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奇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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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雞鳴過後,天光微亮。
陳秋棠伸手拉開了帷帳,打著哈欠起了身,洗漱過後,昨天的醉意現在一點都看不到。
【大人?】
忽然,一聲遲疑的輕呼出現在耳旁。
陳秋棠隨手抖落手巾上的水珠,應了一聲表示聽到了,然後將手巾掛回架子上,每一步的動作都從容而優雅。
【嗯……大人清醒了?】
“有事直說,我又打不著你,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梳洗完畢,陳秋棠依舊是昨日那身素淨的青色衣衫,一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在房間內轉了兩圈後就在書案前坐下。雕刻精致的木質書案正對著一扇閣菱花窗,窗外的朝陽映襯,愈發溫潤如玉。
【那我可就直說了,你昨天喝醉的樣子,我全部錄下來,你現在有把柄在我手裏了!】說完,黑團子迅速遁走,打死不出聲。
端坐在案前,從書架上拿起一卷書正欲翻動的陳秋棠聽聞,眉眼稍動,神情輕鬆寫意,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心裏卻有幾分失笑。
這個傻團子,先不說他會不會怕它的威脅,就說這次他可是患有酒癮的病人,想要記錄,什麽時候不可以?它不會以為自己這次也能一天就取回種子,開玩笑,這次可是三國大戰,估計沒有個一兩年,是肯定打不完的。
嗯,戰亂,鬥爭,魔王……
也不知道四皇子綁他來這裏做什麽,看來,他要加快計劃了,希望照看宅邸的老管家不要因為他的夜不歸宿而太過著急才是。
陳秋棠略微搖了搖頭,低頭繼續手上的動作,輕緩愛惜的翻開一紙書頁,細細品讀。
……
一晃眼,時間就到了中午。
屋外的廊下外傳來隱約的腳步聲。
陳秋棠執著書卷的手一頓,而後淡定的拈著紙張,翻過,目光依舊凝視在這些散發著墨香的書頁上。
進入屋內再一次見到此人的燕王,仍然沒有享受到被人行大禮的待遇,但不知為何,他的心中好像已經有預感一般,沒有太多的驚訝。
身後跟著走進來的荀意,看見好友一副不知怎麽開場的表情,麵容一緊,忍著笑意輕咳兩聲道:“先生昨夜可安好?”
“很好,多謝,但可否允許我拒絕你們的幫助?”陳秋棠終於看完了最後一頁,合上素白的封麵,站起身,看向兩人。
燕王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背著手,在室內踱步,氣派不凡,等裝夠了高冷,他才開口:“先生既然來了,自然是走不了了。”
“哦?”陳秋棠倚著身後的書案,深邃慵懶的目光掃過換了一身華服的燕王,隨意道,“那我可以跑著出去嗎?”
荀意低著頭,用手握拳堵了一下自己的嘴,然後才抬頭勸道:“既來之則安之,先生如此大才,難道不想為燕州盡一份力?”
“你的眼神可能有些問題,我略通醫術,需要我為你看看嗎?最後,請允許我,再次拒絕。”
陳秋棠完全不知道這人從哪裏看出自己有大才,他最初的計劃並不是入四皇子這邊的陣營,畢竟,擁有種子的魔王,並不是他。
燕王背著手,看著站在自己身前這位相貌好氣質佳看著就是柔弱書生的男子,腦中不知轉過什麽,微微一笑道:“先生要走也行,但我等畢竟照顧了先生一晚,收些錢財,應該不足為過吧?”
“……”
一時間,房內寂靜。
麵色不變,但陳秋棠垂在袖子裏的手指卻是輕輕一動。
這人準備工作做的還真是充分,這次的身份不若上次,正遭大劫,家裏一貧如洗,就算之前有幾分錢財,也都拿去請大夫醫治亡妻了。
說起這件事,陳秋棠心裏就十分不舒服,他怎麽就不能早一點介入呢!活生生的醫學經驗就這樣從自己指尖溜走了,要是早點,說不定,人……
罷了,不想那些了,先把眼前的對付過去吧。
“在下,並無錢財。”陳秋棠突然客氣起來,語氣好似有些妥協的意味。
燕王微有得色,然後卻聽對方繼續說道。
“但在下可以用另一種方式等價交換。”
“哦?先生想怎麽換?”燕王雖然知道這也許隻是對方的說辭,卻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在下能為你們指出府上的一位奸細,不知,這樣是否可以抵消昨日的照顧之情?”
屋內的另外兩人齊齊皺眉,燕王背在身後的手掌瞬間變掌成拳,麵色嚴肅的問道:“你從昨日起就沒有出過此屋,你怎麽指證奸細?”
