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格物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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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進雲台書院之前, 朱熹並不認為方靖遠將一座書院辦成??個雜學講堂有什麽好處,對此不僅是北方書院,就連南方書院和太學也存有不少爭議, 尤其是他將那些匠人的手藝也納入學院之中, 準許平民和匠戶入學進修, 與醫學和其他學科平起平坐,引來了不少讀書人的義憤和批判,甚至認為他是故意貶低士子,不尊禮法。
    然而罵歸罵,方靖遠不在乎, 趙昚樂得看大家爭辯,坐視不理,那麽在乎的?人也攔不住他。
    朱熹本來想在學院中好生勸說那些學子專心經義, 讓他們走上?正途,不要被方靖遠帶的被那些旁門左道的?雜學耽誤??學業, 以後難以晉升。
    結果,他?剛一進學院的大門, 就看到門口的廣場上, 剛剛建好的?一座巨大銅製渾天儀, 高約一丈有餘, 正是仿照漢代張衡所製的渾天儀, 卻又比那個渾天儀更加簡潔恢弘,外麵的幾層圓圈在緩緩轉動,當中竟有個巨大的實心球,球體上?繪有大洲大洋,隨著外側銅軌的轉動,球體也跟著緩緩轉動, 讓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麵的山川河流,冰雪海洋。
    而那偌大的藍色球體上?,標注著“大宋”字樣的地區,竟不足十分?之?一,朱熹呆呆地站在這“渾天儀”麵前,許久都未曾挪動一步。
    “這是何物?上?麵的輿圖,又是從何而來?”
    “回朱司業,這是方使君參考漢代渾天儀製成的?地球儀,當中的球體為我們所處之?地,周圍為黃道天象……”
    負責帶他?來書院的,是原本海州府學的教授蘇悅山,因府學沒開?辦起來,方靖遠直接將其和雲台書院合並,所以他也在此兼任教授,親眼看著雲台書院從一個工坊擴展到學院,再一步步擴張各科學院,形成??如此一個龐然大物。
    “你是說,我們住在一個球上??真是荒謬!”朱熹搖??搖頭,可還是不忍離開,又圍著這個“地球儀”轉了一圈,“若是在球上?,轉動之時,人豈不是要摔出去?”
    蘇悅山原本也是這麽想的,可經曆方靖遠做過的?幾個實驗後,尤其是從天象館的?望遠鏡中觀看星象後,就徹底打
    破了原來的印象,自此對方靖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什麽是什麽,將學院的事務打理得妥妥當當,恨不得能一世在此,守住學院裏的?無數“財富”。
    對於他?這樣嗜書如命的人來說,雲台書院的藏書樓,比他?的?命都重要。
    “司業若是不信,可留到今夜,學院有觀星台……”
    “觀星台能看到什麽?難不成用星象解釋?真是無稽之談。”朱熹說道:“所謂格物致知,要以天地之器,窮天地之理,而天地之大,如何能隨意猜測……”
    “方使君命人造??一台觀星儀,可以看到天外之?星。近如明月者,甚至可看到月形如球,球上?山丘起伏……”
    蘇悅山剛說了一半,就被朱熹打斷,“觀星儀在何處?你且帶我去!”
    “司業請稍安勿躁,要使用觀星儀之前,下官覺得尚需去藏書樓閱讀相關知識,才能掌握其中原理。”
    蘇悅山雖不知方靖遠為何要他?一定把朱熹引去藏書樓,還要帶他去看天文地理分?類的書籍,但既然他提到了,也就順水推舟地建議了一下。
    “好好!那就速去,我倒要看看,這觀星儀是如何運作,當真能看到月上?山?”朱熹早就將自己先前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跟著蘇悅山去了藏書樓,跟著他?進去之後,不由微微皺眉,“久聞雲台書院藏書萬卷,為何在這麽小的一處院落?前麵那三層高樓又作何用?”
