗎,聽說是有人泄題……”
    “泄題?!”
    “我輩寒窗十載苦讀,卻被這些腐蠹之輩行賄買卷,徇私舞弊,天日昭昭,公理何在!”
    從一個人的疑問,到幾個人的質疑,到十幾個人的肯定,話風從懷疑,疑似,到肯定,確認,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在考前有人賣題,就是跟王家有關,還有人恍然大悟地說在考場中看到有人作弊,考官卻視而不見……
    三人成虎,謊言重複一百遍都能讓人信以為真,更何況人們本能地更願意相信那些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畢竟兩三千學子應試,能中舉者不過寥寥百餘人,更多的落榜者,不相信自己是文不如人,隻相信自己是時運不足懷才不遇,相信是他人鑽營舞弊,是考官徇私不公,若是能有機會推翻這次考試結果,重來一次,或許能上榜的就是自己。
    而不用再等三年。
    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落榜的考生也不管先前是誰挑起的話頭,跟著越說越起勁,越說越義憤,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吼一聲“如此不公之榜,要它何用!”
    “我們去撕了紅榜,舉告考官,求官家重開鄉試!”
    “撕榜重考!”
    “走!”
    一傳十,十傳百,原本應試的考生住的客棧就離貢院不算遠,住的遠的得到消息,趕來看榜時,正好聽到這些議論,跟著加進來,人群便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越滾越多。
    大宋朝不光是重文輕武,還廣開官學。上至京都太學,下至州府縣學,都是由官府承擔費用,以財養士。官學學生的地位遠超曆代,尤其是太學生論陳時政成風,伏闕上書,群起請願,幹預朝政的聲勢浩大,就連官家也不得不看重其人。
    從汴京到臨安,最出名的莫過於太學生陳東,曾帶領太學生數次上書請願,除六賊,啟用李綱、誅殺蔡京……在民間享譽一時,後來還被欽宗賜進士出身,盡管最終死於高宗刀下,身後亦得平反追封,在那些學生看來,已是無上榮耀。
    對於文人來說,名聲和仕途,一樣重要,曆來都有無數人為博清名而不惜以死上書,抬棺進諫,隻是那些榮譽原本隻屬於諫官,本朝有陳東開了個頭,學生們群起請願之事便層出不窮。
    更何況,在許多人心中,法不責眾,跟著去鬧一鬧,萬一能改變結果,自己豈不就多了一次機會?
    雖說這次因為放榜提前十日,應試的秀才們還沒來得及串連組織起來,隻是在有心人的煽動下,跟著去貢院“撕榜”,可沒想到,張玉湖和方靖遠之所以拚命趕時間提前發榜,就是為了早做準備應對這次科考風波。
    故而等眾考生聚集起來,走到貢院門口時,就被當頭潑了一桶冷水。
    昔日一張榜之後,貢院門口都是人擠人人挨人的水泄不通,如今除了紅榜下還有人看榜之外,貢院門口方圓十餘丈內,竟然空蕩蕩的,隻擺了十張長條凳,兩邊的衙差手持水火棍,橫眉立目,瞪著他們就如同準備圍獵羊群的惡狼一般。
    眾考生圍在門口,不由麵麵相覷,不知這擺的是什麽陣仗。
    貢院對麵的清源茶樓三樓的雅間中,趙昚和方靖遠隔窗俯瞰著下麵熱鬧的場麵,禦前帶刀侍衛們早已將整層茶樓包下,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換上了自己人,原本還擔心來看榜的士子過多會攔不住,這會兒倒是不用擔心了。
    人都在下麵,看熱鬧湊熱鬧的,沒人舍得上茶樓裏“隔岸觀火”。
    方靖遠指著人群中幾個叫囂得最凶的士子,說道:“紅榜前五尺處,穿黑色長衫的,貢院正門門西南約七尺處白色儒袍,還有人群正中那個頭戴金玉發冠穿白衣的……這幾人並非本次應試的考生,故意在人群中煽動鬧事,想辦法盡快拿下,讓人送去臨安府。”
    趙昚沉著臉,冷哼一聲,“送去又有何用,臨安府能審得出指使者來?”
