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奇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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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肆。
    走廊上發生了莫名的意外,但四皇子其實並無此意。
    待他反應過來後,抬手想阻止自己的親衛,卻見陳秋棠不急不緩的側過身子,毫不在意就架在他脖子上的長劍,漠然的看著對方凶狠的麵容,語氣不急不緩仿若教導一般的問道:“你覺得,站在你身邊的主子會讓你動我,還是在他上一秒向我釋放善意之後?
    “難不成,其實,你是想用同樣的一個場景,讓你主子的殘暴來和剛剛攔路的那個人作對比,以此來襯托對方的良善?”
    聽到這人提起主子和二皇子的對比,頓時想到讓人如履薄冰的皇子之爭,侍衛這才從盛怒中回過神來。
    皇子鬥爭本就步步凶險,萬一自己這一舉動使得別人有了四皇子殘暴的誤解……
    冷汗直冒,背後下意識有些發涼的侍衛,眼角餘光瞟過身旁的主子,麵色更加難看了,僵持了不到半刻,十分尷尬的收回手裏的劍。知道自己好像犯了大錯的侍衛低著頭,腳步有些踉蹌,戰戰兢兢的退了回去。
    “嗬,明明就在剛才,親眼看見我解決了一個攔路的人,怎麽還會蠢到再一次阻止我,難道你的記憶,隻有一瞬?”
    又是一個以貌取人隻看外表的炮灰,雖然他自認長得確實像一介文弱書生,但是才發生的事情,也不應該這麽快就拋之腦後吧。
    陳秋棠眼角瞥了這個仿佛腦子有問題的侍衛一眼,垂下眸子,用左手隨意的劃過剛剛被長劍碰過的肩膀,衣袖輕拂,整理一番後,依舊淡定自若一副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在眾人的注視下,青衣男子並沒有直接離開,他那雙深邃明透的眸子略過其他人,直接鎖定了站在麵前的四皇子,開口道:“這位公子,你的侍衛不是善類,請早做準備,如果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直接就將剛剛四皇子說的話,還了回去。但麵對陳秋棠的反擊,四皇子和荀意卻是沒有半點惱怒,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剛來燕州,就遇到奇人,不是挺好的。他們早就聽聞,燕州多奇人,今天遇上了,怎麽說也要請進來聊上一聊。
    斟酌了一下對方的態度,四皇子上前兩步,抬手行禮,算是告罪:“確實是我的侍衛冒犯了,在下給先生賠不是,萬望先生不要介懷。”
    荀意在旁邊暗自打量了陳秋棠良久,四皇子說完,他立刻接著道:“我觀先生氣質,當是位雅人,正巧,我們帶了幾瓶京師特有的火雲釀,不知先生可否願意賞臉品鑒一二?”
    荀意不愧是四皇子身邊最得力的客卿,僅一麵,就判斷出了對方的喜好,雖然,這好像並不是太難判斷。
    陳秋棠唇角一勾,毫不客氣的回答:“有何不可?”
    “先生,請。”
    “請。”
    ……
    酒肆旌旗飄搖,偶爾清風入簾,吹起幾段軟帳。
    長方的案桌,三人對坐。
    四皇子作為邀請的一方,又是主事人,十分有禮的執起酒壺,沒什麽架子的給在座人的酒杯都斟滿,然後舉起白瓷酒杯,再次表達了一番之前的歉意。
    陳秋棠麵色如常的舉杯和他碰了一下,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抬手,瀟灑的一飲而盡。
    荀意並沒有跟著一起喝酒,反而開始了日常套話。在如今皇子爭權萬分激烈的時候,無論遇見什麽人,都要小心為上,還是先試探一番再說。
    “看先生的模樣,應該是燕州本地人?”
    “不管是不是燕州人,不都是一個樣,有什麽不同嗎?”陳秋棠不接話,隻顧喝酒。
    “既然先生沒有反駁,那就是默認了。”
    荀意完全不被他的態度迷惑,十分直接的抓住了重點,繼續問道:“那先生覺得,燕州作為我朝與外邦的交界地,風土人情和中原,有什麽不同嗎?”
    “有什麽不同?我哪裏都沒去過,什麽都不懂。”陳秋棠表示,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文人,從來沒有出國燕州,更沒去過什麽中原外邦。
    “那先生聽聞府尹新下達的詔令了嗎?燕州如今已歸燕王管轄。”
    荀意看對方油鹽不進,眉頭一挑,換了個眾所周知的話題。州府頒布詔令,這麽大的事,要是再說什麽都不知道,可就裝過頭了。
    “哦,燕王?”
    飲盡手中的第三杯酒,陳秋棠態度也有些軟化,大概是醉意上頭,說話也更加隨意了起來,“燕王,皇四子,掌管燕州,確實很厲害,需要我禮節性的誇獎幾句嗎?”