    “司業有所不知,我們這裏的?藏書樓並非一處,前麵那三舍樓是貢舉生專研經要和時文之?地,”蘇悅山解釋道:“後麵的這幾處書閣,則分?別為律、算、醫、農、工和天文地理七星閣,此處為專研天文的?天星閣,隔壁則是地理閣,若是司業有興趣,下官可帶你一一參觀。”
    “好好,我先去看看那星象之說。”朱熹忙不迭地走進藏書閣,進去之後迎麵看到一幅巨大的?屏風。
    那屏風上麵是墨藍色深邃悠遠的?星空圖,其中銀河燦燦,群星閃耀,還有數顆流星劃過,為夜空增添幾分?生動之色,看得人目眩神迷,仿佛全部心神都要被這副星圖攝走,徜徉其間,不願回來。
    “這是什麽?”朱熹顯然已
    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蘇悅山說道:“這是一位趙老先生來書院看過觀星儀後,所做的?《觀星》圖,方使君命人裝裱後放在此處,令我等知曉,天地無窮,宇宙浩瀚,豈止萬萬裏之?邀,切不可自以為是,務必實事求是,方能窮極物理,得天造化。所以在星象之後,還有物理和化學兩科,正是工學範疇,司業若是想看,也可以去看看。”
    “好吧……”朱熹剛應??一聲,轉過屏風,看到麵前數十排書架,每排上?書架都擺的?滿滿當當,單這一屋子的?書,就不下千本,不由目瞪口呆,為自己剛才說的話深深後悔,光是這些書,得看到什麽時候?可那物理化學,還有隔壁的?地理……無論哪一科他?都好想去看一看啊!
    走不動道??,徹底。
    是夜,蘇悅山又帶朱熹上??觀星台,用那台形如炮筒的?觀星望遠鏡觀看星空,這一看,就足足看??兩個時辰。蘇悅山都站得快睡著??,朱大佬方才發現自己的?腿腳麻木,不得不退下休息,第二天又跑去天星閣看書,任誰找都不願出來,連吃飯都在裏麵,就恨不得抱著被褥直接住下。
    結果蘇悅山還真給他?弄??張藤床和被褥,叮囑他確保休息時間後,就由著他?住在天星閣裏??,然後去匯報方靖遠,任務完成。
    朱大佬已經忘記自己是來書院幹什麽的???,別說批判方靖遠的?辦學方針,連原本計劃的?講學糾正學子們的思想,都忘得一幹二淨??。
    蘇悅山匯報的時候,還頗有些感慨地說道:“真是想不到,以司業這般學識,仍好學至此,廢寢忘食,著實令下官佩服啊!”
    方靖遠笑道:“我曾人說過,朱司業自幼時就好奇‘天地四邊之外,是什麽物事’,想來因天遙地闊,無法格之,幾乎思之?成疾。如今不正好如??他?的?心願,讓他得以印證心之?所想,好生格一格天地日月。”
    蘇悅山不禁啞然,搖??搖頭,說道:“朱司業學識過人,聞一知十,下官隻陪了他?半日,便已自愧不如,若是使君有空時,不妨去看看,或許也會?有所收獲。”
    “嗯,那是自然,待今日這些公文處理完
    ??,我便去天星閣與朱司業秉燭夜談。”方靖遠笑眯眯地說道:“若是論起四書五經,我肯定不及他?,但這些旁門左道的?雜學,他?若想知道,我還真的?可以給他?講上一講。”
    蘇悅山有些不解地問道:“請恕下官愚昧,眼下解試將近,為何使君要讓朱司業沉迷於天文之?中,會?不會?影響到此次解試?”若是換一個上司,他?便是心中有疑問,也絕不敢訴諸於口,隻是麵對方靖遠時,已經習慣性從大局考慮,不問清此事,他?擔心會?引起誤會?,到時候朝廷對方使君有所猜疑,那他同樣也有未能及時勸諫上司的責任,而他?如今對雲台書院和海州都已有??歸屬感,自然不想任何人出事。
    方靖遠歎道:“我就是怕他?影響到此次解試,才設法將他?支開。你想想,朱司業是國子監司業,編有《四書集注》,是從最正統的?貢舉考入進士,擅長的是四書五經,若是他這幾日,給考生們灌輸的?思想,跟我們先前這兩年所學截然相反,那考試之?時,學子們當如何選擇?”
