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奇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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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府。
月華漸涼,悄然無聲,映照萬物之靈。
覆在棕色閣菱上的窗紗,透著兩道穎長的人影,和窗外簌簌風聲中搖曳的樹葉莫名重合,從外麵的院子上方看去,氣氛寂靜又詭異。
“這個問題,我們好像早就討論過了,所以……你大半夜跑來我房間,就是為了說句廢話?”
喝了酒,半路被迫清醒,洗完澡還在頭暈的陳秋棠用手按著額頭,低著頭坐在椅子上,麵色看不清,但語氣裏卻夾雜著幾分不耐。
荀意:“……”
忍住!
打仗需要人,萬一不小心把這人打死了,那他這幾天豈不就白忍了?
不過,暫時還是不要讓他再看見那張欠揍的臉了。
荀意衣袖一振,利索的側過臉去,將目光放在另一邊空白的牆壁上,深吸一口氣,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
調整好後,荀意又一次開口問道:“你兒子在那家私塾上的怎麽樣?
“挺好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認識的可比大人快多了。”陳秋棠掩在手掌陰影下的臉龐看不真切,聲音依舊低沉磁性。
“那和趙王的嫡子相處的如何?”
問到關鍵問題了。
陳秋棠好似這才提起精神來,按著額頭的右手稍稍滑動了一下距離,向後拂了拂沒有束起的發絲,半握拳撐著白皙的麵頰,側著臉看著麵前直身站立的荀意,眼睫輕顫,微微眯了眯,半掩上了那雙深邃的瞳孔。
“我可沒說我做了什麽,你這都能猜到,我們可真是心有靈犀啊~”他先毫無誠意的稱讚了對方一聲,“我陳家的孩子,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嗬,”荀意眼角一斜,意味不明的輕笑一聲,“是嗎?”
一塊糕點就能騙到的孩子,也能叫聰明?
“行了,放心吧。我家孩子雖然很好騙,但這隻限我和老管家兩人而已,至於其他人嘛……”陳秋棠眉眼溫和,回想起起記憶裏那孩子令人發笑的小聰明,心中泛著暖意,“若是你,估計給一盤糕點都騙不到半聲伯伯。”
給自家孩子洗白也就算了,最後還得帶著貶低荀意一句,這大概就是陳秋棠的樂趣。
荀意移開視線,難得沒有和他嗆聲,隻是默默轉移了話題:“趙王僅此一子,卻將他留在燕州,你怎麽看?”
“哈,這可不是留在燕州,這分明就是帶在身邊。反正如今燕趙不可能合作,等戰爭一起,趙王走了,他的嫡子肯定也會跟著一起帶走,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我們趁著這個時機,給趙王之子留下一段美好的童年記憶,也算未雨綢繆了。”
聽聞趙王身患暗疾,這估計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兒子了,能在這個時候給趙王獨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算是一步牽製趙王的暗棋。
“雖然我原先確實有這個計劃,但你居然真的能將人安排進去,也是我小瞧你了。不過,年僅五歲的孩子,真的能記得住?”荀意有些懷疑。
陳秋棠眉頭一挑,帶著些調侃道:“你這是在懷疑趙世子的記憶力?我出馬,你放心就是了。就算他本人記不住,他的先生,他的侍者,還有他收到的紀念品,都會一遍一遍的提醒他的。而且我聽說,這位趙世子可是像極了當年的趙王,年紀雖小,但文武皆不差,頗有幾分麒麟兒的資質。”
“我還以為,你那麽喜歡孩子,不會同意這個計劃呢。”荀意左手巧妙的繞了一下衣袖,背在身後,麵色有異的微微向右邊側過身子,眼神帶著探尋,看向坐著的陳秋棠。
“嗯?你怎麽會覺得我喜歡孩子?”陳秋棠撐著臉頰的右手大拇指輕輕的滑動著,漫無目的的蹭著自己光潔的麵頰,唇邊勾著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荀意看著又一次裝傻充愣的某人,沒有再放過他,神情中頗有幾分為人兄長的氣勢。他看著半低著頭的陳秋棠,皺了皺眉,下意識壓低了聲線說道:“你表現的那麽明顯,我怎麽會看不出來。你要是實在舍不得,也不用藏著掖著了,明天就去把孩子接回來吧,省的到時候真出事了,你後悔。”
“但是你找不到別的人代替了。身份夠格,年齡剛好,智力正常的幼童,在燕州,就隻有我的兒子了。”陳秋棠唇角那清淺的弧度隱沒在撐著臉頰的右手下,半睜著一隻眼睛,懶懶的抬頭和荀意對視,“趙王肯定會徹查所有和趙世子同窗之人的身世來曆,你就是想換,能換誰?”
“你心疼孩子就表現出來,這麽拐彎抹角的幹什麽?”
聽了陳秋棠的回答,荀意眼中的笑意越發明顯了,神情一變,俯下身子湊近看著對方,好像看透對方秘密一般,語氣洋洋得意。
“我心疼誰了?”
