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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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十分之一
    秦軒文對許相樓印象不佳。
    此人年近三十,生了張陰柔冷感的臉,就連笑起來,都有幾分濕膩的陰沉。
    秦軒文最不喜歡許相樓的眼睛,總覺得從那一對瞳仁裏射丨出來的目光就像陰溝裏黑沉沉的腐水,彌漫著絲絲縷縷令人不悅的氣息。
    但如此看待許相樓的也許隻有他一人。
    畢竟許相樓以謙和著稱,待人接物和氣,就算麵對身份比自己低很多的人,也鮮少擺架子。楚臻以及“孤鷹”一隊的大多數隊員都與其打過交道,皆是讚不絕口。
    可他卻從許相樓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深藏的貪婪。
    尤其是在許相樓注視柏先生的時候。
    他旁敲側擊與楚臻提過一次。楚臻身為“孤鷹”一隊的隊長,心思自是縝密,聽完卻不以為然,說柏先生對許相樓有知遇之恩,許相樓眼中唯有感激與仰慕,怎麽會有貪婪,一定是他觀察有誤,或是想得太多。
    他暗自琢磨,忽感心驚。
    楚臻看不出許相樓麵對柏先生時的貪婪,是因為楚臻對柏先生絕無主從以外的感情。
    他卻不同。
    他愛戀、渴望、傾慕柏先生,這一番濃烈的情緒亦可稱為“貪婪”。
    所以他能辨別出許相樓眼中的貪婪。
    原來許相樓與他一樣,對同一個人抱有同一種求而不得的依戀?
    軍火商的圈子充斥著你死我活。有人差一步就能登天,卻在邁出最後一步時眾叛親離,慘烈隕落;有人白手起家,掙紮數年仍匍匐在爛泥中,卻機緣巧合,一朝脫穎而出,成為人人羨慕抑或嫉妒的天之驕子——這樣的事每隔幾年,甚至一年就會重現往複。
    近年來風頭最勁的軍火商當屬許相樓。
    許相樓身世成迷,四年前突然紮進這個由屍山血海堆砌的世界,原本門路全無,不知為何卻得到“孤鷹”的支持,迅速起勢,成為冉冉升起的新星。
    這幾年,許相樓的生意越做越大,地位亦節節攀升,近來更是取代了老牌軍火商遲家。但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許相樓對柏雲孤仍是極為尊敬,總說:“柏先生是我的恩人,我願為柏先生鞍前馬後。”
    秦軒文覺得,許相樓說這話時並不真誠,字字句句間都流露著商人的狡黠。
    而柏先生卻相當欣賞許相樓,過去是扶持,現在是合作互利,每年少不得聚上三兩次。若許相樓宴請賓客,柏先生偶爾也會捧場。
    這樣的場合,陪同柏先生的多是明久等性格開朗、極擅察言觀色的隊員。
    他秦軒文的用處在於殺戮。
    此次許相樓約的局,按理說沒有他的用武之地。況且半個月的時間,他能否恢複戰鬥力還是未知數。
    也許柏先生知道他暫時出不了重要任務,才將他帶在身邊。他一時當不了“殺人機器”,當個保鏢或者侍從還是能勝任。
    一晃半個月過去,落雀山莊沒有外人涉足,柏先生也在給他布置下“增重”任務後的第二天離開。他不敢怠慢,一邊配合俞醫生,一邊進行恢複性訓練,體重還真長了幾斤,狀態也好了不少。
    但離巔峰狀態,卻仍差了十萬八千裏。
    許相樓在遊輪上開派對,各類賭局與助興美人應有盡有,算得上一場公海上的狂歡。
    日子迫近,柏先生未出現在落雀山莊,隻是派了架直升機,將他接去t國港口。
    他穿慣了作戰迷彩,出任務時身上動輒扛著幾十公斤的單兵裝備——重型狙擊步槍、稍輕的突擊步槍、盡可能多的彈匣、戰術背心等。如今換上量身定製的手工西裝,氣場為之一變,少了幾分殺氣,眼中隱隱露出些許與年齡相符的迷茫稚氣。
    當然,即便穿的是西裝,赴的是遊輪派對,槍械彈藥仍是必不可少。畢竟這派對可不是尋常富豪有資格參與的,能登上遊輪的要麽是軍火商,要麽是軍閥、雇傭兵,沒有誰的手上沒沾過血,說不定大夥兒一時興起,還會在遊輪上玩幾出人命遊戲。
    他站在穿衣鏡前左右挪步,神色警惕。
    這動作像是欣賞自己的身材,可實際上,他隻是在思考如何將手槍、彈匣、偵察兵匕首不那麽明顯地放在身上。
    步槍當然也會帶上,但他總不至於手持步槍站在柏先生身旁。
    那也太可笑了。
    “換上了?這身不錯。”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神采一動,立即轉身,“柏先生!”
