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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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清晨,火勢終於被控製住了。曾經輝煌的趙王宮被燒去了一大半,被郭開關押在別處的王族亦大多被燒死。邯鄲百姓都望見了那衝天火光,百姓們說:這是上天對郭開和趙國王室荒淫無道的懲罰。
嬴政聞之冷笑:上天?上天從不為善惡改變他的意誌。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而自己竟也犯了這愚蠢的錯誤,當張蒼勸他在救援李斯前不要殺害當年仇家的時候,他心軟了。可是結果呢?上天!不要怪我不為善,你從未給過我機會。
夜裏,嬴政翻來覆去腦子裏亂哄哄的,剛淺淺入睡,眼前竟全是那扇門和衝天的火光,他沒有夢見李斯,也許他做夢也不敢想象當時銅門另一邊的情景。
他想起以前,自己常常故意將李斯在書房留至深夜。李斯起得早,卻總是打了瞌睡也不睡。後來他幹脆就自己倒在桌上睡了過去。而那個人會將他挪到床上,一直守著他。那個人以為他睡熟了,就悄悄把手伸進被窩暖著他的手腳,這些他其實都知道。
這情景現在想來隻覺恍如隔世。他感到一絲液體從眼角劃過臉龐,滴落在枕衾上。
而趙高夜裏也難以入眠,嬴政隻當他是擔心自己會隨時起來,若是身邊沒了人難保不發脾氣。而趙高卻清楚那漫天火舌帶給自己內心特有的衝擊,大火吞噬著一切,潔淨的、肮髒的,高貴的、卑微的,萬裏宮闕終成灰燼,那是多麽絢爛而瘋狂的畫麵,正如僅僅在xing事中方能體會的高潮。
清晨,嬴政帶著一群人重新去了趙王宮的廢墟。他們用鐵鏟和鐵撬在太後宮焦黑的牆垣那兒挖了一圈,又用麻繩和千斤頂挪開銅門,發現密室是嵌進山體裏的,一些支撐結構已經崩塌,牆壁已經被烤的碳黑,幾具辨不清的焦黑屍體重疊在一起,有的隻剩下一個攥緊的拳頭,有的隻剩下牙齒,有的已看不出是什麽身體部分。
他下令道:重金撫恤在這次大火中喪生的秦國劍士家屬。他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最終仍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他心中發誓要將李由李瞻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可這對於死去的人又有什麽用呢?
趙高、蒙毅、張蒼等在行營內匯報了當晚的情況。聽著他們的口氣,似乎都覺得秦王會大發雷霆。趙高跪著不肯起身,痛哭著懺悔自己的小隊未能更快救出李斯,要以死謝罪。可不論大家如何認罪,秦王隻是沉默,這比震怒更恐怖百倍。
其實他並非故意如此,讓群臣在猜度君心的恐怖中度日。一來是當晚王宮內趙國侍衛幾乎無人生還,死無對證,根本無法查清郭開是如何得知秦國人馬進入了宮內。二來是他覺得疲憊,任何形式的感情都讓他疲憊至極。更何況,比起懲罰他們,他如今更想懲罰自己。
“大家都盡力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諸位皆是股肱之臣,以後還得仰仗諸位。穆公不殺敗軍之將而終成大業。望諸位莫太過自責。”
眾人皆叩首謝恩。頓弱離去前奏道,太後的仇家及郭開族人皆已拘押,隻等午後處決。張蒼閃過一絲不忍的神色,但終究沒有再說什麽。蒙毅在離去前實在忍不住,道:“君上也莫太過自責了。”
嬴政自小便認識蒙毅,平日裏無機密不談。可是這件事,他卻不想再說。他沉默了片刻,隨後盡量控製著語氣答道:“沒事。我隻是需要幾天時間。”
第二天他在處理滅國的善後事務中度過。官吏們在邯鄲各官署糧倉進進出出,統計人口、糧食、兵器等等情況。大田令來請示,趙國境內多處饑荒需調撥糧食賑災,防民嘩變。另有蒙毅領人查封郭家及王室財產,要按功賞賜將士,餘下的運回鹹陽充實國庫。
