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國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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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我從未看過有這樣的灰眸子,盧斯·波頓的眼睛寒若冰霜,我的雙瞳是黯淡的死水,多米利克的淡灰雙眼更像是正在融化的雪,熱切而真摯。
    我坐到晚宴的席位上時,依然想著他的雙眼,我感覺母親的藍色眸子和他的灰色眸子交相輝映,主席上的貴賓和主人觥籌交錯。坐在廳堂外下人席中的我,因為之前我同父異母兄弟的眼神,手足無措,臉紅低頭。
    我看到多米利克·波頓出現,一把豎琴靠在他的肩膀,他向所有的方向欠身。
    他的手指修長敏捷,撫過豎琴的木脊,他開始撥動,悠吟征服者伊耿到來前的歲月,風暴國王杜倫和依妮的故事,海與風之夢。
    他輕撩絲弦,回溯一百五十年前坦格利安的公主與王後之爭,感歎巨翼遮天,萬艦交鋒,血龍狂舞,嫡親互戮,龍之女淚灑黑水,哀嚎巨獸墜隕大洋。
    我曾經以為他會是另外一個盧斯·波頓,可是眾所周知,恐怖堡的伯爵,“水蛭大人”盧斯·波頓從不歌唱。他比波頓更可怕,讓我心驚膽戰,因為我恨盧斯·波頓,我恨蓓珊妮·萊斯威爾,可是我無法恨他,多米利克·波頓。
    第二天的書房裏,烏瑟學士正在教我多恩的貴族家係和紋章,多米利克出現了。“萊雅,這是我在白港買的筆和紙卷,專門買給你的,我聽說你在學習。”
    我發現我不討厭他叫我萊雅,可是我依然謹慎戒備,不失禮儀,對他疏遠。“謝謝,少爺。”我欠身道,“如此厚待,萊雅拉不勝感激。”
    第二周的庭院,當我在小馬上搖搖晃晃時,羅加·波爾錫爵士牽來了一匹高頭大馬。
    “來,萊雅,我帶你兜一圈。”多米利克拍著白馬的鬃毛,笑容淺淡。我知道,野種不能拒絕小主人的請求。
    漸漸地,我每一天都會見到他,他剝獸皮時手腕嫻熟,小刀在他手間起舞;他身手矯健,僅僅十二歲就可以與成年人比劍;他非常安靜,不說多餘的話,他更愛用豎琴抒意。
    我討厭波頓這一家,我無法否認我嫉妒多米利克·波頓,他是婚生子,在維斯特洛這片土地上,他是會得優待的男丁,在恐怖堡裏,每一個人都尊敬他。那是我永遠得不到的尊敬,他擁有一個平民女孩,一個野種渴望的一切,我討厭他。
    可是我發現我的餐點變成了主人才能享用的那些美味;我發現紅簡妮不再把我當成一個洋娃娃,會向我欠身;我發現我和多米利克在一塊兒時開始放鬆;我發現我開始跟著他在晚上偷偷到城堡後麵,用木棍練習劍術,其實就是打打鬧鬧。
    我發現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他剝皮琴,他氣我拿家族的紋章打趣,管我叫喪氣包。
    我喜歡這個哥哥,我知道,我開始接納他為哥哥,我接納了多米利克。
    可是撒拉的藍瞳如此明亮,每一晚都會閃耀在我的夢鄉,我差點就騙自己說,不如就這樣好好地過日子吧,但是忘不了,我忘不了撒拉的眼眸。可惜,可惜。
    北境永不遺忘。
    在這一天的下午,我低首走在城堡的地道,正從庭院回去“萊雅拉的房間”,看到他堵在了我的房門門口,淺淺的灰眸如此安靜溫柔,熱情潛藏。
    “喪氣包,用餐時間,”他勾出一抹微笑,“你不該出現在這。”
    “你知道,我總在房裏吃。”我回應道,學著他的樣子背手靠在牆上。
    他注視著我,我們倆淡灰色的眸子正在對望,“你那麽小的一點,學著我的樣子,滑稽極啦。”
    我揚起下巴,“我可比你聰明多了,剝皮琴,他們說你精通曆史,可你還沒我看過的書多呢。”
    “那麽,一個學識廣博的妹妹,一個小不點女學士。”
    “我不是你妹妹。”我直白地說道。