    “嗯。”柏雲孤走近,視線在他臉上停駐兩秒,笑道:“沒讓我失望。太瘦撐不起我給你準備的西裝。”
    就在此前一分鍾,他還在心裏抱怨這西裝穿著不舒服,活動起來不靈便,現下得知這衣服是柏先生挑的,想法登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
    裁剪合適,麵料舒適,可上殿堂,也可下戰場!
    直升機從港口起飛。秦軒文默默觀察,發現除了自己,柏先生還帶了另外十來人——都是普通的保鏢,也是柏先生日常出入的正常隨從。看來這一趟確實沒有任何危險,柏先生隻當做與好友一聚。
    兩小時後,直升機降落在遊輪夾板上。許相樓聞訊趕來迎接,態度隨和又不乏恭敬,明顯將柏雲孤擺到了自己之上。
    但秦軒文發現,許相樓在注意到自己時,眼色有一瞬的不自然,那瞳光裏像是有驚愕與恐懼,但皆是一閃而過。
    他不由得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軒文也來了。”許相樓笑道:“很久沒隨柏先生來我這兒了吧?”
    他雖不喜許相樓,卻不至於下許相樓的麵子,何況他是跟柏先生來的,應有的禮數絕不能少,於是客氣地與許相樓寒暄,注意力卻始終放在柏先生身上。
    遊輪駛入公海,各種非法交易、賭局在喧囂中開啟。
    許相樓領著一名白皙嬌嫩的少年來到柏雲孤跟前。少年脆生生地喚了聲“柏先生”,臉頰立馬紅了,像熟透的蜜桃。
    柏雲孤興致缺缺地掃了一眼,沒說留,也沒說不留。
    秦軒文卻瞧得仔細,見少年站著不敢動,白襯衣與淺色長褲下的身體異常單薄,看上去幹淨清純。
    “看您沒帶‘人’來,我就自作主張為您挑一位。”許相樓說:“您滿意的話,就留在身邊,不滿意丟開便是。”
    聞言,少年眼中泛起淚花。“丟開”本是極其普通的字眼,但從一個軍火商口中說出,便帶上了些許血腥與殘忍。
    這艘遊輪上,發生任何事都不足為奇。上位者能夠隨心所欲地玩弄下等人的性命。
    “那邊在賭什麽?”柏雲孤將這事放一邊,看向人聲鼎沸處。
    “格鬥擂台。”許相樓挑眉,“‘寒鴉’、‘hero’、‘一之妝’招募了一批新人,正抽簽比劃著,大夥兒看個熱鬧,順便下下注。您也想去看看?”
    秦軒文眉心一蹙。
    許相樓說的這三個組織都是雇傭兵團,規模雖不及“孤鷹”,但影響力也不小。許相樓開設擂台,若是在場的雇傭兵團都出了人,“孤鷹”也不好落下風。
    但柏先生帶來的,除他之外,都是普通保鏢。
    他看了看柏先生。
    柏雲孤神色淡然,起身向擂台貴賓席走去。
    擂台上的人玩命,擂台下的人玩錢。
    他站在柏先生身後,聽著下方的尖聲吼叫,漸漸有些不適。
    但柏先生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不斷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被拖下去時幾乎絕了生氣。
    這擂台的殘忍遠超城市裏的非法黑拳,參與者全是雇傭兵,力量、技巧、耐力非尋常拳手可比,彼此勢均力敵,而擂台上沒有任何規則可言,一場打下來,即便不是生死局,輸掉的一方也幾乎活不下來。
    有人運氣不錯,沒有死在擂台上,卻極有可能因為“丟人”而被冷血的雇傭兵領袖一槍爆頭。
    剛剛被拖走的是“一之妝”的女性雇傭兵,被男性對手打得滿臉血汙,牙齒幾乎全碎,本來還剩著一口氣,下場之後卻被同伴擰斷了脖子。
    打到最後,最出風頭的是來自“hero”的一名雇傭兵,白人,身高接近兩米,渾身肌肉虯結,力量超群,卻相當靈活,短短一個小時,就在擂台上結果了四個人的命。
    此時,他正將右拳從一個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黃種人胸膛拔出來,尖利的指虎上勾著黏稠的血肉。
    黃種人心髒爆裂,當場死亡。
    秦軒文眼色略沉,聽見柏先生輕哼了一聲。
    擂台沒有規則,別說是指虎,就算直接上刀上槍都沒人管,但大多數雇傭兵不屑於借用它物,享受的是赤手空拳讓對手折服的快丨感。
    白人名喚“路易”,是擂台上唯一一個攜帶殺傷性工具的人。
    貴賓席中,“hero”雇傭兵團的頭子翟憲正對柏雲孤脫帽微笑。
    路易似乎很擅長煽動現場氣氛,高舉著一雙腥紅的手,繞場咆哮,氣勢洶洶地挑釁著未上場的雇傭兵。
    到場的雇傭兵團不下十個,到目前為止,除了“孤鷹”,每一家都至少派上了一人,或死或傷,“hero”是唯一的贏家。
    隨著路易的煽動,人們的視線漸漸匯集到柏雲孤身上,甚至有不怕死的吹了個尖銳的口哨。
    “柏先生。”許相樓道:“您是我請來的貴客,不必在意下麵那些人。您要有興致,我另開一個賭局。”
    路易捶著自己的胸膛,下方喊叫聲排山倒海,漸漸形成整齊劃一的——“孤鷹!孤鷹!孤鷹!”