嬴政想:這樣的忙碌也好,占據了他的思想,使他無暇思考悲傷的事。他叫人撤去了營帳內新鑄的那對劍,一切與那人有關的事物都在嘲笑著懲罰著他的失誤。
傍晚時分,王翦來行營內請示趙國降卒的安置事宜。大約是勸告嬴政勿重蹈長平之覆轍,可由他帶頭遴選精壯者充實秦軍,其餘發給農器令其回家務農。嬴政平靜地聽完了他的匯報並批示了具體方案。因到了晚飯時間,嬴政留王翦用餐,王翦端起酒,心中暗自歎息:他原本總覺得李斯此計是為了迎合嬴政的心思,可現在他想,廷尉是真心希望君上能盡快得到趙國的。於是他停下了舉杯的手,將酒盡數灑在了案前的地上。
老將軍以父親般慈祥的語氣對嬴政說:“君上,老臣聽說了。老臣知道君上今日一定不願飲酒。”
嬴政以感激的眼神看著他,並沒有說話,隻是將自己的酒也灑在了地上。
老將軍接著寬慰他道:“生死有命,福禍在天。君上這些年確實成熟了許多。”
嬴政微微點了點頭,他的語氣雖平靜但難掩一絲悲憤與倔強:“不論是福是禍,寡人都將它看做上天的恩賜!上天降下災禍並不是讓我們終日悲歎訴苦,而是讓我們像大丈夫一樣接受考驗。”
王翦深知秦王在人前從不願顯出一絲軟弱,可人不論再堅強,也是需要安慰和依靠的。他拍了拍嬴政的肩膀道:“君上這樣想實在是難能可貴。若是想找誰說一說,老臣總是在的。”
嬴政也拍了拍王翦的肩膀,這位看著他長大,多年來亦師亦友的將軍。王翦對他來說近乎於父親一般,但有些事,他卻仍然無法對他坦然傾訴。
送走王翦後,行營裏突然變得空落落的。他望著案上的一枝梅花,突然感到痛徹心扉的悲涼,如同戰場上受了重創的士兵,一開始並無感覺,甚至還會繼續拚殺一陣,才失血過多而再也無法站立。此刻他單膝著地,趴在桌案上,將滿臉的淚水與抽噎悶在衣袖中。他猛然想到什麽,於是揩了揩眼淚,係上白鼯子裘,向行營外走去。
親兵們立馬跟了上來。嬴政不禁皺起眉,親兵們局促不安道:“君上,秦軍剛剛進駐邯鄲,局勢不明,臣等的職責是保衛君上安全……”
嬴政有些無奈地擺擺手:“那你們在遠處跟著便是。”
嬴政在黑暗無邊的夜色中來到趙王宮廢墟。四周的樹木早已燒焦燒毀了,與富麗繁華的趙王宮一起化作塵土。他將手中的梅花插在廢墟的土裏,孤零零的枝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想:讓我對你說說我所有的心裏話吧,我知道你聽不到了,可是讓我說吧。因為,我也隻能對你說了。
我剛遇見你時,被你的才華所吸引。十三年前呂不韋領眾門客至蘭池宮賞梅,你對呂不韋眾封建之說不露鋒芒的駁斥讓我如逢知音。我當時便想:你的才華若是為我所用,那該多好。我有宏偉的願景,你有實現它的藍圖。你助我與老謀深算的呂不韋周旋,奪權親政;助我行反間之計削弱六國。秦趙之戰陷入僵局時,隻有你說年末前必能滅趙,不惜入趙為質暗殺李牧。你不顧一切地衝在前方為我夢想中的道路掃清障礙。你總是說:君上從不畏懼做前所未有的事,所以臣也不畏懼。但你知道嗎,我無所畏懼,因為身邊有你。
那天蘭池宮中,紅梅白雪,你說你看到我坐擁萬裏江山,但我覺得,萬裏江山都在你的眼睛裏。
我總害怕自己會再次成為流落邯鄲街頭的棄兒,所以我總想變得像神一樣強大,讓眾人不得不匍匐於我的腳下。但你卻明白,我畢竟隻是一個人,時時刻刻像神一樣高高在上,那很累啊。呂不韋的門客被清洗後又揭發出鄭國之事,我的忍耐到了極限,差點鑄下大錯驅逐所有六國士人,差一點永遠失去了你。而你卻不放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這就是天意,我最終得以在函穀關外將你追回。你回來的時候臉色慘白,眼角泛紅,我無法想象這幾天你是如何度過的,隻能緊緊地抱著你。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君上這幾天……一定過得也不好。”