    我們一時沉默,我偏開頭,故意讓黑發遮住我的臉,百無聊賴地轉著腳上的小皮靴。
    “我想要兄弟姐妹,可媽媽懷不上,或者沒能生下。我聽說我有私生子兄弟,可父親告訴我,都夭折了。”
    那不是我媽媽,他不是我父親,而你的私生子弟兄都賠在了拉姆斯手上,你的兄弟一個個除掉了其他兄弟,你的姐妹切下了你兄弟的腦袋,他們相互傷害,相互抹殺,你卻被你的父母保護得如此好。
    你那麽幼稚,那麽單純,那麽傻。我猜,如果沒有我的話,你一定會被拉姆斯幹掉。
    我又想起了拉姆斯·雪諾,我想起了臭佬,我想起了撒拉的眼睛,我的媽媽。撒拉,她曾經想告訴我,我隻是讓拉姆斯和臭佬睡過去了,我沒有殺掉他們,她不願意我的成長記憶太過殘酷。
    媽媽。
    “你可以請盧斯·波頓大人出去,繼續他的播種,恐怖堡有的是女人,能生養的,你會有兄弟姐妹,會有很多很多。”我輕聲說著,這一刻,我的聲音和盧斯·波頓像極了。
    他扯住了我的袖子,他抓得好緊,“你想做什麽,剝皮琴?”這讓我非常驚訝,我迷茫地看著他,然後縮手後退。
    “幹嘛啦!”
    “去用餐,妹妹。”他堅定地說。
    我掙紮,我低吼地告訴他不要,可是他堅決地將我抱起來,走向餐堂的方向,我驚呆了,然後無法抑製地恐懼讓我流下眼淚。
    “不要,求求你,我不叫你剝皮琴,不要,不要,不要。”我低聲哀求他,可他不為所動。
    “這是你應得的,你是波頓,你是我妹妹,你該是萊雅拉·波頓,不是什麽雪諾。”他說道,我抹著眼淚,我知道衛兵和下人都在看,我害怕得瑟瑟發抖,我顧不上此刻自己的形象。
    這個傻瓜以為他在幹什麽!?他在門口把我放下,我回頭乞求地看著他,可是多米利克·波頓隻是對我輕輕地微笑,他抹去我殘餘的淚花,手掌蓋在我的背上,控製著我與他一起走進餐堂。
    我從沒進來過。
    我參加過宴會,但那時仆人們會把城堡的大廳整頓一番,我坐的位置則在大廳之外。餐堂是給波頓自家用的,我看到吊燈上的蠟燭,我看到燭台上的蠟燭,火苗起伏,亮亮堂堂,我不知道恐怖堡裏能有哪個地方,可以如此光明。
    我低著頭,給我的殺母仇人請安,給那個對我不屑一顧的女人提裙請安。這對夫婦默然無聲,我也就默然無聲地被多米利克摁在椅子上,盧斯·波頓大人和蓓珊妮·萊斯威爾夫人正在盯著我的臉,這讓我臉蛋發熱,雙唇緊張地抿起。
    我聽到多米利安·波頓平靜地敘述,我聽到夫妻倆稍後就開始進餐,不置一詞,我看到多米利克往我麵前放了餐具,我不會用刀叉,我隻會用勺子和手,還好我前世接觸過,笨笨拙拙地搗掰。
    我好傻,我好蠢,好像一團闖進奢華舞會的爛泥巴。
    “看來我忽視了餐桌,使不好刀叉,就上不了廳堂。”對此,盧斯·波頓大人隻輕輕地評論道,“自己去告訴米婭修女,讓她別忘記教你餐桌上的禮儀。”
    這一關是過去了,我鬆了一口氣。
    並沒有。
    夜間,我睡得正熟,房門突然敲響,我睡眼稀鬆,抬頭望去,門已被推開,是盧斯·波頓大人,他的眸子涼得讓我心慌,我睡意全無。
    “去洗澡,穿衣吃飯,我們趕路。”
    【第二節】
    我不明就以地照做,然後我出現在庭院裏,衛兵們有條不紊地忙碌,羅加·波爾錫爵士和鐵腿沃頓都在。
    恐怖堡的騎手已經手擎剝皮人的旗幟,我被盧斯·波頓大人抱住,他的雙手毫無感情,就像是冰涼的機器。我被放在馬背上,他坐在我身後,一抖韁繩,灰色的披風獵獵,馬隊開拔。
    在明月的照耀下我們啟程,我和盧斯·波頓大人前後各有十名騎兵,我抓緊馬鞍,生怕被顛下去,路邊是鬼影幢幢的森林,我害怕極了,那裏麵有什麽東西在跟著馬隊跑,一定有,我確定,我聽到了狼群的長嘯和嗚咽。
    我靠近了盧斯·波頓的懷裏,卻突然想起他是我的仇人,他會因我的僭越而懲罰我,我立刻又直起身子,在黎明前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是不是因為我上了他家的餐桌而生氣?他會不會把我殺掉,或者丟在荒野裏?
