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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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腦洞已經坐上火箭另,武靈王的棺材板要壓不住了~
銅門被火燒得灼熱,濃黑的煙像傳說中的鬼怪般順著縫隙張牙舞爪地進入密室。火舌也順著燈油蛇一般爬進室內。每過去一秒,可供存活的空氣都在減少。
當門剛剛落下時,眾人的心情宛如被人一下子從希望的雲端推了下去,以極快的速度墜落,帶來的是巨大的驚恐和不甘,一時間,不論是誰都開始尖叫,哭嚎,搬起所有能搬起的東西狠命地砸,用力地頂。可是當所有的嚐試都失敗後,有人頹然倒地,目光無神地呆坐著。有人開始想到妻子兒女,默默哭泣。還有人不放棄最後一點希望,仍然無力地嚐試捶打牆壁。
李斯用袖子捂住口鼻,濃煙嗆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之前,他也不是沒有過身陷險地的遭遇,但這次,看來他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真的沒有希望了嗎?我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嗎?
“就算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要盡全力一試!”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居然想到了他。那時他尚未及冠,說得比大人還認真。
是,我還沒有死!他想道。我要試一試,因為我想見到他,還有我的親人們。
“趙二!太後!”他被煙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問尚且清醒的兩人:“這間密室是誰建造的?多少年了?咳咳,有沒有任何,咳咳,別的出口!”
太後目光渙散:“什麽……你說……別的出口?”
李斯突然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扇了她一個耳光大吼道:“這在你的寢宮底下,怎麽回事你都不清楚嗎?”
太後突然被扇得回過神來,早年時的舞女痞氣瞬間顯露,反過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有出口我早就逃了!這密室是武靈王造的,可他老人家被困死在沙丘宮後,就沒人清楚所有的秘密!哀家也隻是聽說,是作為敵國攻來時的最後救命稻草!咳咳,我都不知道那個天殺的郭開是怎麽發現這銅門的!……也罷,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說著又流起淚來。
李斯已經聽不見她後麵的抱怨:“敵國攻來時的救命稻草?也就是說,這是藏身之用?”是了,在被關的一個月中,他細細觀察過密室。雖然這間屋子在武靈王之後疏於修繕,但仍能看出牆上的凹槽,原來應是用於安裝儲藏食物和水的架子。不對,以武靈王之聰明,不會想不到敵人若是發現密室,即使關上銅門,也可以用火燒,用水淹……也就是說,這密室真的有另一個出口!將敵人堵在門外,而自己從秘密出口逃脫!
李斯對唯一未負傷而仍然清醒的秦國劍士喊道:“這間密室有另一個出口,我們再找找!”那秦國劍士也是硬漢,聞言更擼起袖管檢視牆壁地麵。李斯又重新趴在地上,一邊躲避濃煙一邊檢視四周。
“廷尉,什麽都找不到。”那個被煙熏黑了臉的秦國劍士絕望地說道,李斯聞言亦癱坐在地。“除了一些紋理奇怪的石塊以外。”
石塊?等等,就是石塊!為什麽我之前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掠過李斯心頭,他望著秦國劍士,眼中閃著激動的神色,劍士不知所以地瞪著他。下一秒,李斯已經爬到牆壁邊,用袖子擦去石塊上的塵土和煙灰,他每擦去一塊,心中的激動就增加一分,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天哪!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十二歲的張蒼坐在竹案前,擺弄著小竹棒,排成各種各樣的圖案,不亦樂乎。
“小蒼又在研究陰陽五行嗎?1”李斯好奇地看著桌上的圖案問他。
“師兄!”張蒼顯然太過專心,都沒有注意到李斯在他身後。“嗯,沒什麽用的學問。師兄們都這麽說。”說著他紅了紅小臉。
“凡事皆有法度。這樣說來,天地間的陰陽之氣也該有法度,又怎麽是沒有用的學問呢?”李斯反問他道。
張蒼問言後笑得明朗而天真:“那我就給李師兄講一講!我現在排的,是五行相生相克,聽說,有陰陽家弟子甚至用它,造出了絕妙的機關密室……”
整間密室,隻有五塊石磚有花紋,分別位於密室的東、西、南、北、中,花紋為八卦中的乾、巽、坎、離、艮,分別對應五行的金、木、水、火、土。按五行相生的順序,由一塊特定的石磚開始,依次轉動,則開啟生門。其他任何的錯誤順序,都將開啟死門。這就是五行密室的奧妙。
要開啟生門,必須知道轉動的第一塊磚是哪一個。
現在,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趙王已經長眠於地下。李斯感到自己的心從未跳得這麽快:是生是死,我隻能賭一把!趙在北方,和秦國一樣奉水德,我賭,開啟生門的第一塊磚是“水”!
