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春寒賜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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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放心, 總之我有辦法,絕不會讓你被人扒衣搜身,但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 帶隻言片語進場。”
方靖遠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證, 章玉郎一開始表示, 我信了你的邪。
個別人得優待單獨搜身避免被看光是有可能的, 但就算搜身, 想要保證誰也帶不進任何小抄去, 那才是真難。
畢竟一次省試數千人, 形形色色的作弊手法且不說,其中有不少還是朝中高官子弟, 就連陸遊當初都曾因秦檜排擠被黜落榜外, 秦檜的兒子也是靠著作弊名列三甲, 若說絕對的公平和杜絕作弊, 真是誰都不敢完全保證,隻能說盡可能地嚴防舞弊和保證公平取仕。
自秦檜死後, 趙構到趙昚,都想盡辦法杜絕科舉舞弊, 自然也是對其中弊端深惡痛絕,知道此事關係重大, 所以當初趙構後悔時,就打算臨安府解試入手來動搖趙昚的根基,可沒想到憑空惹來了方靖遠,幾個回合之後, 竟然借著趙昚慶壽之日去檢校武學士子,來了個真龍現世、受命於天的征兆,徹底打破了趙構的複位夢, 使得臣民歸心,隱患消弭於無形之中。
這?是隆興元年,趙昚繼位後的第一次省試,光是太學和朝中眾臣恩蔭免解的舉子,就有上千人之多,再加上十五路省道解送來的舉人,參加春闈的人數多達五千餘人,幾乎是近二十年來人數最多的一次。
說這種大話,著實讓章玉郎不敢相信,卻又沒法不信,直到省試開始入場的當日,惴惴不安的他?到了貢院門口,才知道為何他?會誇下如此海口。
“春寒料峭,諸君自各地進京趕考,想必疲累憂心,官家仁心厚德,體?恤民意,特於貢院賜浴眾舉子,待沐浴更衣後,再行入場考試。”
昔日搜撿驗身的龍門處,另有通道帶考生們前去沐浴更衣,貢院的號房被改造成淋浴間,一人一間,上麵有水管淋浴,下有水槽通往下水道,今日統一沐浴更衣後,會發放飯食和桌板床板以及睡袋,休息一夜,次日天明後正式開考。
誰也沒想到,貢院會有如此之大的變化?,更沒想到,壓根不用搜身,反正你所有的衣物和隨身用品,在進場沐浴時都會
被裝箱收走,從吃到穿,筆墨紙硯,全部由考場統一提供,就算你帶進東西來,也留不到開考。
號房門口還特地掛了卷簾,放下後在裏麵更衣沐浴,外麵根本沒人能看到,頂多看?到一雙赤腳,隻要水閥一開,溫水如雨般從頭頂那形如蓮蓬的東西裏灑落在身上,舒服得讓人簡直想吟詩歌頌。
章玉郎隻是心裏想想,旁邊的號房裏,還真有人吟詩。
隻是“溫泉水滑洗凝脂,得沐君恩透體香……”這?是什麽鬼詩句!
他?聞了聞手中的“香皂”,確認這?是在方家聞到過的味道,更加確信這?一切都是方靖遠的手筆。隻是怎麽也想不出來,方靖遠是如何說服朝廷出這麽大手筆來給科考舉子“免費”提供這?些服務的。
五千餘人統一的飯食、整套衣服鞋襪、筆墨紙硯……可不是一筆小數。
方靖遠一開始提出時,禮部和戶部自是一口回絕,不用算都知道這?筆開銷簡直是天文數字,再加上其中耗費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計其數,任何一個環節若是出了紕漏,那他們辛辛苦苦準備的整場省試都有可能毀於一旦。
為官之道,在於“為穩”,穩如泰山,安如磐石,先立於不敗之地,才能有步步高升的機會。
穩字訣的第一要?訣,就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寧可無為而治的懶政,不可一日三變的改革,君不見有史以來,求新求變者,多死無葬身之地。