    蘇悅山愕然:“這……可就算他?現在不去講,到解試之?時,他?也一樣會參與命題和閱卷,使君就不怕他?到時候看不慣海州學子的?作風,大肆黜落嗎?”
    “朱司業的?人品你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他?就算知道??,也隻會對我有意見,而不會?牽連他?人。更何況……”方靖遠促狹地一笑,說道:“我這也是為??完成他?幼時的心願,讓他看看真正的天地日月,他?應該謝我才是,又怎會故意因我而為難海州學子?”
    “至於海州的?學風,等他?在天星閣和地理閣看完之?後,想必就不會?再為難我們了。”
    方靖遠對朱熹的人品還是十分?相信的?,這位大佬怎麽說也是一代宗師,單論學識完全碾壓一眾人等,尤其是他的?思想哲學,那是方靖遠拍馬都趕不上?的?,隻是方靖遠站在後世無數科學信息的基礎上?,等於站在巨人的肩上,看得更高更遠,才能“對症下藥”地拿出最吸引朱熹的東西,讓他無暇分?心,沉迷在新知之中。
    而他?相信,以朱熹的才學和
    理解力,在看完這些書,見識過更遠更高的?宇宙星空,思想一定會?發生改變,隻要他?能認同雲台書院的辦學方式和各種雜學,那麽南宋的?文人們,早晚也會?隨之攻破。
    畢竟,要格物,沒有比物理化學生物更合適的?手段了。從表象到內涵甚至到生命本質,這些學科的?實驗都能帶給人無盡的樂趣。尤其是像朱熹這樣以格物致知為畢生理想的人,一旦碰到這些知識,那便如久旱逢甘霖,在瘋狂地汲取其中知識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完善和改變自己的?思想。
    天文隻是個引子,因為那是朱熹內心最向?往的?神秘殿堂,而後的各種知識,才是他無數次提起疑問而未曾得到解答的?盲區。
    作為一代宗師,他?的?理解力和學習力、創造力遠超常人,單憑渾天儀就能在自己的?腦海中構建出天象結構,計算出時區和日照角度的關係,可見其觀察力和敏銳度。方靖遠隻需要給他?打開?這扇門,而門裏的?一切,自然會改變他的?看法,讓他不再拘泥於原來的思想,真正用科學的手段去“格物”,或許同樣能創建一個了不起的學派。
    正如辛棄疾一樣,昔日因朝廷冷待,被放逐於南方剿匪路途上?奔波的曆史被改變之後,他?不光喜歡方靖遠帶來的各種機械和火器,還跟著魏勝研究各種戰車和火器軍械配合作戰的?方法,提高對敵應戰能力,將那些戰鬥力低下的?流民軍打造成??一支令金軍聞風喪膽的?霹靂軍。
    或許是因為被霍千鈞帶歪了風氣,各軍起名號時,已不似從前那般按照州府命名,而是一定要起些響亮的名號,仿佛自家的?名號不夠響亮,就會影響到戰鬥力。
    所以沂州軍就改名為霹靂軍,方靖遠第一次聽到時差點笑得連茶水都噴了出來。
    辛棄疾倒是不以為然,對他而言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能打勝仗就行。
    在辛大佬身上看到了改變曆史人物命運的?成就,方靖遠也想借此機會來扭轉朱熹的命運線,尤其是這次看到他居然來海州監考,他?也十分?意外,按道理說,這會?兒的朱熹應該拒絕??國子監的?任命,回鄉辦學才對。
    可因為
    他先前在朝中給趙昚開???個好頭,讓趙昚借機清理走了一批主和的?老臣,陰錯陽差地讓主戰派的朱熹上書給趙昚的?北伐諫言得到采納,他?也從原本的國子監博士變成??國子監司業,一下子升??兩階品級不說,還成??當今太子的?講讀老師,雖然距離太子太傅尚遠,卻也是皇帝近臣,比一般官員更得聖心,才能拿到這次海州監考的?差事。