    我似乎看到了那雙藍寶石一樣的眼睛。撒拉,媽媽,這樣也好,死了一了百了,我不拒絕長眠,我想回到媽媽的懷抱。
    我聽到盧斯·波頓大人開口了,他的聲音響在胸膛裏,卻沒有任何多餘的震動,微不可查,我就算坐得如此近,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聽得到。
    “梅利斯特家族。”他敘道。
    我下意識地開始背誦,“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族,紋章是靛藍底展翅銀鷹,族語是無可企及,效忠於河間地封君,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爵,當下的海疆城伯爵是傑森·梅利斯特,他的妻子是來自旅息城的埃菲婭·凡斯,他的繼承人是派崔克·梅利斯特,獨子。”
    “海疆城。”
    我立刻回應,“海疆城位於河間地的西部海岸,雄鷹角南方,東邊是藍叉河的源頭,乃是在過去,為抵禦來自海對岸的鐵群島住民入侵,而修建的堡壘,對海的一麵城牆渾厚,內陸的一麵較容易攻破。”
    “你會成為埃菲婭·凡斯夫人的侍女,你要為她服務三年。”他這麽說道,語氣一如既往地沒有起伏。仿佛說的是讓我去庭院,給他把新到的水蛭提過來;而不是讓我離開北境,把我送去南方,送去頸澤以南的河間地。
    我有些迷茫,我聽米婭修女提到過,南方的貴族喜歡這一套,把兒女送去其他的貴族之家,當侍童或侍女,亦或養子養女和侍從,以加深聯係,開拓人脈,自尋潛在的結婚對象。
    若是公爵之家,就送去首都君臨的王室之中,若是伯爵與小領主,就送去公爵家庭或是其他的伯爵那裏,不過具體是送去哪,以什麽身份,主要根據未成年人的年紀和地位來定。
    臨冬城的艾德·史塔克公爵和全維斯特洛的國王勞勃·拜拉席恩,在年幼時就曾經被送去給東境守護兼穀地的封君,瓊恩·艾林公爵做養子。當然,勞勃·拜拉席恩那會兒還不是國王,而是公爵之子。
    我懷疑他們之所以沒被送去當時的坦格利安王室,是因為“瘋王”伊裏斯·坦格利安極其暴虐,去了那兒會隨時有生命危險。我不清楚當時的態勢,誰說得準呢?
    反正,像我這樣的私生女,當個伯爵夫人的侍女已然是高攀。
    我能夠理解,盧斯·波頓大人心懷野心,一定會注重和北境之外的貴族交往,所以把孩兒送去河間地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族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麽是我,一個他沒承認的私生女,為什麽是現在,如此的突然?
    我們在黑夜中渡河,顯然恐怖堡伯爵已經有手下先行一步,備好船隻,我們渡了兩次河,河水漆黑可怖,我在搖晃的舟上抓緊了船沿。
    他繼續帶著我騎行,我受不了了,抱住馬的脖子,還是不舒服,於是我往後靠,漸漸陷入睡夢之中,我靠在一片皮革上,涼涼的。
    當曙光初綻時,我的雙腿酸軟麻木,盧斯·波頓大人騎術頗佳,所以速度不慢。我看著平原匍匐在馬兒的腳下,遠處丘陵隱約。我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待到太陽升高以後,才重新有了精神,我望見我們在一條寬闊的土路上,沿著道路向前,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在哪裏。
    這是坦格利安王朝的“仲裁者”傑赫裏斯王所修建的國王大道,自更北方那無人一去的絕境長城,通向南方風暴地的風息堡,溝通王國的南北。我看到遠方的人群馬匹,他們正在等待,我發現了奔流城的銀鱒魚旗,海疆城的銀鷹旗,晨風拂過,它們迎風招展。
    盧斯·波頓大人開始放慢馬速,我們正好停在四十碼遠的位置,他把我抱下馬,我們倆一路前行,他突然開口:“別勾引多米利安,別讓我知道你懷了他的種。”否則就剝掉你的皮。
    我心裏一涼,我的心肺腸胃不斷扭曲轉動,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憑什麽這麽說!?
