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禦街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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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璃是個行動能力非常強, 學習能力也非常強的實踐派,哪怕她還不懂方靖遠安排這些事的原因和目的,但隻要知道他需要的內容, 她就一定會按照他的要求, 去努力做到最好。
    隻不過行伍中人和市井中人終究思路不同,哪怕她已經照單做過一遍, 交到杜十娘手裏, 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填寫上麵的內容時, 心裏還是不自覺地有了種挫敗感和危機感。
    杜十娘何等人精, 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緒變化,雖然不知她為何突然難過, 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奴家填寫有誤?還是探花郎想要些別的東西?”
    嶽璃搖搖頭,有些汗顏地說道:“老師隻說讓我來問你,搜集些數據……未曾說過要這些何用。我隻是沒想到, 娘子曉得的東西如此之多, 我這幾日在什邡巡察, 都未曾知曉原來早晚市的攤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經營。”
    杜十娘哂然一笑,說道:“你們都是有正經事要做的人, 眼中隻有大事,哪裏有那些細碎的雜務。臨安五行八作,多有結社, 最大的圓社玩的是蹴鞠,還有角社相撲, 繪革社皮影, 緋綠社的雜劇和遏雲社的唱賺, 都是以男子為主, 我們女兒家也有自己結社, 圖個樂嗬之餘,也省得遭人欺負。”
    “街市裏的娘子出攤雖說未曾入社,也有交些會費尋個庇護,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識,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們市井中人比你們曉得多,無需多心。隻是不知探花郎要這些作甚?”
    她不知道,嶽璃也不知道,隻能先按照方靖遠的要求寫下來,交回去的時候,嶽璃還一直惴惴不安地,總覺得自己做得還有些不夠。
    看到方靖遠把她們記錄下來的資料勾勾畫畫,填寫到鋪滿整張書桌的一幅臨安地圖上時,她便忍不住問道:“老師要這些做什麽?還有其他我能幫上忙的嗎?”
    方靖遠一拍腦袋,說道:“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十娘不是說城中結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沒得跑,還有老牛,十有八九也是圓社的主力,你去找他們一起問問,打聽下這兩年五行八作的項目,還有商會那邊,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數據來,我正好跟戶部那邊對照一下,或許更可靠。”
    嶽璃欣然應允,拿著他親筆寫的假條,去武學找霍千鈞和牛奔。
    方靖遠看她恢複了鬥誌滿滿的模樣,不禁失笑。有些人是鹹魚慣了,生怕承擔責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則是忙碌慣了,一刻也閑不得,無所事事就會覺得自己沒用,這般主動要求996的員工是每個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幹不過。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來,今時不同後世,做生意雖說是自由買賣,可行有行規,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細,甚至遠超後世,尤其是南宋時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後來有些行業沒落或合並,漸漸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說,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覷。
    但凡在臨安城中經營的,不是你想進哪一行就進哪一行,想在哪擺攤支個攤子就能開張的。上至酒樓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販夫走卒力士無不投行,否則你非但不能在這一行當經營,還會被逐出城外,連官府都會刻以重稅,以儆效尤。
    因為各行的行首行頭都是經由官府認可,抱團協商定稅議價,一則避免官服苛捐雜稅,二則避免行內欺行霸市惡性競爭,三則合力對抗外來商戶,維護本行利益。
    就連辛棄疾這樣有錢有勢的大佬,到了臨安城都是先打聽各行行首,投貼拜會後,才開始購買商鋪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歡場,長袖善舞,與那些人談起事來頭頭是道,還真是給他省了不少力氣。
    也正是有這些行社牽頭,南宋的商業繁榮,商稅遠超農稅,成為大宋經濟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遼金兩代的歲幣勒索,換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兒,太上皇的召見倒是讓方靖遠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對付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老夫子們。
    趙構這人,說起來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對,從聞金跑得快到寵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說是被後世唾罵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從另一個方麵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穩定南宋局麵,大力推動經濟發展,比他父祖輩的奢華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強父勝祖百倍。
    別的不說,單說曾有官員因外商鬧事要關閉海市,禁絕對外貿易,驅逐海商時,這位官家就很是實誠地說:“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動以萬計……豈不勝取之於民?”注1)賺老外的錢當然勝過賺自己人的錢,他能看到這點,並且借此而減輕對百姓的賦稅,也是南宋能夠很快恢複繁榮經濟的一個重要方麵。
    正是看出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輕義,方靖遠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腳得以脫身,否則以他對趙昚說的那些話,趙構真要治罪,他也真沒辦法。
    既然大家都講道理錢),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談了。
    畢竟,現在的南宋隻是偏安一時,金國內部的混亂一旦平定,早晚還要對他們下手,單單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根本說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個“利”字當頭,不但能讓皇帝讓步,還能讓人把“道義”放兩旁,曲線救國,莫過於此了。
    於是,大朝會時,從禮部到吏部、戶部、刑部,除了兵部和工部的人之外,都揣著一袖子的奏折,準備狠狠地給這位探花郎一個教訓時,卻見他搬了幅八聯屏風上堂,開始給大家上臨安風物特產經濟課。
    當頭炮就啞了火。
    對方靖遠而言,其實一開始,他是打算做個臨安美食地圖的,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結果跟杜十娘一聊,又加上不少臨安特產,吃喝玩樂一條龍,衣食住行少不了,如此增增補補的,就算寫不滿四百四十行,這地圖也快盛不下了。
    禮部尚書剛說了一句“女子當以貞靜為主,相夫教子,李氏於流放中拋頭露麵,有失顏麵,貞這一字,便當不得……”
    方靖遠立刻問道:“朱尚書的意思是,理應將女子都關在家裏,沒事繡個花帶帶孩子就行,出去拋頭露麵做事的,都屬不貞?”
