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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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中燃著昏黃的油燈,幾個武士斜靠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著。
“聽說秦王今天請咱郭大人宴飲去了。”一個八字胡的精瘦武士道。
“嗬!想必是滿桌山珍海味,又有美女陪酒。”另一個壯碩的武士耷拉著他的大腦袋,歎了口氣。
“哎,兄弟。”那個精瘦武士用手肘碰了碰他,“咱們也來一壇吧。”
“這……上卿讓我們今晚得格外小心呢。”胖武士有些擔憂。
“哎,我看張三說得對。這都一個多月了也沒出什麽事!”另一個高高的武士忍不住表示讚同。
正當胖武士仍在猶豫時,李斯在密室靠裏麵一側咳了兩聲道:“幾天前我給秦王寫了封信,秦王都已經答應封你們上卿為趙國假王了。哈,想來他這會兒肯定是飲著美酒,抱著美女……”說著他趕緊踢了踢隔著他和太後的木板下方。
太後也算心思活絡,她撩著頭發嬌嗔道:“哀家這些日子嘴裏都淡出個鳥來了!你們幾個大男人,真是不懂憐香惜玉,不解風情……”說著有意無意地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胳膊。
“得!我看今日,管他什麽狗屁秦國趙國,咱一起喝一壇!”精瘦武士一拍腿,開門去上麵拿酒去了。不多時便抱著個大瓦壇回來,向包括李斯和太後的所有人招呼:“來來,咱今日就痛快一回!”
李斯裝著與他們觥斛交錯,腦中卻不敢停止思考:秦王設宴一定是有意為之。他預感,今夜一定有大事發生,甚至,秦王已經根據他信中傳達的消息擬定了救援計劃,而且就在今晚執行!他必須萬分注意和小心!
黑衣劍士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清除了太後宮周圍的守衛。趙高令一半的黑衣劍士把守在門外,另一半在屋內四處搜查。
“桌案下沒有異常。”一個劍士將桌案放回原處,輕聲說道。
另一些人檢查床下,卻也沒有發現任何暗門或夾板。
“找到了!”終於有個劍士低聲道,聲音雖低卻按捺不住激動。
趙高等人循聲望去,果然,在牆壁上的一副花鳥畫後有一道四方形石門,石門中間有一個帶把手的圓形凹槽。
“咦?趙二!”胖胖的武士問高個武士道:“上麵怎麽有聲音?”
“聲音?”那個叫‘張三’的精瘦武士道:“我怎麽沒聽到?”
“大概是條狗?”趙二皺著眉屏氣細聽。
“大概吧。”李斯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狂跳起來,他幾乎可以肯定,今晚就能逃出去!這時,他才猛然意識自己離開鹹陽已經快三個月了。之前,他也時不時地思念過鹹陽的家人,朋友……和秦王,他總是強製自己不要去想。可是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這種思念都像野草般瘋長,他幾乎快要控製不住。他告訴自己:再堅持一會,不可擾亂心神!
於此同時……
張蒼正與郭開宴飲,郭開笑嘻嘻地敬酒,擺擺手換了一批舞女。這批舞女全著胡人裝束,比中原服飾奔放許多,手臂與腰間的雪白皮膚在輕紗下似露非露。
“嗬嗬,禦史有沒有看上哪位?老夫宴後就送到禦史府上?”郭開邊為張蒼斟酒邊套著近乎。
“多謝上卿好意。在下官卑職小,可不敢擅自……”張蒼不好意思地笑笑,眼角卻一直偷偷注意著大殿一角的沙漏。聽說趙高辦事一向幹淨利落,這次帶去的又是精銳刺客,應該快要收到行動成功的暗號了。
蒙毅一直神情嚴肅地端坐在郭開對麵,弄得郭開好不自在。大殿的主座仍然空著,那是留給秦王的。
“秦王何時才到?老夫還有更好的節目獻於秦王。”郭開露出個猥瑣的奸笑。
蒙毅不由得冷笑一聲。張蒼心中鄙夷,嘴上卻不得不敷衍道:“秦王日理萬機,馬上就到,還請見諒。”
“自然,自然。”郭開笑道。