    憑什麽?那是我兄弟我會勾引他!?你以為我是你?你以為我是你這種人渣!
    我胸口起伏不定,眼淚積蓄著,停下了腳步,他也停了下來,和我相互對視。我瞪著他,我真的快瘋了!是什麽樣的畜生會這樣懷疑自己的女兒!?
    還懷上?我——
    那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而我是他的妹妹!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鬼話嗎?人渣!自己的子女關係近一些就說是勾引?盧斯·波頓腦子裏都是什麽。
    然後,水蛭大人這個老剝皮拽著我走向河間地人的位置。
    “我不會,我們沒那回事!”我委屈地喊道,他沒有理我,麵無表情,如之前一樣。
    【第三節】
    “日安,盧斯·波頓大人。”微笑招呼著我們的,是一個很年輕的貴族,紅棕色的頭發,胡茬稀疏,大概是想要蓄須,故而沒有打理下巴和腮幫。我看到他藍色天鵝絨的緊身衣上是銀色的鱒魚,他是徒利家的一員,大概正是艾德慕·徒利,霍斯特·徒利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盧斯·波頓大人按著我的肩膀,我們站定,我的胸口還在起伏,眼淚又在積蓄。
    “日安,艾德慕·徒利大人,還有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一個騎士,就像是羅加·馬爾錫爵士那樣,派崔克·梅利斯特必然已向七神發下騎士之誓,為民眾之盾,領主之劍。
    我不認識幾個騎士,就知道羅加·馬爾錫爵士獨一個,而北境的好些家族都沒這類人。北方的貴族大部分都是舊神的信徒,舊神無需人獻上誓言,也無需人奉上利劍,舊神不需要騎士,所以,他們拒絕在聖堂守夜,也拒絕抹聖油,不會願意成為南國人人傳頌的英雄豪傑。我還聽說騎士不該是羅加爵士那樣的,南方的每一位騎士都是忠勇之人,技巧嫻熟,性格堅定。
    “我的榮幸,波頓大人。”派崔克接腔,他是一個高傲的男人,棕發,有一雙灰藍色的瞳,舉止一板一眼,看上去確實是個注重榮譽的漢子。
    “冬季已過,”艾德慕笑容不變,“史塔克們念叨‘凜冬將至’,現在反過來了。我姐姐又懷了孕,我上臨冬城看她,這會兒得回家了,很難見到您盧斯·波頓大人,應該說自從奈德和凱特琳成婚之後,這是第二次見麵。”
    “七神保佑,”派崔克·梅利斯特歎息道,他在撥弄一根布巾,想要圍住臉,“他們二人成婚時沒那麽冷,明明步入了夏季,可這的風比海疆城的風厲害多了。我小時候聽我奶媽講,海疆城的風自鐵群島而來,如刀劍割麵。不曾想,這兒的北風比海風淩厲,即便是夏日。”
    “是的,艾德慕·徒利大人,幸會,”盧斯·波頓的輕言細語比北風更加磣人,“有機會定邀您往恐怖堡一敘,”他將我推到兩位大人麵前,眼睛注視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
    “萊雅拉·雪諾,我希望她能在海疆城侍奉埃菲婭·凡斯夫人,望予準許。如果爵爺您想要了解北風,您大可在冬天一遊,去絕境長城的邊陲,去熊島,去寡婦望,去海豹灣,冬日北境的海風尤其厲害,刮走蛋,剮光皮,讓血凍結在肉上。”
    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半張著嘴,聽著盧斯·波頓大人的輕描淡寫,他看了看我的臉,尤其是臉上的雙眼,然後顯然明悟,“當然,梅利斯特的榮幸,波頓大人,我們的榮幸,我是說萊雅拉能協助照顧我的母親。”當然,誰都不會覺得他是說去吹風,凍死自個兒。