“你矢口否認也沒用,我看出來了。”荀意直起身子,滿臉都是扳回一局的輕鬆愉悅,之前受的氣,盡數散去,“你一說到孩子就各種閃躲,反駁的毫無邏輯,而且你這人,能坐著絕不站著,但是那天,嗬嗬……”
說到這一點,荀意凝視著陳秋棠裝無辜的眼睛,回想起那天陳家來人時,他甩袖走了以後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折返回去,沒想到,卻是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你可真是身在局中,大概是沒仔細回想過你和你兒子相處時的樣子,還真是……令人萬分驚訝啊。”
“是嗎?”陳秋棠沒有回避對視,甚至鬆開撐著的胳膊,在椅子上坐直,不動聲色沒什麽感情偏向淡淡的應了一聲。
站著的人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定定的看著他,道:“你嗜酒,懶散,愛玩鬧,這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世道越來越亂,風雨欲來,人嘛,總要有一些消遣。但是,有些東西,卻是一次出現的機會也不能給。”
畢竟,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他說完後,屋子裏莫名沉寂了一瞬。
下一刻,另一人柔和了聲線,帶著壓抑在喉頭的笑聲,忍笑開口道:“荀意,你在家中,肯定是大哥吧。”
這是陳秋棠第一次開口喊荀意的名字。
“嗬,我家的小弟,可比你聽話多了,完全不需要我這樣教導。”荀意聽出了他話中的含義,袖一擺,臉一揚,隨口懟了他一句。
陳秋棠看著眼前長身玉立溫潤儒雅的謙謙君子,莫名的想說些什麽,但醞釀了半天,嘴唇動了動,話語都到嗓子眼了,卻還是給壓了回去。
最後,他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慵懶的歪著頭,臉上的笑意不做收斂,眉眼之間似是散去一層迷霧,如撥雲見月,一動一靜之間,更顯風雅氣度。
……
先曆二十年,靈帝突然逝世。
但因先帝並未留下任何遺詔,為防止國家動蕩,經丞相與眾大臣商議,決定推選唯一留在京師的五皇子登基,並發詔,公示天下。
燕州距離京師,即使快馬加鞭也需要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裏,燕州的氣氛明顯不對,或者應該這麽說,燕州不愧是屹立於王朝與外邦之間多年不倒的神奇之地,燕州百姓對於各種事情的嗅覺和接受速度遠超燕王想象。
燕王的私人議事廳。
在這個房間裏,隻有三個人。
“燕州不愧是奇人輩出的地方,傳說果然是有道理的,這反應速度,比官府還快。”
燕王在聽見荀意有關最近燕州百姓動向的匯報後,神情複雜,麵上不知該顯露何種表情。
“殿下,百姓能自發參軍,這是好事。”荀意神態自然,並不覺得有什麽好驚訝的,燕州之地,處境微妙,卻能長久立足,憑借的就是奇人異士眾多,往往能料敵於先。
“願意參軍倒是沒什麽,但……怎麽還有捐財產捐物資的?”
這是正常百姓做的出的事嗎?燕王有種正在做夢的不真實感,希望來個人拍醒他。
荀意沉吟了一下,覺得自己來解釋可能效果不一定好,還是本地人的說服力大一點,這樣想著,他側過頭示意正坐在椅子上偷懶的某人。
收到荀意眼神示意的陳秋棠抿著唇不想說話,但對方眼帶威脅的做了個手勢,身無分文的陳秋棠被拿住軟肋,他隻能委屈的放下手裏的酒杯,乖巧的給這些外地人答疑解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燕州人對於戰亂之象的意識,可比你們還要深刻。能在毫無原則動輒刀斧加身的兩國交界活下來的人,他們的任何行為,都是以保全自身性命為目標的。”
“殿下看著他們捐資捐物,好像是在開玩笑,但其實,我們隻是為了達成目標,做的更徹底罷了。身處風暴中心,不像其他人,他們還有時間權衡輕重,我們,沒有時間。”
陳秋棠的話,讓燕王一下子失了話語,他以前隻知道燕州有很多傳奇故事,卻不知道,這些都是用鮮血換來的,真的經曆了這一切的燕州人,反而並不以這些傳說為自豪。
荀意聽完後本來也有些動容,但是眼角餘光看到陳秋棠借著袖子偷摸拿酒杯的小動作時,頓時麵上一黑。
白瞎了他剛剛感動的心情。
“那……這些物資,我們就都收了?”燕王用小眼神瞟著兩位先生。
“收吧,收吧。”陳秋棠隨意的點了點頭。
不拿白不拿,陳秋棠不是很懂燕王猶豫的理由是什麽。
“殿下不用在意,隻要我們實現他們的目標,就不算辜負這一番心意。”荀意語氣沉穩的勸說著燕王。
“好!”
燕王突然站起身來,一身凜然的霸氣,發出豪言壯語:“那就讓我們和燕州百姓一起,同心協力,實現理想吧!”
荀意:“……”
陳秋棠:“……”
殿下,您這適應的也太迅速了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