    “審不出又何妨?”方靖遠平靜地說道:“官家隻需要讓人知道看到,那些跟著挑事鬧事的,不但得不到他們承諾的報酬,一朝出事,他們就是棄子,是替罪羊。”
    趙昚眼睛亮了亮,瞥了眼身後的侍衛統領慕崢,輕哼道:“沒聽見嗎?還不照著方大人說的去做。”
    慕崢應了一聲,立刻去安排人手。
    貢院那兩扇朱漆銅釘大門緩緩開啟,張玉湖身著官服,麵沉如水,緩步走出來時,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已然讓眾考生群起聚集的氣焰為之一滯,站在最前麵的幾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張玉湖站在貢院門口,環視四周,寒聲問道:“貢院之地,乃是朝堂輪才選賢之所,爾等在此聚眾喧嘩鬧事,莫非是覺得身上功名礙事,想要剝了去?”
    他的聲音並不算太大,卻字字鏗鏘有力,震人肺腑,一言既出,目光所及之處,那些考生都情不自禁地後退幾步,低下頭去,生怕被他記住形貌,當真怪責下來,剝奪了他們的秀才功名,徹底斷了他們的青雲之路。
    有人大著膽子硬著頭皮說道:“大人恕罪,我等也是聽聞此次鄉試有人泄題賣題,舞弊徇私,方才來討個公道!”
    “就是!有人賣題作弊,還不準我們說話了嗎?”
    “□□有言,罪不及言官,直諫無罪,你們敢做還不敢讓人說了嗎?”
    有一個人帶頭,就有一群人跟上,七嘴八舌地,又將這裏變成了鬧市一般。
    “進諫無罪,我們要公道,要廢榜重考!”
    “要公道!要重考!”
    方靖遠聽在耳中,嗤笑一聲,“蠢材,真以為重考,他們就能考得上?”
    趙昚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元澤說話是越來越刻薄了,朕是不是不該讓你去禦史台?”言下之意,顯然是覺得他跟言官們學“壞”了,想了想,又道:“這話你在朕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可不能在外麵去說。”
    “那是自然,微臣明白。”方靖遠抬眼朝張玉湖望去,“微臣這點本事,也就在官家麵前說說罷了。下麵,隻要張大人能鎮住,這些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你們說作弊是吧,這次的確有人想作弊——”
    張玉湖果然不負所望,在喧鬧聲中隻一抬手,身邊的衙差啪啪啪地一敲水火棍,“威武”之聲,壓過了所有的喧嘩聲,一時間,全場皆寂,考生們都愕然地望向他,靜觀其變。
    “來人,將本次鄉試大膽舞弊者押上來!”
    不等他們反映過來,衙差們就從貢院裏拖出幾個半死不活的書生來,正是入院搜撿時被抓出來的夾帶者。
    這些人已經在貢院門口被枷號示眾了大半個月,每日裏就灌點米粥吊著命,這會兒幾乎就剩下半口氣了,連求饒的力氣都沒了。
    眾人見此慘狀,都不寒而栗,一個個噤聲不語,全然沒了先前那般轟然呐喊,義憤填膺的勁頭。
    張玉湖方才沉聲說道:“科考掄才選賢,乃國之大事,豈容徇私舞弊?”
    “說到泄題之事,本場考試之題,直到開考前方才議定,就連本官事先都不知考題,何來泄題之說?”
    “那他們如何夾帶?明明……”有人不忿地抗議,指著那些被抓出來的作弊者問道:“若沒有泄題,大人豈不是冤枉了他們?”
    張玉湖冷哼道:“那是因為他們不但心存妄念,還愚不可及!”
    “不辨是非,是為愚;心存妄念,是為貪;禍及他人,是為惡;如此貪愚惡行,天日昭昭,豈能縱容?是為國法難容,各杖責三十,刺配千裏,以儆效尤!”
    他命人將這些人夾帶之物傳示眾人,大家方才明白,他們夾帶的,是市麵上賣出的“考題”,根本不是本次鄉試真正的題目,被騙不說,還被糾察出來,連累同保五人,如今落得剝奪功名,受刑刺配,再無出頭之日。
    作弊者被扒了儒衫長袍,褪去褲子,裸著下半身,隻聽得“啪啪啪”的刑杖打下去,片刻間便是血肉模糊,慘叫聲此起彼伏,震懾全場。
    眾考生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提“撕榜重考”之事,更沒有人注意到,那幾個先前帶頭喊話的人,不知何時被人悄然無聲地擊暈拖走,大家更關心的是這次自己貿貿然跟著湊的熱鬧,會不會惹禍上身。
    真如方靖遠所言的“烏合之眾”,在鮮血淋漓的刑杖麵前,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