李斯轉過臉對秦國劍士道:“你叫什麽名字?”
秦國劍士道:“都要死了,問這個幹啥?告訴你吧,叫周福蛋!”
“好名字!”李斯自信地對他笑了:“周福蛋,我們有救了,這間密室按五行生克建造,你來幫我,按照我說的做!”
周福蛋雖然不明白但是卻也服從命令,秦軍之紀律嚴明不是吹的。
兩人依次轉動了水、金、火、土、木,突然轟隆隆一聲,密室的牆壁移動了,一個容一人通過的洞口出現在眼前,頓時,一股涼颼颼的清風刮進了密室,在火光的映照下,洞口似乎是另一個通道的起點!
“福蛋!福蛋!你果然是有福的!”李斯激動得熱淚盈眶,抱著周福蛋語無倫次地喊著。
這時,太後和趙二也目瞪口呆地爬起來。“這……這……我們居然有救了!”
在絕處逢生的激動中,沒有人注意到密室的幾根支柱和大梁已經在大火和銅門的雙重破壞下幾近崩潰。
“拿上火把,我們現在挨個出去。”李斯拿起一個火把,準備讓福蛋先通過出口。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慘叫,李斯轉過頭,隻見趙二一劍殺死了太後,太後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睜著,望著出口。
“為什麽……”李斯與福蛋都愣了一愣。
“這個禍國殃民的女人,她不配活著。”趙二平時嘻嘻哈哈,此刻卻神色嚴肅。
李斯無力再去管這背後的故事了,他歎了口氣道:“走吧。”
“廷尉,你救了大家,你先走。”周福蛋懇切地說。
“托你名字的福,你先,快點。”李斯說道。
“先生,應該你先。”趙二嚴肅地說道,一把拖住他胳膊,將他推進了出口處。李斯用力一撐,爬進了洞口。
“你年齡小,你過去。”趙二對福蛋說,福蛋用力一撐,李斯拉著他,半個身子也已經進了洞口。
“那邊還有兩個人昏過去了……把他們搬到出口這兒,也許還能活。”李斯與福蛋向趙二建議道。
“好,我去搬他們,你們在上麵接……”
趙二話還未說完,突然一聲巨響,密室的支柱崩塌了,一陣煙塵撲向李斯的眼睛。他聽到周福蛋的慘叫,再睜開眼看時,回到密室的路已被堵死,一堆石頭壓在福蛋的小腿部,他的兩條腿沿著膝蓋被截斷。趙二和其他人一定已經被壓死了。生與死,竟隻在一線之間。
李斯發了狠似地奮力將福蛋拉出來:“別動!我來給你包紮。”
李斯借著火把的光,看見福蛋在劇痛下臉色慘白,嘴唇顫抖。他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擺,幫他裹了腿,可鮮血立即將布浸濕了。
“沒……沒用的……”福蛋忍痛囁嚅道。
“別說話!”李斯感到鑽心的疼:“我來背你,我們馬上就能出去。”
通道內的土越來越濕潤和泥濘,約摸兩百步後,空間驟然開闊起來。火把的光映照出紋理斑駁的石頭。李斯不禁感歎這間密室和密道的巧妙:原來趙王宮依山而建,密室巧妙利用了環境,嵌入山體之中,並通過一段小小的密道和天然洞穴相連。石壁上有一些受潮而早已腐朽的火把,看來這密道已荒廢很久了。他咬咬牙調整了一下背著福蛋的姿勢,高一步淺一步地接著往前走。再走一會,道路變得奇陡,李斯隻得先將福蛋擱在斜坡上,自己手腳並用摸索著向下爬,再慢慢將福蛋挪下來。在冰冷的空氣中,也忙得滿身是汗,氣喘籲籲。
福蛋用盡力氣斷斷續續道:“別管我了……你走吧。”
“叫你別說話。”
“你走吧……”福蛋似乎在拚盡全力吐出每一個字,這個沒讀過書的漢子竟說了一句令李斯也驚歎的話:“天下可以沒有我福蛋,但不能沒有你。”
“別說了。我們都得堅持住。”李斯竟有些哽咽,頓了頓說道:“這裏就我們兩個活人了,你堅持住,也是在幫我。”說著他幹脆脫下自己的外袍,撕下幾條,將他的腿又包紮了幾遍。
逐漸地,道路終於變平。洞中濕氣漸重,耳邊響起了潺潺水聲,出現了一條溪流,漸漸地水沒至踝。李斯幾乎精疲力盡,他聲音雖輕但興奮地對福蛋說:“你看!有水流!順著水流就到洞口了!”
