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死亦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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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死亦未明
    秦卻從夢裏醒來,明亮的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更新快,無防盜上
    一個虛影停在近處,身上有好聞的味道。
    全然陌生的環境令他害怕,但那味道又莫名安撫著他。他懵懂地伸出手,想要觸一觸那個虛影。
    小手被握住了,溫柔,有力,熟悉。
    “唔?”他終於怯怯地將眼睜大,視野慢慢由朦朧變得清晰。
    不是爸爸,是個好看的叔叔。
    他本能地蜷縮起身子,揉了揉眼,竟是沒有往沙發的角落裏躲。
    不怕柏雲孤的人極少,“孤鷹”二字就足以令人膽寒。
    可這個才兩歲大的小孩,卻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僅是縮了縮身子,連伸出的小拳頭都沒有收回去。
    “爸——爸!”清脆稚嫩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秦卻竟是張開了雙手,不認生地撲了過來。
    柏雲孤看著趴在自己懷裏的小孩,深眸裏流轉的暗色漸漸變得柔和。
    “爸——爸!”秦卻又喊,繼而在他懷裏蹭了蹭,揚起小臉,甜甜地笑起來。
    他也笑了,眉眼微彎,一手摟住秦卻,一手在那小巧的、極似秦軒文的鼻尖上刮了刮,溫聲問:“你叫我什麽?”
    秦卻歪著頭,迷糊了,剛才一時高興叫了“爸爸”,但左看右看,爸爸並不在,這裏也不是自己的家。
    柏雲孤倒也不催促,難得地賴著性子等待,唇角那一彎淡笑始終未消。
    “爸爸不在。”秦卻一拍自己的腦袋,“爸爸上班。”
    小孩的話不連貫,聽上去像聲東擊西,莫名其妙,柏雲孤卻能聽懂,揉著他的頭發道:“爸爸很快回來。”
    “那你是誰呢?”秦卻乖巧地問,“這是哪裏呀?”
    柏雲孤端詳著他,並未回答。
    “爸爸的朋友?”秦卻聲音很小,卻與懼怕無關,眼睛亮得驚人,說完甚至禮貌地點了個頭,“你好。”
    柏雲孤笑,“你好。”
    夜正濃,秦卻的興奮勁兒並未維持太久,就又犯了困。
    他愛笑不愛哭,可瞌睡來得太急,哈欠一打,長長的睫毛就被眼淚濡濕。
    秦軒文也有睫毛濕漉的時候,一濕,眼睛看上去就格外大而明。
    柏雲孤輕捏秦卻的臉,“想睡覺?”
    “唔。”秦卻眼睛已經閉上了,腦袋一點一點。
    柏雲孤笑意更濃,抱著沒放。
    小家夥的腦門撞在他頸窩,細聲細氣地打著呼。
    周遭安靜下來,此情此景,如這座城市裏的每一個平凡的家庭。
    片刻,他略一躬身,將秦卻放在沙發上,蓋上一條羊絨小毯子。
    沙發旁有個擋板,足以護住睡熟的孩童。
    他站在沙發邊,俯視著秦卻,許久未動。
    片刻,一陣非常克製的敲門聲響起。
    他微蹙眉,又看了秦卻一眼。
    沒醒。
    他這才大步向門邊走去。
    “人已經帶回來了。”楚臻頭發微濕,沾著融化的雪,“是直接處理掉,還是……”
    柏雲孤眼裏那些細微柔軟的光已經消失殆盡,黑沉的眸如往日一般沉靜冷淡,但其下好似有暗湧鼓動。
    他抬起手,打斷楚臻,“努蘭留下。”
    楚臻一怔,旋即明白,“是。”
    “‘蛇膽’是個什麽組織?”他問。
    “組織說不上,一個小型販毒團夥。”楚臻已經查明,“隻在c國邊境活動,這次聽說是頭一回跑到c國腹地裏來。”
    柏雲孤兩眼微合,忽又睜開,冷笑,“勇氣可嘉。”
    稀疏平常的四個字,既非擲地有聲,亦非滿載情緒,但即便是見慣了屠戮的楚臻聽著,都不由得心中一窒。
    柏雲孤說完就向外廳走去。周圍的空氣仿佛結了冰,因細微的震動而發出“呲呲”迸裂聲。
    楚臻立在原處,視線追隨著那道頎長威凜的身影,片刻,發現自己已是冷汗淋漓。
    柏先生是真的動了怒。
    ?
