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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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作別黑暗
    秦軒文抬起手臂,想要將眼淚通通擦掉,好在清晰的視野裏再看一眼柏先生。.bigexx.
    可淚水竟然越擦越多,眼睛已經被揉得脹痛,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他想過為柏先生而死,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被趕走。他已經沒有辦法穩穩地控製住情緒,可腹中那個小生命的存在,卻悄無聲息地支撐著他,令他不至於當場崩潰。
    “我……我……”他在淚眼中凝視柏先生,喉嚨緊得發痛,發出的盡是破碎的低喃。
    柏雲孤仍是平靜的,連聲音都沒有一絲起丨伏,“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嗡——”
    他周身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動,視線也就此僵在一處。小時候的光景好像將現實敲成了碎片,擦著鋒利的邊緣,鮮血淋淋地出現在眼前。
    “這是什麽藥啊?好苦!”他捧著藥碗,隻嚐了一口,鼻子眼睛就皺到了一處。
    “你一到秋冬就生病,醫生說你身體不好。”柏小少爺說:“這是調理身體的藥。”
    “可是好苦。”他小心地耍賴:“阿崽不想喝。”
    “良藥苦口。”柏小少爺認真地問:“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他抬起頭,與柏小少爺視線相接。
    柏小少爺皺了皺眉,重複道:“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我聽!”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將胸膛一挺,“我聽您的話!我這就喝!”
    柏小少爺笑了,摸了摸他的頭,“阿崽乖。”
    他一口氣將湯藥喝了下去,被苦得直吐舌頭。這時,右手卻被抬了起來,柏小少爺在他手心裏放了一顆用透明糖紙包起來的糖。
    甜味在嘴裏散開,幾乎是頃刻間就將藥的苦味驅散了。
    兒時的記憶在腦海裏生了根,破土而出時卻那麽痛,開枝散葉竟如抽筋扒皮。
    他嘴角顫抖,聽見自己輕聲說:“我聽,我聽……”
    耳邊,似乎傳來柏先生的呼吸。
    他用盡僅剩的力,長長吸了一口氣,定定地望著柏先生,“我聽您的話。”
    柏雲孤笑了,笑得很輕,近似無情,而後再也不看他,轉身對單於蜚道:“你們可以走了。”
    “柏先生!”他仍是站在原地,話一出口,眼淚就已滂沱。
    “嗯?”柏雲孤微笑著將剛使用過的步槍拿起來,姿態瀟灑,全然不像正在進行一場告別。
    “我以後……”他嗓音顫抖得厲害,“我以後還能回……”
    “那得看小單的意思。”柏雲孤打斷,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願賭服輸,你現在是小單的人了,有什麽問題,應該去問小單。”
    單於蜚麵無表情,似乎並不打算參與這場對話。
    他木然地點點頭,轉身,向射擊館大門邁出一步,又停下來,回頭看向柏雲孤,再邁出一步,又回頭……
    一段短短的路,於他而言卻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他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如此,就不用離開柏先生。
    哪怕隻是一步一回頭地望著,他也不想真的走出這扇門。
    好似一旦走出去,就再也無法回頭,過去的一切將被一筆勾銷。
    可是再不願意,路也走到了最後一步。
    他站在門邊,外麵的光芒傾瀉在他身上。他的胸腔滿溢著巨大的悲哀,似要將他整個人撐破。
    “柏先生。”他輕輕道:“我走了。”
    柏雲孤笑著點頭,“嗯。”
    他的手指緊緊摳著門框,身後的燦陽照得他背脊發熱,可是前麵的胸膛卻冰冷得像是墜入了深淵地獄。
    “走吧。”單於蜚終是開了口。
    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射擊館外的空壩上,他隨著單於蜚走了過去。有人為他拉開後座的門,車門關上之前,他最後看了射擊館一眼。
    已經看不到射擊館裏的柏先生了。
    商務車緩緩駛離,射擊館裏傳來槍聲,一聲接著一聲,每一聲都烙在他心上,那些射丨出的子彈,將他的心髒轟得千瘡百孔。
    他的眼淚不再流淌,視野終於清晰起來。山莊裏限速,車行駛得很慢。他雙眼發直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喉中漸漸浮現一絲甜腥。
    忽然,一道白色的影子從車邊掠過,停在不遠處的路邊。
    白孔雀站在觀賞石上,抻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小白,小白……”他也看著白孔雀,喃喃自語。
    車越行越遠,白孔雀漸漸變小,他揮了揮手,以作“再見”。
    白孔雀展翅,在車後緊緊跟隨,邊飛邊鳴叫。
    登時,山莊雀鳴一片。
    他右手成拳,用力地抵在眉心。
    白孔雀一直跟到了山莊門口,然後抖開尾羽,開屏向他道別。
    車已經徹底離開了山莊,遠遠望去,那隻白孔雀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花。
    ?