    柏雲孤仍是自得之態,秦軒文卻看不下去了,“柏先生,我……”
    “你想去玩一場?”柏雲孤眼梢一挑,情緒難辨。
    “您隻有我。”話一出口,秦軒文臉頰就悄悄發燙。他想表達的是“孤鷹”能出戰的隻有他,總不能把那些普通保鏢喂出去。但用詞欠考慮,竟有種明目張膽的曖昧。
    許相樓勸道:“下麵那個是生死局。軒文,你知道柏先生多疼你,你要是在我這遊輪上出了事,我怎麽跟柏先生交待?”
    秦軒文不悅地沉下臉。
    若是以往,別說是一個路易,就是來八個十個路易,在他手裏都過不了五招。
    但現下情況特殊,他隻是看起來與過去無異,實則身體相當虛弱。
    小產的影響並沒有完全過去。
    可“孤鷹”的人沒有在挑釁前退縮的理,那個路易如此囂張,他若是不應戰,傳出去就成了笑話。
    “真要去?”柏雲孤又問。
    “去!”他站直,倒映在鏡牆上的西服身影修長挺拔,不像雇傭兵,倒像養尊處優的小公子。
    柏雲孤一笑,漫不經心地抽出支煙。他俯下丨身,熟練地打上火,這才離開貴賓席,向擂台走去。
    下方的人群登時炸鍋,叫聲一浪高過一浪。
    很多人都知道“‘孤鷹’最鋒利的刀”,卻鮮少有人見過秦軒文。無數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先是驚訝,而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在他們眼裏,從貴賓席走下來的隻是一個西裝革履、長相清雋的小年輕。
    路易一隻手就能捏死。
    秦軒文站在擂台上,打量著比自己高出許多、壯出許多的對手,心中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麽胸有成竹。
    他不擔心對手的強大,隻擔心自己發揮不出十分之一的水準。
    “叮叮叮——”
    鍾聲敲響,吼聲暴起,路易向炮彈一般飛射而至,裸丨露在外的肌肉就像堅硬的岩石,而更可怖的,卻是那一對拳頭上帶著倒刺的指虎。
    指虎的三棱刺長而銳利,此前死去的那個黃種人就是被這三棱刺捅爆了心髒。
    秦軒文眼神一凜,西服遮蓋下的肌肉寸寸繃緊,感到一陣狂風席卷殺到。
    路易極為亢奮,並沒有因為對手看上去比自己弱許多而掉以輕心,上手就是一記猛拳,直劈秦軒文頭顱,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若是得逞,簡直堪比子彈爆頭。
    秦軒文一動不動,瞳孔緊縮,幾乎是在重拳削到頭頂時才倏地一矮,幾縷在慣性作用下飄起的頭發被鋒利的指虎削斷,淩空飛舞。
    路易塊頭大,卻不莽撞,一擊落空,立馬就有後手,另一條手臂迎著他閃避的方向大力一插,幾乎要重現不久前“捅心”的畫麵。
    秦軒文止住身形,就勢往右邊騰空翻越,避過這一擊的同時右腿呈腿鞭之勢,狠狠抽在路易胸膛。
    路易踉蹌後退,眼中皆是驚色。
    秦軒文心中一定,明白即便是在如今的狀態下,此人也絕非自己的對手。
    人們怒吼雀躍,路易用力甩頭,向秦軒文猛紮而來。
    秦軒文傾身避開,如風一般閃至路易身後。路易竟也飛速轉身,指虎像怪獸的爪牙般咬向秦軒文的胸膛。
    下一秒,擂台上下鴉雀無聲。
    秦軒文居然沒有躲閃,而是直接接下了這兩拳。
    他的雙手握著路易的手腕,眼中,路易的神情正變得越來越扭曲。
    他收緊手指,空氣中傳來骨骼碎裂的響聲,接著是一道雄渾的痛呼。
    在一道道目光下,他竟是生生將路易的腕骨、掌骨、十根手指捏至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