“別急啊,聽在下說完,你們不就知道了。”
陳秋棠淡淡的眉眼一掃窗外不遠處站著的幾位守衛,修長的手指抬起,輕輕的點了其中一個人的背影,也是昨天跟在燕王身邊的兩名侍從之一。
荀意看著他手指的指向,偏頭沉思了一下,神色不明的抬頭。
“我還以為,你會指認昨天拿刀威脅你的那位。”
“哈。”陳秋棠輕笑一聲,收回手,攏了攏衣袖,“在下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好人的人嗎?這人才是主犯,抓昨天出頭的那位,可沒什麽用。”
燕王看著這兩人打啞謎一樣的對話,輕咳一聲示意——說人話。
還在凝神思考關鍵點的荀意被打斷,有些無可奈何的看了燕王一眼,解釋道:“昨日,那侍衛如此莽撞的阻攔陳兄,確實有些像陳兄所說的,是在找機會刻意的給二皇子做對比,以此襯托燕王的殘暴。”
燕王一驚:“我還以為他是因為不滿先生的態度,才……”
他身邊的侍從基本都是從宮裏出來的,而宮內向來特別重視禮儀,所以即使昨日覺得侍從莽撞,也並未有太重的責罰。
“或許,也有這方麵的原因。”荀意頗有深意的看了陳秋棠一眼。
陳秋棠怎麽可能承認自己的態度有問題,攏著袖子,從容的反駁道:“表麵的借口誰不會找,你們應該慶幸,我的出現讓你們發現了這個漏洞,所以,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怎麽又不自稱在下了?”荀意麵上有幾分調侃,“你覺得,我們會放過一個即使喝醉了也能一眼看出破綻的人,不,應該說,你喝醉了躺在床上才是最誠實的一麵。”
“哎哎哎,你人,話說怎麽這麽曖昧?”
陳秋棠向前走了幾步,在離荀意隻有三步遠的距離停下了。
“我還是不能拒絕嗎?”
“當然!”
在這方麵,荀意很是直接的替燕王做了決定,然後直直的盯著陳秋棠。
“哎呀,那我就隻能——”
陳秋棠轉過身,眸光一轉,看了燕王一眼,“留下嘍。”
這轉折轉的……
預測失誤的荀意差點沒刹住欲脫口而出的話,嘴角抽搐了一下,感受到了久違的莫名牙疼。
……
燕州雖比不得早春京華,卻也自由一番繁盛之景。市井巷道之間,早已煙火彌漫,破曉之際就已聞人聲,更別說已過午時。
燕王說是把陳秋棠綁到大營裏,但也不可能真的讓一個文人去和一群五大三粗的兵油子住在一起,荀意就算有捉弄的意思,可也絕對沒有打算這樣戲弄為難對方。
所以,陳秋棠此時的住處,是在一棟遠離大道的宅院裏,但即使這樣,偶爾還能聽到外麵行人路過的聲音,可見燕州之繁華。
室內,側顏優美的男子一手支著下巴,一手翻弄著手中這上好的紙張,窗棱外投映到書案上的光,映著如玉之人,瑩瑩生輝。
雖然此時的場景美的像一幅畫,卻依舊會有沒有眼力勁的人,或者不是人,會來破壞。
【大人!你……你怎麽選擇留在燕王身邊了?】
不知道是現在才關注外界,還是反射弧極長的黑團子,突然出聲,在這熏香幽然書香四溢的室內,顯得萬分突兀。
“嗯,有事?”陳秋棠應了一聲後,繼續翻動手中的書頁,毫不在意這向來一驚一乍的傻團子。
雖然他喜靜,但有時候,逗弄一下小動物,也是一種放鬆心情的消遣,隻要這隻小動物平時不是太惹人嫌,養著也沒什麽大問題。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當成寵物的月族第七聖子月臨塵,聲音急切的勸道:【任務啊,大人!這次魔性種子的宿主是……是……咦,等等?】
它有些懵,看著麵板上的信息,一臉的茫然,這是什麽沙雕的劇情?