    秦軒文離開“孤鷹”的消息不久傳到了一隊基地。
    俞醫生說什麽也沒想到,秦軒文去一趟落雀山莊,就被柏先生作為賭注“輸”給了外人。
    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楚臻匆忙趕回,又急又怒,“我得去找柏先生!”
    “找柏先生?”俞醫生道:“將真相告訴柏先生嗎?”
    楚臻濃眉重重一擰,一拳砸在桌上,“難不成就讓軒文這樣被送人?他還懷著孩子!”
    “你想過沒有,如果軒文希望柏先生知道孩子的存在,那他在得知自己被送人之時,就會告訴柏先生真相。”俞醫生道:“但他沒有。他什麽都沒說,就跟著那位單先生走了。”
    “他才二十歲!他想不了那麽多事!”楚臻心痛自己的隊員,“我看不下去!”
    “二十歲也成年了。”俞醫生苦笑,“軒文不止一次跟我說——他從來不為自己的選擇而後悔,他心甘情願,他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楚臻煩躁地走來走去,“他能個屁!”
    “剛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和你一樣,也想立即去找柏先生。”俞醫生說:“但我一想再想,覺得應該尊重軒文。”
    “俞醫生您……”
    “楚隊,你聽我說完。”俞醫生盡量心平氣和,“軒文不說,自然有他的考慮。而柏先生有沒有什麽考慮,我們誰都猜不到。這些年我為‘風柏’、‘孤鷹’效勞,最深的體會就是不要試圖去猜測柏先生的意圖。”
    楚臻顯然是認同的,沉聲道:“這倒是沒錯。”
    “事情發展到現在,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未嚐不是一個機會。”俞醫生說:“我們將軒文藏起來養胎的計劃雖然被打亂了,但軒文被單先生帶走的話,也算是暫時離開危險,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生育環境。”
    楚臻沉默片刻,“但這還得看單於蜚的態度。單於蜚為什麽會要走軒文?我實在是想不通!”
    俞醫生站起來,負手走到窗邊,良久,才道:“你還記得許相樓嗎?”
    “當然記得!”
    “單於蜚在這件事上幫過柏先生。”俞醫生說:“我一直覺得,柏先生也許很信任單於蜚。這種信任與對屬下的信任不同,怎麽說,像是棋逢對手的信任。”
    楚臻直言道:“我不理解。”
    俞醫生笑了笑,“我也不大理解。但我猜,軒文現在起碼是沒有危險的。至於生育……過段時間,我會想辦法去見他一麵。”
    ?
    國。
    直升機降落在草坪上,秦軒文扶著艙門躍下,落地時輕輕扶住小腹。
    從落雀山莊來到這裏,途中換了三種交通工具,耗時卻不過半日。
    太陽落山,將極富現代感的建築照得金碧輝煌。
    他環視著四周,把繁華盡收眼底,卻好似什麽都沒有看進眼中。
    明氏是一個規模不小的跨國集團,總部在單於蜚的家鄉——c國,而這裏是明氏的海外投資部,權力盡數握在單於蜚手中。
    他曾經受雇暗殺一位豪門繼承人,知道這些商業豪門看似風光,內裏卻盡是醃臢事。
    可若是與黑暗裏的“孤鷹”雇傭兵團相比,明氏集團就算有再多見不得人的密辛,仍舊算是站在日光之下。
    短短半日不足以他消化剛經曆的事,他腦子很亂,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到這種滿是陽光的地方來。
    他生於雇傭兵團,長於戰火,自幼與殺戮為伴,早已畏懼光明——不,他有自己的光明,隻是他賴以為生的光明已經將他驅逐。
    他不需要別的光明。
    站在茵茵草地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具空殼子,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和他過去的二十年完全割裂,他甚至不知道要往哪裏邁步。
    突然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任誰都會緊張失措。他仿佛仍處於恍惚中,以為在射擊館發生的事隻是一場夢。
    隻要從夢中醒來,他就仍是“孤鷹”的一員,仍然能夠陪在柏先生身邊。
    柏先生……
    想到這個名字,他的眼眶忽然酸脹難受,可是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並非沒有離開過柏先生,十歲之後的這十年,他與柏先生從來都是聚少離多,接受改造的那兩年,更是一眼都沒有見過柏先生。
    他都忍過來了。
    可這一次,他感到沉重而艱澀的無力。
    就連白孔雀,都好像在與他訣別。
    腹中傳來輕微疼痛。他回過神,往下方望去。
    “小雀。”
    他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語氣與目光都相當溫柔。
    單於蜚轉過身,沉默地打量著他,過了大約半分鍾,才叫了他的名字,“秦軒文。”
    他怔怔抬頭,看到單於蜚的一刻,竟是生出錯覺,以為逆光站著的是柏先生。
    “柏先生……”他伸出手,在滿目光輝中緩緩倒去,“柏先生,求您,不要趕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