    人說梅利斯特高傲古板,謹守禮節。如果波頓大人提要求時隱晦些,可能會被婉拒,可波頓大人直白異常,派崔克爵士倒不好直接回絕了。可實際上據我所知,恐怖堡和海疆城素無來往,更無親緣,關係沒近到幫忙教育孩子的份上。所以,這舉動很唐突,非常非常不恰當。
    “那麽感謝,願新舊諸神祝福二位。”盧斯·波頓大人並未多話,手離開我的肩頭,直接走人,把忐忑不安的我和兩位大人留在原地。
    “他是在冬天生的,”半晌之後,艾德慕向好友派崔克評論道,“他過來的時候我好冷,我以為換季了。”
    派崔克·梅利斯特拍了拍我的腦瓜,讓我的黑發亂了好多,我看著他,心底擔心,臉上卻努力地露出一個微笑,我希望他不會虐待我。
    或許他會覺得多一個小孩沒什麽大不了,反正不是敵人;或許他會在今晚就掐死我,我甚至還在睡夢中,然後一言“熱病夭折”敷衍過恐怖堡的那對夫婦。我知道,就算我死在南方,恐怖堡也不會有半點心痛,最多要求派崔克爵士給個說法,賠上一筆。
    我可是聽過的,被送去其他家族的小姑娘是如何慘淡,被鞭打虐待,被施以不可名狀的折磨,最終屍體為老鼠所啃食,隻能在父母的夢裏哭泣。梅利斯特素有高傲之名,固然如此,他們該不屑於為此暴行,可是,誰知道呢?
    “很高興與您同行,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能照顧您的母親是我的榮幸,我會喜歡海疆城,把她老人家照顧妥當。”我命令自己忘記生父的侮辱,壓抑自個兒的委屈難受,不去想我的未來會如何跌宕,撒拉在看著我,我不能太脆弱。
    “那不錯,我們一家都喜歡孩子,我爸爸隻有我一個,我妻子一直無所出,”他咧出笑容,攬著我跟上艾德慕·徒利,我們走進了隊伍中,“你坐馬車上,我們買了毛皮,帶著史塔克的禮物,別碰壞,孩子。沒有侍女,你得自己照顧自己。”
    他把我抱在馬車上坐好,轉身鋪設著鞍具說道,“老實說,你父親的手下追上我們時,我懵了。”
    我果斷地回答:“不,爵士,他不是我父親。”
    “那我就不是銀鱒魚,是藍鱒魚。”艾德慕接口道,這世上可沒有藍鱒魚家族,“明擺著,丫頭,他是你父親,神情,發色,還有眼睛,一望就明。”
    “不,大人,他沒有承認。”
    “會的。”艾德慕·徒利篤定地說道,他沒看我,翻身上馬。
    【第四節】
    我在馬車上睡覺,醒來後望著路邊,呆呼呼的。我能感覺到,這支河間地的隊伍,明顯比恐怖堡的隊伍要慢。我也知道,當時之所以快,是因為盧斯·波頓大人急於丟下我,可以理解,我也討厭他,不想和他呆在一匹馬上。
    我們白天趕路,夜裏在路邊生火,有時會有其他人加入。我見過幾個賽文家的,一些安柏家的。還有一晚,我們與來自東方的人一起,他們的家是自由貿易城邦,名叫潘托斯。我們分享火焰和食物,他們口音古怪,佩刃有華麗的護手,幹糧裏有蜂蜜糖,甜絲絲的。
    “先民荒塚到了。”派崔克爵士說,我瞭望遠方,原野遼闊,有零星的小丘和斑駁的褐色土地。那裏是達斯丁家族的地界,荒塚屯位於其中,我能看到路邊遠處有雙長斧黑寶冠旗,達斯丁的旗子。
    伊耿曆289年年初的時候,我記得達斯丁家族來訪,順便送多米利克·波頓回恐怖堡,多米利克曾經在荒塚屯居住,為芭芭蕾·萊斯威爾夫人威廉·達斯丁大人的遺孀)做了四年侍童。