尤其是趙昚現在新帝登基,要?放的三把火,已經燒了太上皇一把,一股腦剔除了不少老臣,替嶽飛平反不說,還召回張浚大有北伐之勢,如今科舉取仕增加名額,顯然是要重用新人,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敢冒險犯錯。
就算國庫真能拿出這麽大筆的銀子來,這?財帛動人心,就算尚書和相公們清廉自守,也不敢保證手下那些官吏們個個都不犯錯牽連到自己。
他?們如今已經認定,這?是方靖遠為了博出位而?故意挑事,若不將他?打壓下去,那後續還不知他要?搞出多少花樣來。一旦成事,那是方靖遠的功勞,可若是出錯,大家跟著一起倒黴。
所以寧可不做,也不要?給方
靖遠任何立功上位的機會。
趙昚看?著方靖遠做的貢院改革和全套考試服務流程,深感……細心周到,貼心關懷,若是能成,簡直就是一大善政,定能讓天下讀書人歸心,將自己的聲望刷到最高值……可就是太費錢了。
別說是隔壁金國的完顏摳,就連他?,稍稍算了下這?筆開支,都深感困窘。
“方卿的計劃是不錯,隻是……”朕,真沒錢。
看?出他難以啟齒的問題,方靖遠當即上前說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早有計劃,無需花費國庫一分一毫銀兩,頂多隻需陛下賜予幾幅墨寶便可。”
趙昚是聽他講過完顏雍“禮輕情意重”地賞賜“墨寶”做回禮的事,如今居然用到他頭上來,雖然有那麽一點點竊喜,卻也有點不欲人知的羞惱。
“朕的親筆題字,可不能給你拿去做人情,更不可枉顧國法……”
“陛下且放心,微臣絕不會亂來的。”方靖遠坦然說道:“隻需要?陛下準許微臣給提供這?些考試用品和服務的商家一個名號,比如‘隆興元年省試指定香皂’、‘進士及第專用筆’、‘科舉考試專用紙’、‘皇家特製墨’……”
“簡直是胡鬧!”禮部馬尚書一聽就急了,“科舉乃國之大事,豈能如此兒戲?商人重利輕義,一旦引入商戶,若是內外勾結舞弊,該當如何?”
方靖遠原地翻了個白眼,說的好像沒商人時,就沒人作弊了?
“馬尚書所言極是,以後幹脆禁絕商戶,戶部也省得每年計算商稅時勞心費力,對不對?因噎廢食,馬尚書一心講禮,視錢財如糞土,不如捐些財物出來,也就不用這些商家讚助了?”
“你——”馬尚書捂著胸口,搖搖欲墜。
旁白的戶部李尚書則立刻調轉牆頭,附和道:“方修撰所言極是。我朝義商眾多,平日裏修橋補路,讚助鄉學社學的大有人在,隻要陛下一聲令下,肯支持省試的義商定然雲集而?來,無需馬尚書擔心。”
自古朝廷以農為本,認為商人重利輕義,往往施政時都“重農抑商”,唐朝和明清時代甚至禁止商戶子科舉入仕,唯獨大宋年間,不但鼓勵經商和手工業發展,對商戶子隻要曾有功於朝廷
,行義舉,做善事,有“奇才義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注1)
隻要有這?個先例一開,其實對商戶子的約束基本等於無,仁宗時代連中三元的馮京,就是商人之子。
連趙構都能為海商重利而妥協,更何況其他人。戶部整日裏為錢糧發愁,精心算計,才能勉強應付,如今得方靖遠提示,忽然發現這?樣大手筆的改造貢院,不但不用花錢,還能省錢,甚至有些長期冠名廣告,還能給戶部賺錢。
這?不調轉立場爬牆頭,簡直就不配做戶部管錢的大佬。
南宋商業發達,各家酒樓商行社團為促銷也是花招層出不窮,從關撲抽獎到彩樓展銷,絲毫不亞於後世。李尚書是算學出身,長於經濟,自然知道那些商戶重利亦重名,若是能有官家親筆題字,那提供的考試用品立刻身價百倍,就算這?次省試五千人所用全部白送,他?們要不了幾個月就能全部賺回來,甚至翻幾倍的利潤。
這?等生財之道,真虧素來清貧的方探花能想得出來!
李尚書稍一算賬,就打算回頭讓自家族人經營的鋪子也去找方探花探探路,說不定也能搭上這?艘大船賺一筆,看?向方靖遠的眼神,就不再是先前那般抗拒抵觸防備,而?是如同?看?到觀音坐下的招財童子一般,金光閃閃。
“你還真是會算計!”趙昚簡直無語地看著方靖遠,想到自己的“禦筆”會冠名在某些筆墨紙硯甚至“香皂”上,就覺得有些頭皮發麻,“那些文房四寶好說,可考生的衣服鞋襪和沐浴用品,又從何而?來?難道這?些也有人肯送?”