    既然曆史已經走上??不同的?跪倒,方靖遠索性就再給他?推一把,看看朱大佬在感受??理學……啊不,理科學習的?光環之後,會?不會?也跟著發現質變,從一代理學家,變成一代理科學家。
    能開宗立派的大宗師,那學習力和創造力都是非同凡響的?,方靖遠非常期待,朱大佬在看到新宇宙後,會?不會?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學派。
    於是,將各部門的公文批閱完畢,分?派下去之後,方靖遠就讓人通知嶽璃一聲,今晚要去雲台書院拜訪朱熹,若是深夜不歸,就不必再等他?回來。
    這是完全做好了秉燭夜談的?打算。
    嶽璃接到口信,明白他的?意思之?後,頗有些無奈,自家這位夫君,大多數時候是個學識淵博待人以誠的?君子,可有些時候,卻會像個頑童一般,喜歡搗鼓一些誰也不明白的東西。
    但她能怎麽辦?自家選的?夫君,隻能由著他?去了。
    方靖遠到了雲台書院時,已是入夜時分,得知朱熹用過夕食後,就上山去??觀星台,那是雲台書院最高處的?建築,依山而建,雖然隻有一處高樓,但頂樓視野開闊,並不似尋常建築的?尖頂造型,而是圓形穹頂,費了雲台書院工學院上下無數人的?心血,方才建城他們理想中的?“星空穹頂”,在上麵還按照星圖畫出了銀河和不少星座,便是在日間,抬頭望上?去看到那深邃璀璨的星空,亦讓人為之?目眩神奪。
    更不用說到了夜間之後,打開?穹頂,用那架巨大的望遠鏡觀看星空,更加讓人著迷。工學院的學子們幾乎都用自己的?學分來換過觀星的?時間,也正因為如此才會?不惜血本地造出這間穹頂觀星台,讓外來人一進門就被震住。
    這好像是雲台書院那些被稱為“旁門”的?雜學科學子們從方靖遠身上學來的自信,越是被人看不起的雜學,就越是要有自信,並且要親自設計和製造出讓人敬仰和震驚的?東西來,好生打臉那些曾經嘲諷過他?們的人。
    那種成就感,絕對讓人無法抗拒。
    而如今,就連帶著江南書院和國子監無數大儒期盼,前來海州監考的?朱熹,也被他們的創造和發明震住,沉迷在觀星之?中,無法自拔。
    方靖遠看到他一邊觀星,一邊在旁邊的書案上?寫寫畫畫,不覺有些好奇,便是上前看??看,發現他在記錄這幾日天空星象變化之?外,居然還記下??出現流星的?時間、星空和數量,在旁邊還寫出了曆年流星和彗星出現的?時間,看那記錄方式,似乎在推算下次流星和彗星出現的?時間。
    他?大為意外,雖說知道朱熹曾經一度沉迷於天文之?中,連家中都有一架仿製的渾儀,可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推演星象,這本事可是遠遠超出了四書五經的範疇,可見他?的?“雜學”也沒少學啊。
    “這裏,再加一點,流星出現的?時間和隕落方向,跟季節也有關係。而彗星的?出現時間,則需要考慮它的?運行軌跡……”
    方靖遠一時心癢癢,跟著補充??幾點,朱熹倒是絲毫沒覺得意外,又接著問了他?幾個星象問題。
    兩人聊起來津津有味,隻是方靖遠說的是天文和算法,朱熹講的?是《周易》和《八卦》,還有《周髀算經》等古書,聽起來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可偏偏對具體星象運行計算,又能如榫合縫,絲毫不差,兩人各自受益匪淺,都對對方刮目相看。
    方靖遠尤其佩服的?是,“朱兄竟能以易經八卦推演天象,著實令人佩服。”在他看來,這種形而上?的?唯心哲學理論,居然也能作為推演依據,簡直神奇得無以加複,可見老祖宗們的智慧,絕不是後世用來算命卜卦那麽簡單的?。
    朱熹亦是十分?驚詫於他?的?算法,“方使君不懂河圖洛書,不解易經,竟然能單憑算法推演出星象,不知是從何學來?”