    燕王:“……”
    荀意:“……”
    四皇子和荀意相互對視一眼後,難得碰見這等奇人,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麽回答。最後,還是由四皇子強行換了話題,緩了場。
    “咳,先生為人幽默,氣質不凡,處事淡定,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那兩位可真是看走眼了。在下如今無父無母,妻子前幾日剛下葬,家中僅餘一子,既身無分文,又無才無德。倒是多謝二位的好酒了,嗯,確實比燕州的好。”
    可惜,對方並沒有接著四皇子的套路繼續這個話題,仍是不緊不慢的繞過。
    看著對麵手中傾倒的酒液已然漸漸不穩,卻仍是倒入口中的青衣男子,四皇子有些失笑,他倒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嗜酒的文人,不過想起剛剛這人動武的場景,似是有些了然。
    不知為何,四皇子自從見到這人,心情就放鬆了很多,難得遇到這類奇人,他也不太願與其討論太過鋒芒相對的話題,雖然很想知道一些關於燕州私下的情報,但問出口的卻是些家長裏短的關心。
    “燕州的酒,不和先生胃口嗎?”
    “酒,不得私釀,都是受管控的,你們,懂嗎?”陳秋棠虛虛的提起酒杯的兩壁晃了晃,眼中帶著些許的醉意,不知是沉醉於酒的香醇,還是沉醉於酒的濃鬱。
    “嗯?”
    四皇子隻是隨口問的,有些沒能立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是坐在他斜對麵也就是陳秋棠身旁的荀意卻是眼中精光一閃,很是機敏的抬頭問道:“朝廷管控酒,有什麽不妥嗎?”
    “嗬嗬,有什麽不妥?”陳秋棠旋轉著手中的瓷杯,看著上麵那粗糙的花紋,“每個朝代初期,對於這些,都是放任不管的,但是每次一到中後期,卻是會管控的越來越嚴苛,還有,鹽、茶、土地。”
    “嘖嘖嘖,你們覺不覺得,我們很快就能見證華夏的又一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荀意就坐在他旁邊,聽得太過清楚,身體卻是分外僵硬,腦中紛亂的思索被笑聲打斷,荀意抬起頭,不停的對麵的四皇子眼神交流。
    “先生高見。”四皇子端正姿態,脊背挺直,仔細的打量這位見麵時間雖短卻屢屢給他驚嚇的青衣男子。
    看著對方用手撐著半邊臉頰,眼神朦朧,四皇子下意識的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接著問道:“要是真的天下紛爭起,先生會選擇去哪裏?”
    荀意也有意引導的接話道:“對啊,若是天下真如先生所說陷入朝代更替的戰爭,那先生要去哪裏呢?是遠遁他鄉,還是留在燕州?”
    “天下戰亂的時候,都亂了,我又怎麽知道自己會在哪?”陳秋棠低著頭,看著桌上的杯子,將手指伸到酒杯裏,沿著瓷杯內側轉著圈玩,“看當今病重的樣子,估計年底都撐不到。前幾位皇子明明也都成年了,卻偏偏沒有立太子,看這樣子,是心有所屬,而這個心有所屬的人選,可能大部分人都不會讚同支持。還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陳秋棠語氣裏的調侃之意難以言表,他的話,早就超出了一般人可以發表的言論,但四皇子就這樣安靜的坐著,聽對方十分實在的評論自己的父皇。
    半晌沒有出聲,隻是在心裏幽幽一歎。
    父皇的心思,他早就有準備了,隻是,還是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他這一代同宗雖多,卻是陰盛陽衰,還有頗多磨難。正宮皇後隻有公主,沒有嫡子擋在前麵,按理說,大皇子占了便宜。但後宮中的陰謀因果卻是沒人說得清,反正在大皇子滿月之前,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的死亡了,然後,皇後也離奇的死亡了,在這之後的後宮,卻是子嗣安穩,一個接一個的出生。
    這麽多年過來,宮裏僅存的四位皇子中三位都成年了,但是當今卻是遲遲不冊封太子。他本以為父皇是不打算冊封太子了,偏偏就在今年年初,宮裏突然傳出聖旨,封二皇子為趙王,封三皇子為韓王,封四皇子為燕王,各自前往封地。
    他們都被打發出去了,那剩下的五皇子呢?那唯一一位尚未成年的五皇子呢?
    “砰!”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四皇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立刻抬頭左右看了看,發現對麵的那人已經俯在案桌上,雖是意料之中,卻仍是失笑不已。
    一直關注陳秋棠的荀意放下手裏擺樣子的酒杯,伸出手替已經醉倒的人擋了一下被窗外的風吹進來的簾子,然後轉過頭對著自家主子示意了一下。
    “喏,醉倒了,你看,我們要不要……”
    四皇子衣袖一抖,緩緩的站起身,視線透過開著的窗戶,看著外麵熱鬧溫馨的街頭,耳邊是風吹過簾子的沙沙聲,鼻子下嗅到的是京城特有的酒香,腦海中再次浮現父皇宣布聖旨時的畫麵。
    那雙狹長的單鳳眼微眯,暗藏淩厲,轉過身來,輕哼一聲,下令道:
    “來人,把他給我綁回大營。”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