【……這顆魔性種子會分裂嗎?還帶傳染的?】
“噗。”
陳秋棠終於忍不住,鬆開壓著書頁的右手,掩袖輕笑了一聲。
這理解能力,也是難得一見了。
“不是傳染,是轉移。”算了。既然要解釋,那就解釋的清楚一點吧,不然這傻團子不知道還要自己在那糾結多久。
陳秋棠闔上書籍,端起案上的一杯茶,輕抿一口後,啟唇娓娓道來:“這個世界的魔性種子最開始選擇的宿主是當今皇後的父親,也是曾經權傾朝野的葉丞相。
“以現有的資料來看,他的家世,他的性格,還有他的野心,確實有資格成為滅世魔王,隻要他順從魔性種子的誘惑,舉旗造反。不過,也許中間出了什麽意外,這位權傾天下的葉丞相並沒有選擇篡位,而是將女兒嫁給了當今,然後輔佐當今登上皇位。嗯,雖然這也是另一種野心的實現,但魔性種子的算盤卻是實打實的落空了。”
“所以,他選擇了轉移,沿著血脈,從丞相轉移到了皇後的身上。後續的過程,就如係統上所描述的那樣,宮廷的血腥變遷,大皇子的意外死亡,還有皇後的暴斃,還有……”
“魔性種子的二次轉移。”
陳秋棠再一次端起茶杯,聞了聞茶的清香,不愧是進貢給皇族的好茶,真是讓人心曠神怡,他莫名的有些喜歡這個世界了。
這是在玩捉迷藏嗎?也太能轉移了吧。
黑團子吐槽之魂熊熊燃燒。
【……所以,二次轉移給誰了?大人,你不能說一半就不說了啊!】
黑團子發出委屈的聲音,強烈譴責這種不道德的行為。
“嗬,還能轉移給誰?都說了是沿血脈轉移的,當然是誰是皇後的孩子,誰就是如今的宿主呀。”
【啊?!這我哪知道啊,係統又沒有標明啊!】
黑團子超級想哭,它拒絕承認這個不合格的產品是它發明的,每次都讓它在大人麵前丟臉。
陳秋棠眼中含笑,沒有回答,右手執筆,左手虛掩著右手的衣袖,在紙上書寫著什麽。
【嗯?你在寫字?大人啊!不能每次都是我替你著急啊,你就不能表現的慌亂一點,煩惱一點嗎?】
黑團子是真的要哭了,為什麽自家大人總是那麽淡定,它每次看見大人遇見困難時這麽淡定的模樣心裏就不安啊,總覺得,這是破罐子破摔的前奏。
其實,任務也沒有那麽難……吧?
無視這莫名其妙的要求,陳秋棠不緊不慢的寫完手裏的東西,擱了筆,輕輕吹了兩口白紙上的墨跡後,開口問道:“對了,華夏有句名言,你聽說過嗎?”
【嗯?什麽名言?】
“皇帝不急,太監急。”
半晌不見黑團子的聲音,陳秋棠也不著急,麵色悠然的看著墨跡漸幹,然後將寫好的白紙放置在一旁,繼續翻看起之前的書籍。
這時,門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隨後具有節奏感的敲門聲響起。
“扣扣扣。”
三聲,節奏適度,力度中等,聲音沉穩。
陳秋棠光聽聲音就知道這是誰了,映著手中書籍上中正字跡的深黑色瞳孔中轉過幾分異色,他就是不說“請進”,安靜的端坐在窗前,看著手中的書。
門外的人繼續敲了三聲,“扣扣扣”。
依舊沒人應答。
“陳秋棠。”門外的人聲音不帶怒色,平靜的喊了他一聲。
繼續無人應答。
門外腳步聲漸遠,然後……
“吱——”
雕花的閣菱扇窗被人推開,聲音足以引起人的注意,卻也並不大。
看似守規矩,卻又知變通的一個人,嗯,可以交流。陳秋棠在心裏評價道。
而後他抬起頭,看著隔著一張書案看著他的身影,深邃的眼眸掃過對方的神態,注意到對方身著華服,卻半卷著的袖子,向來是為了過來開他的窗子。
陳秋棠臉上泛著笑意調侃道:“喲,大哥這是怎麽了?卷袖子準備做賊嗎?”
荀意衣袖一抖,甩落剛剛翻圍欄時的卷起的衣袖,精致淡雅的服飾完好無損,這熟練的程度可見荀意私下裏也不是多守規矩的人。
“我可當不起你的大哥,而且,這是我家,我才是主人。”
荀意盯著某個死活不開門偏偏現在還老神在在端坐原處的陳秋棠,語氣平和沉穩並不生氣,隻不過最後一句頗為著重的強調,基本就是在隱晦的指責某個人——在別人家裏,好歹也要有為客之道啊。
“啊,是啊,那大哥打算什麽時候送在下回家?在下家中還有幼子需要照顧,對了,在下想念大哥的火雲釀了,要不,順帶再接濟在下一點錢財買酒吧?”
荀意臉皮一抽,有些接不住話,握了握一下犯癢的拳頭,看著距離不過幾尺的那張臉,真想揍上去。
默默的深吸一口氣,荀意告訴自己,要理解,這是燕州的特色。
“你的兒子我接過來了,但是出事了,你去見一麵吧。”
“嗯?”
出事了?
陳秋棠眉頭一皺,手裏的書頓時一合,直覺事情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