    方靖遠眨眨眼,說道:“朱兄可知物理之?道?”
    朱熹一怔:“可是格物之理?”
    方靖遠正色道:“其意相近,尚有不及。物理,是研究事物的常理,正如風雲雷電,水漲船高,行車舉重?……旁人隻見其物,不明其理,這《物理學》就是研究事物內涵之理,究其因,循其果,便可借力打力,借世間萬物為己用。”
    朱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神色從容,不似那等招搖撞騙的?術士,仍是心存疑竇地問道:“照你這麽說,難道這風雲雷電,你也可以借來一用?”
    “這有何難?”方靖遠傲然說道:“朱兄乘船自江南而來,所乘之?船,揚帆起航,能逆流而上?者,除了借助人力之?外,更需借助風力。更不用說當初三國赤壁,孫劉借東風之便火燒曹軍,這便是人知風理而借風勢。”
    “有道理,”朱熹點點頭,若有所思,“那船行江河,亦借助水勢,是因為知水運而借勢?”
    方靖遠點頭說道:“不僅如此,朱兄有空還可以去看看海州的?工坊,那邊有水力磨坊和水力紡織機,可以借助水流推動磨盤,磨麵磨粉,紡紗紡線,日夜不停,遠勝於人力和畜力。”
    “原來如此,我曾聽說用以水車借水勢推動,澆灌田地,卻沒想到還可以借勢推動磨盤和什麽紡織機?”朱熹聞言大為讚歎,“想不到海州竟有如此之多的?新奇事物,倒要請方使君著人帶我好生看看。”
    方靖遠笑道:“眼下因為很多基礎技術還跟不上?,所以利用的不夠徹底。我們在雲台書院開設的工學院,亦分為初中高三舍,初級班學習基礎物理和工學技術,可以為匠人謀求生計,養家活口。中級班則可以設計改進機械器物,提高生產力,亦可為生活提供更多便利,如木牛流馬,運用於農耕和運輸之?中,便可節省不少人力,而戰車弩車炮車等,則可以抵禦外敵,克敵製勝,為國之利器。”
    “中級班便可有此等技術,那高級班呢?”
    “高級班便如朱兄這般,研究物之真理,從中探求萬物本質,唯有??解,才能掌握,趨利避害,使其為我所用,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方靖遠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朱熹,“不知朱兄可
    否有興趣一同研究其中真理?正如宇宙洪荒,天地萬物,從何而來,又往何去,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若能探索其中奧妙,何其樂哉?”
