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要阿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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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不要阿崽
乘直升機趕往落雀山莊的路上,秦軒文心髒跳得很快,呼吸也不怎麽順暢,背脊上滲出一片汗水。
他皺著眉頭,將安全帶調鬆了些,雙手習慣性地在腹部摩挲。
柏先生通知他去落雀山莊,卻沒說到底是什麽事。他有些緊張,毫無由來地覺得會發生什麽。可柏先生語氣平常,不像有要緊事的樣子。
懷孕到現在,他明顯察覺到自己變得容易胡思亂想,偶爾疑神疑鬼,逐漸失去了對情緒的把控力與準確而冷靜的判斷力。俞醫生倒也說過,這是孕期裏的正常反應,很多女性懷上孩子後也會這樣,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現在最好是學會自我調節。
直升機降落之前,他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打氣。打算趁這次見麵的機會,將所謂的“後遺症”告訴柏先生,請求柏先生的原諒。
也許柏先生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說辭,甚至對他感到失望。可沒有關係,俞醫生和楚隊會為他作證。
不過想到“坦白”之後就得暫時離開柏先生了,他難受地深吸一口氣,感到悵然若失,眼睫漸漸濡濕。
這種感覺非常糟糕——受身體狀況的影響,他的精神與心理也變得不穩定,易悲易喜,特別是在南銳事件之後,他好像淚腺也發達了,動不動就有掉眼淚的衝動。
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以前再怎麽委屈,他也能悄悄消化,不讓任何人知道。
“孤鷹”最鋒利的刀,從內到外,都應該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
落雀山莊還是老樣子,繁花盛開,鳥雀齊鳴。
現在正是一年中氣候最宜人的季節,山莊裏草木豐盛得如同人間仙境。
呂伯在停機坪前迎接,老紳士一般和藹笑道:“軒文來了?柏先生和單先生在射擊館等你。”
他神色一緊,“單先生?單於蜚也在?”
“是的。”呂伯說:“柏先生邀請單先生來做客,他們昨天就到了。”
他心中惴惴,立即前向射擊館。
白孔雀仿佛知道他要來似的,早早在他的必經之路上等候,興奮地引頸高叫。
他額角掛著些許冷汗,心情並不明朗,但看到白孔雀的一刻,卻陡然感到親切與一絲放鬆,遂停下腳步,蹲下丨身來,溫和笑道:“小白,你來迎接我嗎?”
“啊!哦!”
白孔雀滑稽的叫聲與傲然的外形反差極大,他眼神溫柔下來,摸了摸白孔雀的頭。
白孔雀細長的腿腳一踮,叫個不停。
“柏先生找我來,不知道有什麽事。”他安撫著白孔雀,“我晚點再來看你,好嗎?”
白孔雀顯然不滿意,叫得更加響亮,還尾羽一抖,開起了屏。
他卻不能逗留太久,隻好像哄小孩般說:“別鬧了,我一會兒給你豆子吃。”
白孔雀在他手背上輕啄,算是同意了,一搖一晃地跟著他向射擊館走去。
射擊館裏傳來冷厲的槍聲。動物對槍聲都十分敏感,白孔雀也不例外,聞聲止住腳步,不再緊緊跟隨。
他回頭看了一眼,並不意外,揮著手說:“小白快回去,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白孔雀駐足片刻,像那次在溫泉外一樣,轉身飛入一旁的樹林中。
他下意識低下頭,將自己打量一番——身上穿的是隊裏派發的作訓t恤與迷彩長褲,腹部完全被遮住,看不出絲毫異常。
十分鍾之後,他進入射擊館,可最先與他視線相交的卻不是柏先生,而是單於蜚。
四目相對的一刻,他心中的不安感突然擴大。
射擊館不大,作消遣之用,比不得基地裏的射擊館,因而回聲也不太明顯。
柏先生帶著護目鏡,正手持一把自動步槍,瞄準兩百米開外的移動靶。
“砰——”
槍聲響起,彈殼叮當掉落,移動靶聞聲炸裂。
他看了看柏先生,又看了看單於蜚,一時竟有些恍惚。
多年以前,柏先生——柏小少爺在靶場練習射擊時,他年紀還小,玩不了槍,好奇地蹲在一旁觀看,眼中皆是憧憬。
小少爺的肩膀被步槍強大的後座力撞得發青發麻,仍不肯停下來休息,他就將自己的冰水瓶遞上去,放在小少爺肩膀上。
他還記得,那時候小少爺摸了摸自己的頭,笑著說:“我不痛。”
他不肯拿回冰水瓶,小少爺打了多少枚子彈,他就在一旁撿了多少枚彈殼。彈殼堆得很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柏先生顯然知道他已經到了,卻沒有立即轉過身來,瞄準下一個移動靶,繼續扣動扳機。倒是單於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目光極為從容,又好像帶著審視的意味。
他迎著這道目光,心中卻生出難以名狀的寒意。
槍聲響了四次,柏雲孤才拎著自動步槍,側轉過身,視線在他臉上一掃,“來了。”
“是。”他上前幾步,“柏先生,您叫我來……”
話音未落,柏雲孤已經將步槍拋了過來。他反應迅速,一把接住,臉上卻是不解的神情。
“不著急,先練幾槍。”柏雲孤說完拿起毛巾,擦了擦脖頸上的汗,旋即回頭對單於蜚道:“你想看什麽?”