嬴政著輕便勁裝,帶領著另一小隊士兵悄悄埋伏在宮外樹林中。昨日頓弱帶來了趙王宮的詳細地圖以及郭開手下死士的數目,秦國方麵對此次行動幾乎有了十分的把握。本來,蒙毅勸說他身份尊貴,不可攪入這等密事之中,但扛不住秦王任性地撇撇嘴:這麽有趣的行動,寡人怎麽就該被排除在外了?於是蒙毅讓嬴政指揮王宮四周的士兵,配合擒拿郭開及宮中黨羽。
樹林裏靜得隻有野兔倏忽穿過灌木的悉索聲,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宮內傳出的信號。嬴政手中緊緊捏著寶劍的劍柄。親征前,他命人鑄了一對銅劍。滅趙,他隻用了腰間佩戴的這一把。另一把,他要在今晚送給為他身陷邯鄲的那個人,讓他題上舉世無雙的小篆。他心裏清楚,這次對趙戰事,他有些過於急躁了。也許,是因為趙國是秦國統一天下唯一的勁敵;也許,隻是因為他想更快地抹去童年時那一段痛苦而屈辱的記憶。可是,不論我的想法有多麽離譜,你總是默默地幫我擬定出周密完美的計劃。你總是說,君上能做到,君上一定能做到。但是今晚我要親口告訴你:沒有你,我不可能做到。
我自以為我在任何困難前都不曾有絲毫退卻,可在這件事上卻總是逃避。雖然我從不承認,但其實我害怕付出感情。母親、仲父、父親、弟弟,他們都辜負我,我不想再經曆一遍那樣的痛苦了。我自以為可以通過絕對強大的權利獲得富有安全感的愛,這真是可笑。隻有你一次次地包容我的反複,理解我因膽怯而生的控製欲。母親去世的那一夜,我想通了:人生若是活得精彩,又何懼失去!從今天起,我不會再浪費時間,我要向你表明我的真實心意。他想到此處,嘴角露出一個自己都未察覺的微笑。
就在此時,宮中突然銅鈴聲大作,有人拉響了警鈴,接著是一陣喧鬧。先是一聲聲嘶力竭的高喊,然後隨著各種不同聲音的加入越來越大:“有刺客!有刺客!刺客在太後宮!”
警鈴聲響起,郭開怒目圓睜:“我早該知道!秦王從不信守條約!”
張蒼和蒙毅心中一涼:行動暴露了!真不知道趙高他們怎麽樣了!蒙毅畢竟自幼習武,一把將張蒼拉到身後,蒙毅帶來的武士也湧入殿中。幾乎同一時間,郭開的親衛和保鏢們也牢牢圍住了郭開。
“快!趕往太後宮!保住人質!”郭開大喝道。
“追!”蒙毅同時喝道。
“其他人跟著我,衝出去報告秦王!”張蒼雖不會武藝,也毫不畏懼地喊道。
宮裏的甬道狹長,雖然蒙毅所帶領的人馬多於郭開的親衛,但人數優勢在狹小的空間裏卻完全沒有用處。郭開畢竟更熟悉趙王宮,在巷道間七轉八拐,且戰且退,眼看雙方都已逼近太後宮大門。
“放火!攔住他們!”郭開下令道,眾人拿出事先預備的幹草和燈油,一路放起火來。郭開心頭一橫,惡狠狠想道:就算輸了,也不能讓你們得到完整的王城!
“這是……警鈴?”張三一個激靈,手中的酒碗都砸落在地。
“我告訴過你!上卿特別囑咐了今晚要小心!”胖武士憤恨不已地說。
叫’趙二‘的高個武士第一個回過神來:“趕緊控製住人質!”
他剛要轉過身,李斯早已有所準備用力將木板朝他的方向推倒,然後趁他視線被遮擋時迅速往外逃去,“幫我!”他大聲朝太後喊道。
太後用女人特有的格鬥術狠狠踢了趙二一腳。
可是對於不會武藝的兩人來說,這些招數撐死了隻能拖延時間,片刻後兩人就被扭住。正當無計可施之時,砰的一聲,暗門開啟,一束明亮的光射進密室,兩名階梯口的侍衛隨著“嗖嗖”兩聲袖箭飛出的聲音血濺白牆,倒在扭住李斯和太後的兩人麵前。電光火石間,另一名秦軍劍士擲出手中利劍,穩穩命中抓著李斯的侍衛的胳膊。李斯趁機用力一掙,奔向秦國劍士。趙國衛士也不甘示弱,雙方在密室的狹小空間中搏鬥起來。
當他們快要逃到密室出口時,外麵的情況同樣已天翻地覆。亂軍中郭開已趕到密室前,他身邊隻剩下十數人左右,卻仍不放棄希望,妄想要挾人質出逃,趙高等與蒙毅所領人馬合為一處一邊奮力拚殺一邊高聲大喊:“郭開奸賊!還不投降!”郭開仍不肯放棄作困獸之鬥:“先把人質控製住!我們還有希望!”
“人質已經救出來了!郭開,你窮途末路了,投降吧!”從密室內傳出秦國劍士的怒吼。趙國守衛或死或傷。李斯等人正順著垂直的鐵梯往密室出口爬。
宮殿內的秦國劍士們鬆了一口氣,雖然出了個小岔子,但未壞大事,天助我也!