    朱熹望著他?,半響不語,再看看窗外的?夜空,正好有一枚流星劃過天際,仿佛在夜空撕開?的?一條縫,透過那條縫隙,可以窺見更加深遠的?天空,那是眼下的?人類窮其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地方,可人力雖不能達,思想卻無遠弗屆。
    “你是故意的。”
    “方使君,你明知我此行來意,想要勸誡海州學子以科舉為重?,想要雲台學院以聖人大義為先。你故意讓人帶我來觀星,讓我看到你所謂的?地球儀,還有這些機巧之?物,就是想讓我認同你的?觀點,認同雲台書院的方向。”
    方靖遠點點頭,既然被拆穿了,他?也毫不掩飾地承認,“海州如今萬事剛剛起步,正是從一片白紙上?,我畫出了新的雲台,可若是朱兄將他?們‘掰正’到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盡棄。”
    “我希望雲台書院並不僅僅存在於海州,而是能夠推廣的?大宋的?每一個州縣,讓所有人都有機會讀書,學習,按照自己的?特長來找到自己的?方向。”
    “也希望朱兄這樣的有才有誌之?士,能夠多看一看這些所謂的?奇技淫巧,能給我們大宋帶來什麽樣的變化。唯有如此,大宋複興方才有人、有物、有方向,才能光複故土,重?現漢唐盛世之?況。”
    朱熹似乎也被他描繪的?前景和畫出的大餅所吸引,不禁感歎道:“久仰方使君能言善辯,今日在下終於領教到了。”
    方靖遠搖搖頭,十分?誠懇地說道:“朱兄誤會??,我這不是花言巧語地辯解和欺騙,而是切切實實在做的?事。朱兄若是不信,這幾日可以隨我在書院各處轉一轉,看看我們書院的學子到底都學??什麽,做??什麽。想必屆時無需我多言,朱兄便自有結論。”
    他?說得如此篤定,朱熹也隻得點頭,說道:“那就有勞方使君費心??。”
    “客氣客氣!隻要你願意留下跟我們一起研究物理,想看什麽都沒問題。”方靖遠笑眯眯地
    說道:“正好過幾日工學院和農學院聯合設計的?水庫模型就要完成,朱兄也可以跟著看看,如何利用水庫來解決旱澇災害的?問題。若是這次模型成功,那麽等山東穩定後,便可以此為基礎,治理黃河水患……”
    “果真?”朱熹大為驚訝,“黃河水患是百年難題,若是雲台書院的學子們可以解決這一難題,當真是功在千秋啊!”
    “過獎過獎,其實不光是水患問題,綜合水庫方案不光要解決水患,還要解決旱季用水和立體養殖,以此增產增收,才能保證江北的?糧食供應。”方靖遠歎道:“先前海州流民缺糧,都是靠江南糧商一力支援,可若是北伐之?際,都指望從南方運糧供給,隻怕杯水車薪,難以保證及時供應。所以山東河北河南的?萬頃良田,無論如何也要先拿回來才是啊!”
    朱熹這會?兒看他?的?眼神,已不再是先前的?考量和懷疑,而是跟見??鬼差不多。
    “方使君深謀遠慮,實在令下官佩服,下官亦願在使君治下,盡我所能,為北伐出一份力。”
    方靖遠頓時大喜,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說道:“若能得朱兄相助,實乃海州之?幸。亦朱兄之?大才,留在國子監管教那些學子,著實是大材小用,待我修書一封,向?官家請旨,待今年京東路解試過後,朱兄卸了解試監察之?職,便留在海州吧!”
    朱熹尚有些不習慣他如此熱情,略略有些矜持羞澀)地說道:“固所願而,不敢請耳!隻是……不知使君可否讓我暫住在書院之中,隨時可出入藏書樓,此間之書,尚有諸多未曾見聞者,著實令人難以釋手啊!”
    “沒問題!”方靖遠拍拍胸脯說道:“你盡管留下,想看多少看多少。這藏書樓中也有宿舍,吃飯可以在學院食堂,但朱兄除了讀書之?外,每日尚需留出一兩個時辰,給書院的學子上?課,不知可否?”
    包吃包住包看書,就能拐來一代宗師做導師,他?簡直是賺大發了。
    “有何不可?”朱熹笑道:“隻要方使君不怕我‘掰正’??海州學子便可!”
    方靖遠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人各有誌,書院上千
    弟子,有願意研究雜學的,也有一心貢舉的?,朱兄學識廣博,若能指教一二,他?們都受益匪淺。否則都跟著我這般學下去,就算過??京東路解試,到臨安會?試之?時,隻怕也難入考官之?眼啊!”