福蛋卻不答話了。他顫抖著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還是失血過多死去了。
李斯抱著他的屍體,獨自在巨大的洞穴裏放聲哭了。看不見終點的洞穴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躺在地上直想就此停下,但心中巨大的希望和恐懼在猛烈敲打著他:他必須往前走,在這裏多待一會兒都減少了生還的可能!他深吸了幾口氣,咬咬牙爬起來接著前進。路上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他隻能棄了火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著石壁一點點前進。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李斯拖著福蛋一路走來,已經耗費了絕大部分的體力,現在更感到自己的腿和腰冷得麻木。他實在堅持不住了,也許,休息一會兒,就一會兒。他摸索到一處突出的石頭,靠著它攀到稍稍高出水麵的地方。靠在洞壁上閉上了眼睛。他的思想開始恍惚,身體也逐漸漂浮起來,河水竟然開始變得溫暖——
那是他父親寬大的手掌,握住他拿著樹枝寫字的小手,父親渾厚的聲音慈祥地說:“等爹回來,給你帶一支真正的筆吧。”
那是他母親為他做的冬衣,雖然布料粗糙但是厚實暖和,每一個針腳都縫得細致妥帖。母親湊著豆大的燈光小心地運針走線,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那是他大哥溫暖的胸膛,他在麥垛邊抱著他道:“嘿,這麽大了,你怎麽還愛哭?”說著他指了指遠處笑道:“看看那是誰?”
溫暖的春風拂過他的臉龐,家中的小院裏桃花開得正豔,李由和李瞻牽著阿黃邊跑邊喊:“爹!陪我們去抓兔子吧!”
他張開手臂讓兒子跑進他的懷裏,抬頭望去,妻子在草長鶯飛的小河邊送他遠走蘭陵,直到七年後,她才再次與丈夫回到鹹陽富麗寬闊的長史府。親人的牽掛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真的很好,他想就此睡過去了。可就在這時,他的手臂被一塊尖利的石頭劃破,疼痛使他清醒過來。他吃了一驚,知道自己已經處在了意識崩潰的邊緣。他想:是時候了,是時候打開他回憶的倉庫中那個秘密的房間了。
他的回憶像一個巨大的倉庫,裏麵藏著形形色色的東西。那其中有一個特別的房間,那裏有他最寶貴的珍藏,他從沒有向別人提過,甚至平時也很少去回想,隻有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溫柔似水的燈光下悄悄打開它,細細撫摸它,不論多少次都不曾厭倦過。
他最喜歡那個人的眼睛。它們像月亮一樣明亮,在不同的時候煥發著不同的神采。在戰場和廟堂上,它們像寒鋒一般銳利,讓對手不寒而栗;在他們獨處時,它們又像溫暖的春水,被微風撩起一層層漣漪;在他上書後,從函穀關返回時,那雙眼睛又不真切地泛著水光,朦朧而恍惚;更有極少數的時候,他故意捉弄他,它們就透著孩子惡作劇得逞時的狡黠……
他還喜歡那個人的手。它們大而有力,帶有常年習武的繭子,在天下的棋盤上,翻手為雲覆手雨。它們又是溫暖而堅定的,在他來趙國前曾緊緊握住他的手,給他無限的信心和勇氣。那個人有時會在深夜裏倒在書房案上睡去,這時他就會主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腳總是冰冷,但心口卻是暖的。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夏夜,他的師兄離開這個世界後的第三天,那個人像無法控製的狂風暴雨般吞噬了他。當他逐漸意識模糊時,那個人抱著他來到偏殿,輕柔地撫過他手腕上的勒痕,纏綿的吻和滾熱的淚落在他的額頭、臉頰、脖頸……一切就像最綺麗的夢境。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睜開眼睛,夢境又結束了。
他並沒有因此責怪秦王。他陪伴嬴政十四年,太過明白秦王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經曆了外人無法想象的艱難和苦澀。大概因為自己小時候也經曆過貧苦的生活,所以更加體會幸福降臨後的不安全感。所以秦王總是想牢牢地抓住一切,控製一切,即使是流沙般的愛情。
我的君上啊,他比神明仁慈,比魔鬼殘忍;比聖賢智慧,比孩子任性;比太陽明亮,比黑夜深沉;比良藥苦澀,比蜜糖甘甜。
十年前,間細得到了嫪毐準備舉兵進攻蘄年宮的消息。他的君上雖剛剛成年,卻沉穩如同泰山,冷靜如同寒冰,按照他們已密謀多時的計劃指揮昌平君、昌文君平叛。他鎮定的眼神隻在看到披著鬥篷混進蘄年宮的他時才流露出一絲驚喜和擔憂。
“你怎麽來了?”嬴政看著解下鬥篷的他問道。
“君上,文信侯那邊已經處理妥當。”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地望著嬴政:“不論是生是死,臣都想與君上共同麵對!”