    努蘭焦急地等著手下將秦卻帶回來,右手夾著一支僅剩半截的煙,兩條腿輪流抖動。
    以前他不抽煙,更不會做出抖腿這種有礙身份的動作。見到堂兄因為煩躁抖個三兩下,他都忍不住作嘔,嘲笑對方不夠高雅。
    如今他自己卻既嗜煙又酗酒,隻要坐下來腿就抖不停。
    心境一變,好似連性格、教養都一並變了。
    他見識過“孤鷹”雇傭兵的水平,“蛇膽”與“孤鷹”一比,那簡直是雜牌小嘍囉。但如今秦軒文不在“孤鷹”中,小嘍囉一擁而上也不是沒有機會。
    不過原城的那些廢物到底讓他失望了,幾十個人也沒奈何得了秦軒文。
    可廢物再不濟,帶回一個兩歲小孩總不會再出岔子。
    那小區他早派人打探清楚了,高檔住宅,富人區,安保不差,但秦卻身邊隻有一個中年保姆。
    孤兒和老女人罷了。
    外麵傳來響動,他正在抖的右腿停下,手中的煙掉落一串白灰。
    下一瞬,鐵門被破開,強光如開閘的洪水般泄入,刺得他瞳孔緊縮。
    不待他適應光線,身子已經被狠狠拽了起來。
    在看清來人的麵龐時,他剛要張開的瞳孔收縮得比此前更厲害,心髒被震驚與恐懼撕扯得粉碎。
    他沒有等來弱小的秦卻,竟等來了“孤鷹”一隊的隊長。
    深夜的城市依舊霓虹璀璨,華燈如星,街道卻卸除了白天的喧囂與擁擠,偶爾才有零星的車輛馳過。
    在最初的驚懼漸去後,努蘭興奮得兩眼放光,癡癡地問:“楚隊,柏先生是不是來了?你帶我去哪兒?我是不是能見到柏先生了?”
    車裏空間相對較窄,楚臻拍開努蘭的手,看了看麵前那張依舊美豔的臉,將已到嘴邊的“你闖了大禍”咽了回去。
    別墅在白日像奢華浪漫的宮殿,夜間卻像陰森詭譎的古堡。
    努蘭被扔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被冰水澆了滿身,總算清醒了些許。
    恐懼戰勝興奮,終於明白,自己被“孤鷹”抓了。
    當年好不容易從堂兄惹出的禍事中逃脫,成為金翼家族的唯一幸存者,躲躲藏藏,嚐盡淒苦,近乎隱姓埋名,可最終還是一著不慎,落到了“孤鷹”的爪下。
    “孤鷹”不會放過任何背叛者,果然如此。
    門外的光勾勒出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守在屋裏的人喊:“柏先生,您來了!”
    一時間,努蘭每一寸皮膚都繃緊,背上早已痊愈的燙傷火辣辣地灼燒起來。
    “柏,柏……”
    柏雲孤踏入屋內,一襲黑色襯衣與西褲,麵容冷峻,眉心微皺,頭發後梳,極深的眸裏時不時閃過暗紅色的光,像被點燃的、燒紅的碳。
    努蘭呆坐在地上,感到空氣凝滯成了一塊又一塊,通通擠壓在他身上,迫使他向後挪動。
    柏雲孤上前兩步,居高臨下俯視著他。暗紅的火星燒成透明的火,隨著視線傾瀉而下。
    他冷汗如注,顫抖失語,極寒與炙熱,狂懼與狂驚抓扯著他的身軀。
    “你們出去。”柏雲孤語氣平緩,靜得叫人心驚膽寒。
    眾人退去,門被合上。
    密閉的空間,強大的威勢,黏稠的空氣。
    怪異而殘忍的氣氛中,努蘭跪在地上,緩慢爬至柏雲孤腳邊,哀求般地訴說:“柏先生,我沒有背叛您。都是我堂兄的錯,我從來沒有恨過您,我根本不在意背上的傷疤。”
    柏雲孤垂眼,五官與輪廓寒如冰刻,在努蘭伸手想要拽住他西褲的一瞬,抬腳將對方踹翻。
    “你膽子不小。”聲如冷劍出鞘。
    這一腳不輕,努蘭痛呼一聲,嗓音竟還留著幾分當年的嬌嬈,轉瞬又爬了過來,臉上汗水與淚水淋漓,令他像一朵被雨打風吹的殘花。
    “不是的,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永遠忠於您!”
