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以彼之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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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臨安府尹趙世宇原本是太祖一脈的閑散宗室, 後來因趙構過繼趙昚之後,皇位正統回到太祖一脈,他們的身份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然而被散養多年的宗室子弟能成才的不多, 他也算是矮子裏拔將軍才挑出來當了臨安府尹,平日裏依舊走馬鬥雞,蹴鞠相撲, 正事大多由臨安府少尹處理。
今日他先是接到了秀才聯名的狀子, 狀告章玉郎、杜十娘詆毀士子,惡意中傷儒生,廣為傳播導致讀書人名聲受損,有辱斯文,當處以極刑,封禁該書, 禁止藝人說唱傳播, 方能以儆效尤。
趙世宇一開始還當成個笑話, 壓根沒當回事, 《杜十娘怒沉負心郎》不光他看過, 家中妻妾子女不少都去捧過場, 十娘收到的花牌裏至少有一小半都是來自夫人和娘子們的打賞,這些女兒家整日裏沉浸在情情愛愛之中,為十娘的深情打動, 為李嘉的無恥而憤怒,跟著罵幾句負心人, 實屬正常, 算得上什麽汙蔑?不過一笑置之罷了。
可沒想到聯名的秀才越來越多, 還有些太學的舉子們也開始跟著署名上告, 圍在府衙外久久不散,甚至開始靜坐求告,這就讓人十分頭疼了。
這廂趙世宇正頭疼著呢,想著要不要先發個簽讓人去蓮花舍拿了章玉郎和杜十娘來審問,就聽得門子傳報,說集英殿修撰、武學博士方靖遠拿著宗正司趙士程的名帖求見。
他就知道避不過了,大手一揮,“有請!”
官不在高,得寵就行。
眼下這位方探花,能從太上皇手下走出來,得了當今官家的聖寵不說,當堂怒懟得宰相吐血尚書告老,戰鬥力是一等一的強,他作為看戲的府尹,深表佩服之餘,平時也是敬而遠之,生怕招惹到這位,不光是會被懟到吐血,完了還會被全城的小娘子說方探花罵得好,連回家後自己後院的妻兒如今都是小方探花的忠實擁躉,真真是得罪不起。
方靖遠一進內堂,見趙世宇摒退左右,也讓霍千鈞和嶽璃在堂外候著,方才開門見山地問道:“下官見府君麵有憂色,可是為杜十娘一案煩惱?”
趙世宇嗬嗬一笑,心道若不是你我還不煩呢,麵上依然客客氣氣地說道:“方博士猜得不錯,本府正為此發愁,打算派人簽拿章玉郎和杜十娘前來過審,不知方博士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隻是有幾句話想先行稟明府君。”
“但說不妨。”
方靖遠先拱手一禮,說道:“下官聽聞有人舉告章玉郎杜十娘汙蔑士子聲譽,有損讀書人名譽,便趕來求見府君。敢向府君擔保,章玉郎這篇話本,完全據實創作,絕非捏造汙蔑,更何況,章玉郎本身就是秀才出身,又豈會自汙名聲?”
趙世宇一怔,有些不解地問道:“章玉郎講渾話之名本府亦曾聽聞,此人乃樂伎出身,怎麽會有秀才功名?方博士莫要唬我,若是被他人知道,怕是要累及博士名聲。”
他以為方靖遠是為章玉郎開脫,卻不想方靖遠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遞給他。
“章玉郎十二歲就已考中秀才,天分絕佳,若非家人遭連坐處罰,他也不會被罰沒入官。如今官家已命大理寺徹查舊案,為其洗冤平反,其追封其父,恢複了章玉郎的功名,如此一來,他依然是臨安府的秀才。”
“不僅如此,他還是《朝聞報》的特約撰稿,如此士林才子,讀書典範,又豈會汙蔑讀書人的名聲,置自己的聲譽於不顧?”
趙世宇看了看他手中的文書,的確是刑部批文,當即點了點頭,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即便如此,衙外那些秀才和太學學生聯名上告,本府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隻要理了,就得接狀子,接了狀子,就得拿人,這個人情,必須得讓方靖遠認下,否則他豈不是平白送了人情出去,半點好處都無。
方靖遠當即說道:“此事便請交給下官,下官這便去說服他們撤訴。”
“哦?若是元澤能說服他們撤訴,那是最好不過。”趙世宇打著哈哈,起身送他出去,倒是很想看看,這位尖牙利齒懟朝臣的方探花,要如何“說服”那些秀才們撤訴。
那些秀才和太學生,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否則也不會捕風捉影地為了名譽之爭告上府衙來。
方靖遠見他跟來,隻當他是來為自己撐腰,倒也未曾阻止,大步朝府衙前門外走去。他來時走的是偏門,隻聽到前街口人聲鼎沸,有人慷慨激昂地不知說些什麽,時不時還哭嚎幾聲,仿佛遇上了千古最傷心之事。
現在想來,被撕下麵皮罵偽君子,負心薄幸讀書人,有點廉恥表演欲高的,確實能做出這等舉動。
到得府衙前,果然看到一群儒生圍坐在門前,身穿白衣,赤足束發,神情悲憤地朝著府衙大門高喊:“奸夫□□,毀我聲譽,十惡不赦,嚴懲不貸!”