就在大家認為郭開隻能束手就擒時,郭開突然露出一個可怖的冷笑,他拚盡全力轉動身邊一架銅製馬車擺設的車頭。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用意何在,一道銅門已轟然一聲落下,封住了密室出口!
郭開和身邊死士踢翻幾個盛滿燈油的桶,將一盞燈扔進油裏。霎時間,熊熊大火沿著地板和梁柱燃燒起來。
眾人見此突然變故,驚得說不出話來。密室內亦傳來驚呼與尖叫。
郭開的方臉在火光折射中猙獰而扭曲,一時間竟不似人形:“這間密室,為武靈王所建,機關重重,你們自作聰明,反遭老夫算計!”他幾近歇斯底裏地大笑:“這扇門無機關可解,秦王背信棄義,那老夫就讓他嚐嚐無可奈何的痛苦!”
“啊!”隨著一聲怒吼和金屬插入皮肉的聲音,蒙毅一劍深深插進了郭開的胸膛。其餘死士,也被秦國人馬迅速剁成肉醬。
火勢迅速蔓延,於王宮外的大火幾乎連成一片。蒙毅奮不顧身衝過去轉動銅馬車,可銅門卻絲毫不動。他極度絕望和憤恨地拔出寶劍,對所有能接觸到的物體又砸又砍。
“這是……怎麽回事?”眾人應聲轉過頭,看見秦王正立於門口,他的眼中映著火光,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秦王在宮外聽到警鈴聲,就想入宮支援,看個究竟。後來聽張蒼匯報,急匆匆趕至太後宮。一路卻隻見熊熊大火,滿身是血的趙高和蒙毅等人,後麵躺著郭開和一堆屍體。
“廷尉呢?”秦王問道:“密室不在這裏?”
“君上……君上!”趙高突然抱住他的腿,跪下泣不成聲道:“在……密室在那扇門後麵!”
門後開始不停地傳出來自不同人的慘叫,以及重物砸在門上的聲音。秦王片刻後回過神來,心在刹那間墜入冰冷的深淵:密室就在門後麵,但門打不開,所有人隻能被活活烤死、嗆死。他向後踉蹌了幾步,那大戰時亦未曾顫抖過的手此時已握不穩劍柄,他的語氣中散發著令人膽寒的震怒:“你們愣著幹什麽!救火啊!”
“快!”蒙毅嘶喊道:“還有,去看看牆上和地下還有沒有暗道!”
“還有牆壁和地板,能不能掀起來!”趙高也大喊道。
一群兵士搬著水缸趕來救火,但此刻郭開在宮內點的火和宮外的火勢已經連成一片。西風呼嘯,風助火勢,竟燒得越發凶狠肆虐。
嬴政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抱起一個水缸將水全潑在身上,裹起大裘往火中衝去。這時,門前的一根木梁被燒斷,眼看一整片屋頂就要塌陷。蒙毅一把從後麵拖住他,才沒有被木梁砸到。嬴政自幼習武,反應極快,用手肘狠狠向後撞向蒙毅,翻過身向相反方向扭住他的胳膊。“哢”的一聲,蒙毅的胳膊和肩膀都脫了臼。他在劇痛下臉色發白,卻仍死死抱住嬴政喊道:“君上,那裏火勢最大,不能過去!要去就讓臣去吧!”
也許是蒙毅的話,也許是冷水的作用,嬴政清醒了一些。他稍稍放開蒙毅,目光卻失去了焦點般渙散。這時,另一個士兵從靠近門口處跑來懇求道:“君上,宮中有多處火勢,這裏最大,還請君上愛惜自身,盡快撤離!”
此時,門後的慘叫聲越來越小了,也沒有了繼續砸門的聲音。嬴政從未感到如此無力和絕望,作為嬴政,他一定會再次衝進火裏,但他終究是秦王。
他想,這一定是他這輩子最難下達的一道命令:
“撤退。”
當他們離開趙王宮後,嬴政轉身看著映紅了半邊天的大火,感到心裏有什麽東西冰凍後碎裂,化成了灰,被西風吹散在這冰天雪地裏。他蒼涼地笑了,這笑聲讓趙高嚇得幾乎站不穩,直向蒙毅使眼色。蒙毅正欲上前,嬴政卻已回複了平靜,向他做了個手勢。
蒙毅拱手道:“君上有何吩咐?”
嬴政麵無表情,語氣淡漠地說:“你速去調兵來,繼續控製火勢。另外告訴頓弱,他抓捕的那些曾欺辱太後的仇人及親族——”
“盡數坑殺。”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