他更加緊張,“柏先生?”
柏雲孤抬手,示意他暫時不要說話。
他警惕地看向單於蜚。
單於蜚永遠是一副冷淡平靜的模樣,“隨便。”
柏雲孤想了想,招手道:“過來。”
他走了過去,當近距離看著柏先生眼中自己的倒影時,連日來那些沉沉壓在心頭的負麵情緒突然消散。
果然,柏先生是他的藥。
隻要待在柏先生身邊,哪怕什麽都不做,都比孤孤單單待在基地裏強。
可下一秒,柏先生卻摸出了一條手巾。
他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困惑地蹙起眉。
“來,把眼睛遮上。”柏雲孤抖開手巾,將他攬進懷裏。
已經很久沒有離柏先生如此近,他輕微發抖,腦子幾乎轉不過來。
手巾裏,有柏先生的氣息。
手巾在後腦挽了一個結,他的視線被遮住,聽覺、觸覺突然變得極為敏感。
“我教過你‘視力受限’情況下的精確狙擊。”柏先生說:“打給我看看。”
他不明白柏先生為什麽提這種要求。
十八歲時,他從一項任務中歸來,受了輕傷。傷好之後,柏先生將他叫到靶場,用一條迷彩布蒙住他的雙眼,教他用身體感受空氣的流動、用皮膚判斷溫度與濕度、用耳朵聽一切被忽略的聲音——這些要素,都能夠影響射擊的精度。
射擊館光線明亮,他雖然被蒙住了雙眼,但仍有光感,移動靶一出現,他就已經感覺到了。
同時感覺到的,還有柏先生的呼吸。
在眼睛被蒙上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已經靈敏到了這般地步。
平持的步槍槍口追隨著移動靶,他的食指平穩地預壓在扳機上,隻要再加一個極其微小的力,子彈就將出膛。
他屏氣凝神,感受著光線與空氣的流動,尋找著那絕對精準的瞬間。
“砰——”
子彈利落射丨出,高速移動的目標被擊落在地。
柏雲孤笑著鼓掌,那聲音就像敲擊在他的心髒上,撞出一圈一圈沒有止盡的漣漪。
情緒又開始起丨伏,他將手巾摘了下來,雙眼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已經泛起紅暈。
那眼眸裏隻有柏先生。
而他的柏先生卻在他的注視下,看向了射擊館裏的另一人。
單於蜚。
“帶走吧。”柏雲孤說,語氣輕鬆得像交待一件無比平常的事。
單於蜚轉向他。
他懵了,腦中轟然作響,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什麽‘帶走’?柏先生?您要我去哪裏?”
柏雲孤將彈匣從自動步槍裏退出來,扔在地上,“我和小單打了一個賭。”
明明還沒有聽到重點,他已經茫然地搖起頭,腳步一退再退,眼中光影閃爍,碎作千片萬片。
“柏先生,我不懂。”
他記得自己好像說過類似的話,卻記不起什麽時候說過。
“很可惜,我輸了。”柏雲孤無所謂地歎了口氣,“打賭之前,我答應過小單——他盡可以從我身邊拿走一樣他需要的東西,或者,一位他想要的人。”
他臉色蒼白,嘴唇不停顫抖。
柏雲孤說:“他要的是你。”
他怔怔地站定,眼中泛起大片水霧,木然地搖頭,“柏先生……”
射擊訓練中,當視線模糊不清時,其餘感覺會變得格外靈敏。
可是現在,他眼前一片模糊,可聽覺與觸覺卻也麻木了。
他仿佛掉入了一個脫離現實的虛假空間,柏先生明明近在咫尺,卻任憑他怎麽伸手,也再也碰觸不到了。
這是對我的懲罰嗎?
一個聲音喃喃道——因為我欺騙了您?
可是……
“帶走吧。”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環繞,鑽進他的頭顱,順著血液刺入他的心髒。
那麽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具化成了尖銳的爪牙。
他快要站不住了,兩邊膝蓋顫抖得像即將碎裂開來。
而一個扭曲的身影正向他走來。
他知道,那不是柏先生。
他弓起腰背,粗丨重地喘氣,淚水從眼角滑出,打濕了蒼白的臉。
他費力地支起身子,在滿是裂紋的視線中凝望柏雲孤。
“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嗎?”
——小柏哥哥,你不要阿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