馬尚書又回過點氣來,聽官家發問,立刻跟著說道:“這?衣衫需量體裁衣,若是不合體?或粗製濫造,豈不有礙官家名聲?”
“這?個好說,微臣早已想好。”方靖遠當即說道:“龍門搜撿時讓考生脫衣袒懷,固然可防止作弊,可士子亦有尊嚴,於眾目睽睽之下赤身露體,更是有辱斯文。可若是不嚴格搜撿,又怕有人心存不軌,夾帶舞弊。”
“所以就請官家賜浴,既能令眾考生得沐天恩浩蕩,又可避免有心之人舞弊,大家都是兩手空空入考場,坦蕩蕩考試,也就無
需再擔心舞弊之事。”
“至於統一的服裝,微臣已命人做了一身樣衣,今日帶來放在殿前班房,若是官家和二位尚書想看看?,我這?就去拿來試穿給諸位。”
“好!”趙昚不等那兩位尚書開口,已經一口答應下來,滿心好奇想要看?看?方靖遠到底弄出什麽樣的衣服,可以無需量體裁衣,便可讓考生們統一著裝。
可等了一會兒看到方靖遠拿進來的東西,卻讓他?們大失所望。
一件純白色的圓領寬袍,正身寬寬大大,若不是有腰帶和袖口係著,簡直可以套進去兩到三個方靖遠,盡管如此,方靖遠穿著白衣飄飄,倒真似神仙中人,可若是換了別人穿著一身白衣素服,肥肥大大如此模樣……簡直不敢想象。
隻是李尚書上前仔細打量了一番,有伸手摸了摸布料,忽地問道:“這?布料細密厚實,怕不是尋常細麻織成的吧?”
方靖遠朝他?豎起大拇指,“李尚書果真是行家,好眼光!省試要?在貢院中坐足九日,身著白衣,既合白衣入仕之典,又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各人行事作風。無論是粗心以筆墨汙了衣衫,還是坐臥舉止留下的痕跡,便可看出其人文外行事。若有作弊者,但凡心虛行事慌張,在這種淺色映襯下,稍有不慎,就會露出痕跡。”
“更何況,這?是用特殊的技巧織造的布料裁製而成,不光厚實耐穿耐磨,而?且從頭到腳沒一處可容物,口袋袖袋一個都無,想要藏點東西也藏不住……”
“雖然醜是醜了點,但隻需要?用腰帶和袖帶調整鬆緊,絕大多數人都可以穿上,考試期間,隻要保暖、統一、避風,不比什麽都好?”
“不錯!”趙昚明白了他?的用意,連連點頭,“元澤所言極是!隻是這些衣服是哪家商行提供,除了省試之外,平時不得擅自發售,以免被人調換作弊,如此一來,豈不是無利可圖?”
“這?……”方靖遠輕咳一聲,從袖中取出幾封奏折,呈交上去,說道:“昔有公孫氏,祖籍餘杭縣,父祖抗金陣亡,本人亦被擄為奴三十五載,如今僥幸逃回我大宋,母兄皆已病故,家產被族人侵占,公孫氏有地契房契為證,願將全部家產捐
歸國庫,餘生自立女戶,與族人再無瓜葛。”
“還有盧氏、李氏、秦氏女……”
兩位尚書麵麵相覷,都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前麵說那麽多話,做那麽多事,白給的東西,並非沒有代價的。
哪怕這?些代價並不用他們付出,可誰都清楚,這?一刀子下去,捅得可不止一個人。
世家大族吃絕戶並非什麽稀罕事,尤其是在靖康之變前後,不光是族人,甚至還有些主家在汴京,隻是留下家仆和掌櫃負責江南生意的,一旦與主家斷了聯係,或是得知主家在戰亂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侵占家產的比比皆是。
隻是誰能想到,時隔三十多年,舊主還能找回來不說,居然還能找到原始房契地契,哪怕這?些年當中,有人私下買通官吏,以遺失或損毀地契的借口重新補辦,但在府庫的記錄裏,隻要有原始記錄可以核對的,理論上她們還是能打這?個官司。
然而時日相隔太久,隻怕那些人在侵占改契時連原始記錄都毀了,她們要?打官司勞心費力不說,還不知多久才能拿回這?些財產,更不知這些東西倒了幾手,還能不能找回故主。
方靖遠就幹脆給她們出了這?麽一個狠招,她們是不好追討,要?不回來,可若是捐了呢?捐給朝廷,既是行善積德,又是一刀兩斷,也省得再與那些人算計,平白惡心了自己。
但凡肯接受這?些回鄉女子,好生安置的,方靖遠非但不會為難,還會根據她們的家世傳授些技能,足以讓她們可以安身立命。