    朱熹搖搖頭,說道:“那倒也未必。我此番前來,正是因為官家下旨要改革科考內容,除四書五經之外,再增加算學律學等學科內容,我等原以為此舉實乃舍本逐末,但到雲台一行,方知宇宙天下之?大,物理之?博大精深,豈能再坐井觀天?待我回臨安之?時,必將此間見聞寫與《大宋朝聞報》,讓天下人都知道雲台之光。”
    方靖遠不是沒想過投稿給《大宋朝聞報》,可他的?文筆有限,辛大佬又忙於在山東征伐,更何況辛棄疾和他?無論從年齡還是在文壇的?地位,都遠不及朱熹,辛棄疾身上?還有著北地歸正人的?牌子,都不受南方文壇的?待見。就算陸遊肯開後門給他?們過稿,這稿子發出去能不能引起水花和認同,猶未可知。
    所以他才一等再等,不斷完善著雲台書院的各項建設,從觀星台、望遠鏡到最新建成的?地球儀,以及工學院的水庫模型,醫學院的中成藥,農學院的新型農具和改良作物……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然後朱熹就來了。
    簡直就是老天爺,哦不,天子送來的東風,不光能寫會?算,還懂易經八卦,理學大師,如今還是個剛剛進入政壇,銳氣蓬勃,充滿理想和鬥誌的?年輕人。
    敢想敢做敢說敢寫,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呐!
    “多謝朱兄,那以後給《大宋朝聞報》的?稿件,就要有勞朱兄??。”方靖遠簡直求之?不得,又忍不住握手答謝,“我一定會?為你爭取更多稿費,啊不,談錢太俗,朱兄不如在雲台落戶,還可以接妻兒過來,方便照顧。當然,若是覺得江北不如江南生活舒適,就當我沒說過便可。”
    朱熹說道:“原本我也曾以為江北麵臨金兵鐵騎,朝不保夕,可直到進入海州,所見所聞,百姓安居樂業,鰥寡孤獨皆有所養,雲台書院招生不拘一格,如此繁華盛地,比之?江南各州,有過之?而無不及。使君既然歡迎,
    在下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禁笑??起來。先前各自的心思,此刻盡數解開?,反倒因意氣相投,心生向?往,比尋常君子之?交,更多??幾分?惺惺相惜。
    “若是估算不錯,今夜醜時或有流星雨,自東南方而來,朱兄可以觀之?。”方靖遠熱情地向他?介紹??流星雨的由來,還附帶了幾則傳說,朱熹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跟著看看望遠鏡中的星空,感慨之餘,更是覺得自己留下的?決定四好不錯。
    方靖遠則順便教??他?如何用望遠鏡調焦,隨口告訴他?,這望遠鏡可遠望星空,反之?還有顯微鏡,可看到微生之?物,哪怕不足發絲的?千百分之?一,都可在顯微鏡下顯形。
    朱熹頓時又來了好奇心,他?曾經見過放大鏡,可將一物放大數倍,卻不曾見過能看到微妙之?物的顯微鏡,光是聽聽都覺得無比神奇,若不是要等著看今晚的?流星雨,他?隻怕立刻就想拉著方靖遠去醫學院那邊借來看看。
    大宋時代的?不少讀書人都曾經讀過醫書,所謂“不為良相則為良醫”,朱熹也略同一二岐黃之?術,得知這顯微鏡在錢太醫手裏,立刻就決定明日去醫學院拜訪。
    而此時此刻,當然是看流星雨更重要。
    “我親耳聽方元澤說的?,今晚有流星雨,錯過今天,可不知要等多久呢!”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從外間傳來,方靖遠回頭望去,卻見霍千鈞帶著霍小小推門而入,迎麵看到他們二人,不但沒有被抓到的驚詫,反而一臉好奇地望著朱熹,憤憤不平地問道:“方元澤,你居然帶別人來看流星,我要告訴阿璃!”