嬴政靜靜地望了他片刻,隨後突然伸出手環住他,在他耳邊輕聲道:“通古……為什麽,選擇寡人?”
第一次親密的身體接觸使他不由得紅了臉。是啊,為什麽?當時,如果仔細分析風險和收益,投靠呂不韋應該是最有利的。但他卻選擇了年輕的秦王且再不動搖。一生以理智為榮的他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卻並非出於理智。因為人找到為之奮鬥一生的夢想的感覺,和找到終生伴侶的感覺是一樣的。理智隻能幫你鑒別那些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鑒別他們的長相、地位、財富、權利。但理智卻無法鑒別命中注定的人:因為命中注定的人,連他的不完美也是完美的一部分。
命運之神其實早已定下讖語:當他十三年前在蘭池宮凝眸遠望,看到那位折梅在手,緩緩輕嗅的少年。
於是他答道:“三年前臣初到鹹陽,在文信侯門下編《呂氏春秋》,可編書治學並不適合臣,臣當時已經想離開了……可是隨文信侯去蘭池宮賞梅時,臣看見了君上……後來……後來臣就請求文信侯讓臣入宮為郎……”
嬴政抱緊了他,很久都不鬆開。
“如果我們失敗了……都死在這裏,你後悔嗎?”
“君上。”他認真地望著嬴政,眼中有些光芒在流動,像巫山的雲,湘江的水:“臣家鄉傳說,人死了以後,魂魄會去生前記憶最深刻的地方……”
嬴政接著他的話道:“那寡人就一定去蘭池宮找你。”
他會心地笑了,神色清澈而坦然:“臣自從遇到君上之後,才看到了人生真正要走的路。這世上,隻有君上能完成那個夢想,建立那樣的天下。如果不成功,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嬴政卻突然語氣堅決地打斷他:“我不喜歡這樣的話。”
嬴政望著他略顯驚愕的臉,露出那個孩子般天真倔強的神情:“我不喜歡這樣的話。若是感情真正深沉,就應該不苟活、不放棄、不蹉跎,即使剩下的路隻能獨行,也要努力實現共同的願望。”
是的,君上說得對。活著更好。活著,就有希望。
洞穴裏仍然隻有無邊的黑暗,但他的心中卻似點亮了一束火炬。他踉踉蹌蹌地攀著石壁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數不清幾次被河底的亂石絆倒,小腿上的皮膚被劃破,喝了一肚子的冷水。逐漸地,水勢漸緩,一束刺眼的陽光射進洞穴,刺得他眼睛生疼,流了那麽多的淚。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隻見洞口殘雪積壓在枝頭,鳥雀啾啾而鳴,恍如夢境。
他再也支撐不住,失去知覺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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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張蒼早年師從荀子,與其同學李斯、韓非不同,其為人深通律曆,明於曆算,為戰國秦漢時期陰陽家代表人物之一。漢朝建立後,張蒼增訂整理古代的數學著作《九章算術》。此外,另著《張蒼》16篇,在《漢書·藝文誌》視為陰陽家的代表作品。總之,就是個古代理工男的感覺
哎福蛋……作者真的一不小心就顯示了自己2b的本質……明天萬眾矚目並不是)的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