    朱尚書隱約覺得他言語中似有陷阱,小心地說道:“這也不能說是關,世道不平,本身女子體弱,出門若是遇事,危難之際又當如何?”
    方靖遠嗬嗬一笑,“朱尚書還真是憐惜弱小,世道不平原因何在?若說危險就不出門,不光是女子不能出門,我看你我都不方便出門才是,若論起力氣來,朱尚書和我,怕是都比不過菜市口的孫二娘!”
    “孫二娘是何人?”趙昚聽得津津有味,隨口發問。
    方靖遠答道:“是肉行裏的屠戶娘子,百十斤的豬肉單手就能拎起,我和朱尚書兩人加一起怕也打不過的。”
    “噗!”趙昚不禁失笑,“你何時認得個屠戶家的娘子,竟也有這等本事?”
    朱尚書一聽他說拎豬,就氣得胡須顫抖,若非在朝會大殿之上,隻怕早就用朝笏敲打他了,“此乃特例,你也說了是屠戶之女,本就出身貧賤,豈能與尋常女子相提並論?”
    “特例?”方靖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走到那麵巨大的屏風前,指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商戶店鋪說道:“諸位可知,臨安四百四十行,有多少家是女子經營,有多少是女子操持,有多少是男子經營卻用的是女子做工?今年商稅之中,有幾成為男子所繳,有幾成為女子繳納?”
    “這……”禮部望向戶部,戶部尚書直接瞪大眼懵了,“這……收稅之時,何分男女?”
    “嗬嗬,收稅的時候不分男女,會試選材的時候要分男女,出門的時候要分男女,若是把女子都關在家裏……”方靖遠鄙睨地望向這些老大人們,冷笑道:“你們以為,能收上來的商稅農稅,較之今日,孰多孰少?”
    朱尚書梗著脖子說道:“這些事,女子能做,男子也能做,少了她們難不成就沒人做事了嗎?”
    “說的一點也沒錯!”方靖遠甚至給他鼓掌讚歎,“朱尚書說得正是。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若非如此,我大宋豈有今日之盛景?”
    “君不見,男兒出征在外,女子在家中耕田養殖,采桑織布,堂上諸公,你我的身上衣衫,腳下鞋履,哪一個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戶部當有記錄,自南渡以來,紹興三十年間,雖有休養生息,然邊釁不斷,從軍之戶,十不歸一,當年太上皇尚知為寬民力,開海市,乘輦不乘輅注2),才有你我今日之安穩度日。”
    “然國之賦稅,多至商稅,少至農稅,大半來自女子,若是以貞節束其行,縛其步,將其勞作盡歸於男子,敢問朱尚書,可能找出替代之人?”
    “還是說,堂上諸公,以及堂下士子,願放下手中笏書,轉而經營耕作,為國效力?”
    “放肆!”朱尚書漲紅了臉,“士庶有別,各安其職,君子豈能操持賤業,枉顧國之大事?”
    “好一個國之大事!”方靖遠嗤笑道:“國之大事,在農在商,若無人耕種經營,爾等吃喝從何而來?諸位口口聲聲女子無才便是德,想要將其束縛家中,也不想想,現在她們做的那些事,就算讓出來給你們做,你們能做得了?做得好?”
    “不客氣地說,比之那些給我們吃喝,供我們穿用的女子,在座諸位,不過腐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