    方靖遠忍住揍他?一頓的衝動,想想嶽璃不在身邊,自己還真打不過這廝,咬著牙說道:“我早已讓人告訴她了。今晚觀星台是朱司業登記使用的,你一沒預約二沒登記,擅自闖入,我還沒問你呢,就敢惡人先告狀?”
    霍千鈞訕訕一笑,急忙上?前,伸手摟住他的?肩膀,笑道:“嘿嘿,咱們兄弟一場,打小什麽沒見過,你又何必跟我如此計較?小小聽說對流星許願能心願成真,我這不是為??她才趕著時間上來的嗎?”
    “這……”方靖遠和朱熹對視一眼,不由失笑道:“這些不過是穿鑿附會?的?傳說而已。那流星隻是天降隕石形成的?星象,屬於自然現象,正如刮風下雨一般,並無其他效力。小小若是有什麽心願,不妨說與霍九郎和我,我們都會竭盡所能,幫你實現。”
    霍小小本就是被霍千鈞硬拉上?觀星台的,到了此處,聽方靖遠如此一說,愈發抬不起頭來,“我……我沒什麽心願……”
    “誰說你沒有的??”霍千鈞理直氣壯地說道:“我都看到你折的?紙船,馬上就到七夕??,你不是想去許願,又何必折那些東西?”
    “九哥!”霍小小被他當著方靖遠和一個陌生男子拆穿心事,又羞又惱,當即甩開他?的?手,“總之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罷,轉身就朝外跑去,霍千鈞正想去追她,卻被方靖遠一把拉住。
    “你就別追??,越追她越不好意思。她有什麽心事,還是回頭讓嶽璃設法打聽一下,你雖然是她兄長,可小娘子家的心事,你管得越多,她越不想說,不如順其自然吧!”
    霍千鈞無奈地點頭,“我就是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原來以為是海州狸的事務繁忙累著??,還特地買??些好吃的?給她送去,結果就看到她在折紙船。聽說那都是七夕節的?時候,小娘子們許願用的。那種水一衝就沒了的?玩意兒,哪裏有跟流星許願來得……呃,好像這個也不行……”
    他?煩得忍不住撓起頭來,“這可怎麽辦才好呢?”
    方靖遠歎口氣說道:“我不是說??嗎,順其自然,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女兒家的?心思,你就別瞎猜??,到時候惹惱了她,就更難收場了。”
    朱熹卻在旁邊說道:“其實依我之?見,這向?流星許願之說,也未必就不可行。”
    “啊?當真?”霍千鈞大喜過望,甩開方靖遠,急忙上?前拉著他?問道:“那該如何向?流星許願,才能實現願望?”
    朱熹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所謂許願,心誠則靈。是因為先心有所想,在許願之後,再竭力而為,一則有自己的?努力所在,二來越多的?人許願,願力越強,就總
    有人能夠實現願望。所以隻要有一個願望實現,那麽實現願望的?人,就會告知四方,而那些心願未曾實現的人,則閉口不言,久而久之?,大家聽到的都是許願靈驗之?說,而非許願不靈之言。”
    方靖遠聽得目瞪口呆,還是頭一次對許願這件事可以如此理解,轉念一想,也的?確如此,不由脫口而出道:“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嗎?”
    “什麽?”霍千鈞哪裏聽得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剛想追問下去,忽然聽到朱熹驚喜地高呼一聲,撲向?觀星台的窗口。
    “看!流星來了!”
    幾道流星拖曳著長長的尾巴,滑過墨藍的?天空,刹那之間綻放的光芒,璀璨而短暫,如雨絲滑落天際,如曇花一現即逝,卻在人心底留下難以忘懷的?震撼。
    “許願!我許願——讓霍小小的心願成真!”霍千鈞搶著對天空高喊,“天上那顆星,就是你啊——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小的心願成真!”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三次元忙得不可開交,踩點生死時速完成日萬,感謝大家的支持!
    愛你們e=(??o`)))晚安麽麽噠!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