    現在輪到我了,盧斯·波頓大人,或者蓓珊妮·萊斯威爾夫人,不管是哪一個,這對夫婦當中,一定有一個一力要把我送走,或者,兩個人都恨我,厭惡我,巴不得我死掉。
    我很沮喪,我似乎看到撒拉的雙眼在眨,如今她也成了先人中的一個,隻能默默凝望著我。這裏有先民的群墓,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祖先,我耳邊的風是他們在對我低語,告訴我遷徙者的苦難,森林之子的魔咒,還有長夜的噩夢。
    “你在看什麽?”艾德慕問我。
    “列祖,大人,他們在一訴愁腸。”
    派崔克·梅利斯特揉上我後腦勺,我頭發一定又亂了,“對,小先知,我理解,先民比安達爾人更古老,不過我猜你的通靈得結束了,時間不等人,孩子。”
    又一個晚上,分享營火的人中有一個來自多恩的英俊小哥,他睫毛濃密,笑容誘人,他分享了他的故事。在維斯特洛最南端的多恩,他結識上“紅毒蛇”奧柏倫親王的私生女,然後和那個姑娘睡覺,他說的繪聲繪色,引人入迷,而沒有半點猥瑣的氣息。
    多恩人膚色較深,天性奔放熱烈,和多恩永遠豔陽高照的氣候一模一樣。他們歡愛得肆無忌憚,哪怕沙漠廣袤也熄滅不了他們的情感,聽得我臉都紅了。
    “別在北境亂來,小子,”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告誡道,“你如果染指這裏的姑娘,你會被逼著披上黑衣,送去長城守望,再或者,北方人會割掉你的好東西。”
    我突然想起來,芭芭蕾·萊斯威爾夫人的那位達斯丁老公不就是死在了多恩?多恩的極樂塔,那裏好遙遠,芭芭蕾會不會經常在大道邊向南遙望,孤身一人。
    我們繼續向南,經過了卡林灣。
    “這裏是北境的險隘,隻要駐守在這裏,那便萬夫莫開,好幾次南方的大軍都堵在了卡林灣前,束手無策。”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對艾德慕·徒利大人說道。我看到原本的堡壘如今隻剩下三座塔樓,但是,依然易守難攻。
    “卡林灣從未失守,派崔克,隻有巨龍才能征服北方。”艾德慕答道。
    “我猜鐵群島的海盜也可以,雖然他們沒做到過。”
    “這是你們海疆城人的過度擔心,”艾德慕·徒利含笑而言,“北方貧瘠,鐵民不喜歡來。”
    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頸澤,就在國王大道以西,我瞭見黑鱷魚旗,隱藏在陰沉的霧氣中,“那是頸澤領主,灰水望的黎德家。”派崔克爵士好心解釋,我當然知道,我聽說,除了黎德家手下,那群沼澤住民,也被喊沼澤惡魔的小個子們,其他沒有任何人能安然進入頸澤,多半會賠了性命。
    在夜裏的營地,我們遇到了沼澤獵人,她自稱健娜,瘦瘦小小,看上去已然成年,卻比我高不了多少,是個話不多的女人。她深綠色的雙眸打量我,然後和我坐一塊。或許是因為我是僅有的北方人,恰好她也是。不過老實說的話,頸澤的居民太過神秘,雖然身為北境人,我恐怕和河間地的人會更有話題聊。
    “馬匹不安,”她說道,“它們嗅到了危險,在沼澤的水裏。”她口音獨特,婉轉明亮,我喜歡極了,我也喜歡她的個子,如果成年人都小小的,那就好了。
    “健娜女士,是什麽樣的危險呢?”我弱弱地問,心裏害怕極了,夜裏不見頸澤的迷霧,但是裏頭聲鳴不斷,還有生物在動彈,我怕蟲子,非常怕。
    “是蛇蜥,蛇蜥在低語,在尋找犧牲者,它們的毒液太多,需要灌入柔軟嬌嫩的軀體。”壞女人,嚇唬我!