這個冬天,太後的病危,趙國的戰事,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盡管在表麵上我仍是事事英明果斷的秦王。但是你那樣自信的告訴我:趙國的僵局,你一定有辦法打破。與太後的矛盾,我同樣還有機會化解。那天你點評扶蘇的畫,我和你立於廊下,你的眼睛比秋日的天空還要純淨,我當時多麽想吻下去。我萬萬沒有料到,那竟是我們的最後一麵。
我十八歲時遇到你,已經整整十三年。我幾乎一半的人生裏都有你。在戰場和廟堂上我披荊斬棘,但在真正重要的事上卻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我在心的四周築起高高的石牆,不讓任何人進入,可笑地認為這樣便安全了。但我的母親是對的,愛就像水,最堅硬的石頭也會被水日積月累的耐心洞穿。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母親說,她寧願擁有後失去,也不願放棄了擁有的機會。我放棄了那麽多次機會,所以注定受到懲罰,要用餘生來歎息。
我從小,沒有一樣東西不是通過奮鬥得來的,我付出了比別的公子多十倍百倍的艱辛。幸運是一種奢侈,總怕經曆了無數艱難才得來的東西一瞬間就會失去。我欣賞韓非,我讚歎他出眾的才華,可他偏偏不能為秦國所用!而當他參奏姚賈後你仍然想維護他時,我恐慌了,我一直以為你完完全全地屬於我!我們唯一的一次,在暴雨傾盆的夏夜。我無法控製自己,用了最愚蠢的方式表達我的感情。但就在那時我明白我確實愛上了你,因為隻有愛才會容不下他人。是的,你聽不到了,但是我要說我愛你,我想看著你,觸摸你,親吻你,用令我們窒息的力量擁抱你。我沒有後悔過那一夜的事情,我隻後悔我選擇了逃避。我抱著你去了偏殿,第二天清晨你便走了。我很慶幸也很失望,慶幸的是我不必麵對任何後果,我害怕自己越陷越深。失望的是我一定會再次欺騙自己的心,但我又怎麽能完全放下感情!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嗎?可笑的是我自己不懂,卻希望你懂。但我總隱隱相信,你是懂的,那一夜你不是不願意的。三年前韓非的忌日,你去了他的墓前。你在那裏站了多久,我就在你的身後站了多久。你仍然傷心嗎?怨恨嗎?就在兩日前,我滿心期盼著向你說明一切。然而上天卻總是在人忙於計劃時開著殘酷的玩笑,這大概就叫“命運”。
三年前我們進入新鄭,秦軍擺了整晚的慶功宴,你恭賀我開了個好頭,我在酒興下不著邊際地暢談著接下來的計劃,那時我是多麽的快樂!現在我已得到了整個趙國,但我卻感受不到絲毫喜悅。你讓我在滅趙時不要顧惜你,連你也這麽想,這說明我在感情上是多麽愚蠢而失敗。如果知道結局是這樣,我是不會讓你去邯鄲的。但我又自恃聰明,也許我本該聽從張蒼的計策,暫時答應郭開的請求。寡人,孤家寡人。我恨透了這個稱呼!張媽媽用她的生命詛咒了我——君上終將富有四海,卻將無一所愛之人可以分享!可怕的是她是對的。諷刺的是那個可憐的孩子奔跑至今,跑向他心中永遠快樂的仙境,但最後卻仍然一無所有!
可是那個孩子從來不知道認輸!這條路,他仍然要走下去,即使孤獨也仍然要走下去。我要實現你在蘭池宮裏勾畫的錦繡盛世,作為我對你的補償。在蘄年宮兵變的前夜,你曾經告訴我:楚地傳說,大司命在暴風驟雨中出行時,現世和冥世會有極少的重合之處,靈魂會來到生前記憶最深刻的地方。如果我讓人將梅花種遍鹹陽宮,這樣在有生之年,會不會有幸再次見到你的靈魂?
今天我對王將軍說:即使上天降下災禍,我們的人生也要努力過得很好。也許我的朝堂上仍然是衣冠滿座,人才濟濟;也許我終於統一海內,富有四方;也許我甚至會愛上別的人,也許——
隻是,再不會像有你的時候那樣好。
再不會像有你的時候那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