可這些既不肯認賬,又不講理還滿口汙言穢語的人,就一點兒也不用留情,她們自己不必動手,交給朝廷,自然會有人治得他?們服服帖帖。
拿了得還回來,吃了的吐出來,大宋的禁軍或許打不過金兵鐵騎,可對付那些個無賴地痞,背主惡奴,那是一點兒都不帶含糊的。
趙昚哪裏知道這?些細節之處,隻是一聽這些返鄉女子心懷故國,如此大義行善,自是讚許有加,完全沒看?出馬、李兩位尚書的臉色為何那般糾結。
他?這?會兒完全能夠體?會完顏摳的快樂,不用花自己的私庫銀子,也不必動用國庫資源,就可以辦到如此大
事,讓所有來應考的舉子都領沐皇恩浩蕩,這?般德政善舉,簡直是空前絕後,舉世無雙。
“既是如此,那就將這?些文書轉交戶部,由戶部負責接洽,至於其他方麵,就全權由方卿負責,務必在開考之前,重修貢院,準備好所有應試物品,給今科考生們一個驚喜。”
事實上,今科考生們的確非常感激,十分歡喜,能幹幹淨淨考試,有流水衝洗下水道保持清潔,一日三餐定時定量供應盒飯,熱乎乎還幹淨管飽,哪怕穿得衣服醜了點,但厚實擋風還耐磨,著實是居家考試,出門旅行必備之物。
隻要穿過一次的,都會想要買點這種布料回去,雖然買不到考試專用的白色士子服,但禦街上的“盧錦專賣店”中,有的是同款各色布料,從純色布料到染色印花布料應有盡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考生出了貢院簡直就是買買買得停不下手。
而?昔日江南有名的盧記布行,如今卻麵臨著戶部前來抄撿清點,收歸國庫的下場。
他?們再不肯認三十多年不見的盧娘子,也沒法跟戶部的官吏講理,畢竟他?們找了三十多年也沒找到的房契和地契,就算造了假改在自己名下,現在落入官府手中,根本就沒他們翻盤的機會。
再去找盧娘子時,盧娘子已根本不肯認他?們。
“前日是你們親口說,我並非你家主人,既是如此,今日又何必來求我?”
“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虧不虧心,問自己。”
“所幸皇恩浩蕩,官家聖明,絕容不得那等背主私吞、數典忘祖的人安享富貴。”
“從今日起,就沒有盧記布行,隻有盧錦。”
方靖遠看?到盧娘子幹脆利落地攆走了上門求情的昔日舊仆,撫掌大笑,對其他幾位女子說道:“就得像盧娘子這?般幹脆利索!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辱我在先,也休怪我欺他在後。你們可千萬別心軟,心軟的,以後可做不了大事。”
幾位娘子都深深地朝他?行了一禮,在這三十多年的噩夢和地獄生涯中,誰能想到,她們還能回來,還能做事,做大事。
盧記的盧錦,轉眼由參加省試的學子口口相傳,賣遍了整個大宋,誰也想不出,到
底是怎樣心靈手巧的女子,如何紡線織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織造出如此之多的盧錦,物美價廉,遠勝於以往的任何一種布料。
“心靈手巧的,女子?”
嶽璃聽到這個傳聞,轉頭看?看?正在研究如何借用水力?將這?種織布機改進成半自動的水力織布機的方靖遠,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笑。
哪怕不是女子,先生的心靈手巧,也為這世間女子,保住了一片淨土,讓她們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和勞動獨立生存,不必依附於任何人,不再被困於後宅和禮教之中,活出屬於自己的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小方:我會做香皂、織布機,我心靈手巧,但我不是女子。
小嶽:我力拔山兮氣蓋世,不會家務不會女紅,我是女子。
編編蓋的標簽沒錯:天作之合!
注1:宋會要輯稿·選舉·發解:“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