    她最後送了我一片葉子,我驚訝極了,我想到北境的舊神與草木的聯係,說不定其中潛藏著魔力或者命運,可能有什麽特別的用處。指不定我的人生會從此改變!誰說的準呢?沼澤住民如此神秘,他們一定有些魔法之類的。
    結果第二天我起來時,我發現一件讓我不高興的事兒,我睡覺的時候吧,把葉子給壓碎了。
    頸澤一過,我們告別了北境,進入了河間地。
    【第五節】
    “萊雅拉·雪諾,沒來過河間,對吧?”派崔克爵士將我抱在馬上,他教我騎馬呢,花團錦簇在河邊,風車悠悠,農地廣袤,我聞到了繁忙的味道。
    我回憶烏瑟學士所教,答道:“河間地西方是蘭尼斯特家族的西境,北方乃史塔克家族的北境,東方為艾林家族的穀地,南方有河灣地諸貴、東南邊盤踞著王領和首都君臨。”
    “所以呢?繼續,孩子。”
    “土地平坦肥沃,交通便利,人口也比北境多得多,不過俗話說,‘七國一打仗,河間就流血’,戰爭期間,其他地區的軍隊多半都要從河間地過境。”
    “和平時富足快樂,戰爭時人間煉獄,四麵皆友,四麵皆敵。”艾德慕·徒利低聲說道,“這片土地的封君正是我父親,三百年前,我們奮起反抗“黑心”赫倫王的□□,得蒙征服者伊耿·坦格利安封賞。當時的徒利公爵成為國王之手,幫助征服者治理維斯特洛,丫頭,後麵發生了什麽?”
    我乖巧地看著這個公爵之子,軟軟地答道:“幾年前的“簒奪者戰爭”中,徒利家族與史塔克家、艾林家和拜拉席恩家聯合,推翻末代坦格利安“瘋王”伊裏斯,讓勞勃·拜拉席恩加冕,高踞鐵王座。”
    “謔喲,這跨度可真大,三百年間的曆史呢?你直接就跳到不久之前了。”艾德慕·徒利笑道,“無論任何,丫頭,我保證,你在這裏會吃得飽,過得好,這裏的麥子供給北方和君臨,依然綽綽有餘,對,還有歌謠與故事,河間有最多的傳說,丫頭。”
    這點我很懷疑,人們說,河灣地是詩歌之國,吟遊樂土,而河間地多暴發戶。不過我肯定不敢說,他們對我不錯,我不想惹他們生氣。
    我們離開了國王大道,走在綠叉河的沿岸。綠叉河、藍叉河和紅叉河交匯為三叉戟河,哺育著河間地的農田和人民,更惠及農地稀缺的西境和北境。路上時見村莊,莊稼漢看到了車仗隊列,大多鞠躬,雖然徒利和梅利斯特都非他們的主子。我聽到他們歌唱英俊的公平人家族,講述紅粉城永遠靚麗的閨秀,我知道了綠人守護的千麵嶼,還有布雷肯和布萊伍德千年的糾纏。
    河間的燦爛遠勝貧苦的北境,令人著迷。
    風和日麗,天氣溫暖,我脫下了身上的毛鬥篷,縮在馬車上,心情好多了。離開沉鬱故鄉,擁抱這片沃土,遠離了殘忍的男人,如今夥伴溫和有禮,我有足夠的理由愜意非常。
    如果盧斯·波頓大人永遠不接我回去就好了。媽媽的雙眼也變得溫柔,陽光和煦,宛若是她的懷抱,我在她的注視下,心情平靜寧和,笑容變得真摯。
    河道漸寬,石橋乍現。我抬首望見了佛雷家的蔚藍雙塔旗,綠叉河兩岸的城堡包圍著橋梁,這是我們抵達的第一座城堡,河間地的孿河城。
    “孿河城,”艾德慕眯眼望去,“一群黃鼠狼,猜猜看,他們把過橋費收到多貴了。”
    “十個銀鹿,佛雷,遲到的佛雷,”派崔克·梅利斯特高傲地笑言,“收稅,生崽子,一群暴發戶,你知道這個家族嗎,萊雅拉·雪諾?”