聲浪之高,方靖遠腳下一個趔趄,幸得嶽璃眼疾手快,從旁扶住,“先生小心。”
方靖遠訕訕地說道:“沒事,我這是被他們嚇得。聽聽這都是什麽虎狼之詞,我看章玉郎和十娘該告他們毀謗才是。”
霍千鈞捏了捏拳頭,關節哢哢作響,已經硬得足以開碑裂石,“不如讓我先去揍他們一頓,看他們還敢不敢滿嘴噴糞,胡言亂語!”
方靖遠搖搖頭,“君子動口不動手,更何況你就算揍了他們,他們依然不服,不會撤訴的。還是我先去問幾句……”
“你?”霍千鈞狐疑地看著他,再看看群情激奮的學子們,深表懷疑,“你這樣過去,不怕被人打?”
方靖遠麵色一沉,哼了一聲,“你以為我像你啊,一看就欠揍的樣?更何況——人有拳頭,我有阿璃,阿璃,走!——”
看著阿璃緊跟著他朝人群走去,霍千鈞怎麽就覺得牙癢癢拳頭也癢癢的,還有臉說他欠揍,他方元澤比誰都欠揍好吧!要他敢不帶嶽璃晚上出去溜一圈,別說那些被“告老”的大臣們,單是武學被扣分的學生,鄉試考砸的考生,不知有多少人排著隊想要套他麻袋揍一頓呢!
“聽說,你們是為李嘉伸冤,舉告章玉郎和杜十娘捏造事實,毀謗秀才,有辱讀書人聲名?”方靖遠站在眾人麵前,目光所到之處,眾皆寂然,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現在這副相貌對眾人的視覺衝擊力,哪怕他蹙眉凝神,目光冷冽,依然堪稱如玉君子,風姿卓絕,不虧為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見眾人不答,方靖遠皺皺眉,問道:“怎麽?敢告不敢說嗎?”
“敢……”當中一個儒生發聲,見他目光投射,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說道:“章玉郎和杜十娘狼狽為奸,汙蔑我等,說什麽負心每多讀書人,這不是毀謗我等名聲是什麽?”
“你等……”方靖遠看著他冷笑一聲,“看來,你還代表了不少人啊!既然如此,你認得李嘉,和他是同流之輩?且報上名來!”
“你是何人,憑什麽讓我報名……”那人剛回了一句,旁邊就有人戳了他一下,低聲說道:“他是方探花,上次臨安鄉試的考官,聽說下次會試也有他。”他頓時一個激靈,立刻改口道:“學生孟清溪,平陰縣舉人,李嘉是學生同鄉……”
“平陰孟清溪啊!”方靖遠的記性上佳,當即打斷他的話,說道:“若本官未曾記錯,你不是今科舉人。既便如此,與李嘉同流者,可知他為何入罪,被判流放?”
孟清溪憤然說道:“李兄是被那對奸夫□□汙告,一個花樓妓子,本就身在賤籍,得李兄贖身相救,不思報答,竟然還敢誣滅他欺詐錢財、拐賣人口,如此忘恩負義,毀謗他人者,當真十惡不赦……”
“打住!”方靖遠聽他說的激憤,連忙打斷,“你在替李嘉喊冤之前,可曾去查看他的入罪文書?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他是因鄉試舞弊,被革去功名在先,意圖騙去杜十娘錢財,拐賣人口在後,兩罪加罰,方才判了流刑。他被革去功名之後,本就算不得讀書人了,你這般與他同流合汙,為其不平,是不是昔日舞弊之事,你也曾參與其中?或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一聽到“舞弊”二字,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許多人都悄然後退了幾步,隻留下孟清溪和幾個書生還呆若木雞地站在前麵。
臨安鄉試時的舞弊案,事後被查處了不少人,隻是官府這次行事雷厲風行,通告之後便將人除名遣返,那些作弊的考生無顏再見親友,自然不會說出此事。而眼下來的這些舉子,大多是來參加明年春闈會試,一來一去的時間差,有些人還真不知道臨安鄉試被處罰的人名單。
孟清溪便是其中一個,聽方靖遠如此一說,頓時覺得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脊背發涼,別說言語,連動彈都動彈不得。
和李嘉同流合汙同病相憐,豈不是自承舞弊?這名聲一戴上,比什麽負心薄幸還要可怕得多。後者隻是讓人唾罵幾句,而前者,則是能斷送他的一生前途。
“這……這是汙蔑……”孟清溪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卻覺得腦中亂糟糟的嗡嗡作響,完全想不出自己該如何辯駁,他剛剛才說了自己和李嘉同鄉同學,才為他出頭,現在若要撇清幹係……他簡直恨不得能回到片刻之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讓自己別說出那句話來。
方靖遠看著他,微微一笑,接著又戳出一刀。
“說起來,章玉郎十二歲中秀才,如今已得官家特赦恢複功名,他才是地地道道清清白白的讀書人。汙蔑讀書人,毀謗讀書人名聲的,不是他,正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