    在“篡奪者戰爭”中,縱然徒利家族早有征召之令,可佛雷家族卻在勝局已定時才進入戰場。自此之後,佛雷和主君徒利及其忠臣盟友的關係就一落千丈,河間的貴庶中,無人喜歡這一家黃鼠狼。
    我回憶一下,立刻脫口而出,“河渡口,孿河城的佛雷家族,僅有六百年的家族史,紋章是灰底藍雙塔,效忠於河間地封君,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爵,當下的河渡口領主是瓦德·佛雷侯爵,已有八十歲,他曾經的妻子多的數不清,當前是安娜娜·法林夫人,來自首都君臨裏的法林家族,他的繼承人是史提夫倫·弗雷,其他的子女有…”
    瓦德·佛雷孩子太多了,他前後娶了七個老婆,在原著和電視劇裏,等第七個老婆安娜娜夫人死後,瓦德·佛雷還會娶第八個,這些女人裏隻有一個老婆沒有給他生下後代。
    “他們有很多待嫁女子,也有未婚男性,不管是嫁給這家人還是娶了這家人,我想,都不會贏得什麽友誼,還不如真的娶一隻黃鼠狼呢。”派崔克爵士說道。
    “我聽說,他們用錢買妻子回來,畢竟窮困潦倒的貴族比比皆是,看看首都君臨。正經人家的懷春少女看不上佛雷的臉蛋和武功,更別提發跡的這幾年他們蠅營狗苟。”艾德慕放低聲,畢竟孿河城近在咫尺。
    派崔克爵士繼續評估道:“總之,佛雷家最沒聯姻價值。如果有哪位覺得娶了佛雷的女孩,就能與他們成為堅實的盟友,那腦袋一定是被巨人的棒子給拍了。”
    不,兩位,盧斯·波頓教育過我,婚姻是為了後代和繼承權,而不是愛情與榮譽,迷人的身姿和麵龐毫無意義,佛雷有財富和軍隊,隻要在婚禮時就兌現,那便是最理想的親家。
    他拍了拍我的頭發,了結了這個話題,“全維斯特洛都有娶佛雷家姑娘的,他們想投靠哪邊都行,繼續背,丫頭,家族世係可是很重要的知識,女人要掌管賓客和歡宴,男人守護太平,你們締造太平。”
    我背誦著佛雷當代的家譜,我們的隊伍進了城,佛雷的衛兵不敢阻攔,這可是封君繼承人艾德慕的車駕,他們看著我們一行通過橋梁。
    “見到您真高興,艾德慕·徒利大人,啊,還有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歡迎,各位貴人是否需要住宿,堡中有上好的房間。”
    這位說話的紳士穿著細致的亞麻襯衫,臉像是胖胖的黃鼠狼,他開口時我隱約聞到一股異味,他有口臭。“還有您,這位小姐,我的家人多極了,您居然記得每一個,令人印象深刻。”他看著我,讓我不由得閉上了背誦的嘴,我覺得他下一句一定是問我的名字,結果被派崔克爵士毫不猶豫地打斷。
    “謝謝,萊曼·佛雷大人,我們趕著回去呢。”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矜持地說道,“上次在海疆城見到小瓦妲是幾個月前的事兒了。”
    “小瓦妲,您是說沃頓·佛雷的女兒對嗎?”萊曼·佛雷大人應道,佛雷家有不少瓦妲,孿河城裏頭叫這名字的女兒家有一大窩。
    “我猜是的,”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有些敷衍,我猜他是記不住那麽多佛雷,“嗯,是個小美人胚子。”
    佛雷家的當家人不在,這位瓦德·佛雷侯爵不知道去哪播種了,我們謝絕了殷勤的萊曼·佛雷大人,跨過綠叉河,一路向南。
    第二天,銀鱒魚和銀鷹話別,奔流城公爵的繼承人將向西南而去,回自個兒家的城堡,而我會和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這位海疆城伯爵的繼承人一起,去他的家裏為他母親擔當侍女。
    到了下午,遠方的褐色城堡已然可見,城堡下的小鎮隱約。展翅銀鷹飄揚在塔樓和城門之上,它褐色的石磚上分明可見樹木和水草的輪廓。
    “很有趣對嗎?學士說,這些石頭過去是草木,我的奶媽說,裏頭有森林之子在睡覺。”派崔克·梅利斯特爵士說道,他招來自家人,“先去見我的父親,然後,去你的臥房,今晚先歇息,關於你該做什麽,明天會有人交代。願你在海疆城幸福快樂,萊雅拉·雪諾,七神與你同在。”
    會的,我還沒有進入堡門,但是我已經很快樂了。天可憐見,我找不到任何地方,任何能比恐怖堡更讓人難受的地方。這裏不管怎樣都會是一個天堂,何況,還有媽媽的雙眼陪伴著我,比大海還要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