    柏雲孤眉心的陰影愈深,唇角的幅度愈陰鷙,“你打算怎麽對秦卻?”
    努蘭一僵,眸色在短暫的茫然與凝滯後,爆裂出難以置信的光。
    他麵如土色,不斷搖著頭,蒼白的唇哆嗦,“您……您是因為那個孩子才……才來找我?”
    柏雲孤像看一個愚蠢的死人般俯視著他,薄唇如線,威嚴又殺氣凜凜。
    “我以為,以為……”努蘭指甲已經掐入掌心,“您不是因為金翼家族的背叛來找我的嗎?柏先生,我知道錯了,我家……我的家族隻剩我一個人了。”
    柏雲孤道:“很快就將一個不剩。”
    努蘭睚眥欲裂,一雙魅惑功力十足的眼幾乎要從眼眶中瞪出來。
    刹那間,一個荒謬至極的想法從他腦中閃過。
    但他不信!
    胸中攪動的濁氣將他的嗓子灼傷,他嘶啞地說:“秦卻不是秦軒文收養的孩子嗎?”
    “所以你想用秦卻威脅他?”
    努蘭覺得自己出現錯覺了,否則怎麽會從柏先生最後那個“他”字裏聽出一絲溫柔與愛護?
    憑什麽?
    憑什麽秦軒文那條狗能得到柏先生的愛護,享受柏先生的溫柔?
    自己為什麽不能!
    “我……”
    “我曾經告訴過你,不該打的主意別打。”
    努蘭像是被這句話按進了幹澀陰沉的回憶裏。
    公海上,遊輪裏,他求柏先生留下來,與自己共度一宿。柏先生卻冷眼拋下了他。
    他頭一次打秦軒文的主意,就險些被掐死。
    “我爭取我想要的,怎麽就不行呢?您怎麽能為了這樣一件小事責問我?”他畏到極點,驚到極點,邏輯已經全亂了,話語顛三倒四,“您可以為我堂兄犯的錯懲罰我,我接受!可是我和秦軒文之間的恩怨,您為什麽要插手呢?您不是為了抓我而來的嗎?您帶我回去,您帶我……”
    說著,他膝行上前,雙手並攏高舉,簡直是完美的束手就擒。<17。
    他不甘地搖頭,半是清醒半是瘋狂,“為什麽?您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愛您啊!”
    柏雲孤無動於衷,撥開了保險。
    “秦軒文不能動嗎?秦卻不能動嗎?”努蘭歇斯底裏,但再慘烈的呼喊,也無法從這封閉的房間裏泄出。
    隻有柏雲孤能聽見他絕望的吼聲。
    “當年他將我打成重傷,把我推進油鍋,差點要了我的命!”努蘭涕泗橫流,“難道不是他的錯?為什麽您不懲罰他,還將他抱進您的房間?我今天隻是想報仇,您,您就想為他,和他那收養的兒子殺了我?柏先生,為什麽?”
    柏雲孤聞若未聞,麵無表情地調轉槍口。
    “你喜歡他!”
    這一聲不啻於平地驚雷。
    而從“您”變成“你”,從愛變為恨,不過是一念左右。
    四壁間忽然寧靜得隻剩下呼吸與心跳。
    柏雲孤半眯著眼,陰影幾乎徹底覆蓋住了那既沉且靜的眸。
    就像翻滾的濃雲傾壓在無瀾的海麵上。
    也許下一秒,狂風驟雨與海麵下的暗湧就將翻天覆地。
    一個美人,當表情變得猙獰扭曲,便再也與“美”搭不上邊。努蘭急促地喘息,臉上的肉虯紮、蜿蜒,像一條條在皮下掙紮的蟲。
    “你喜歡他!你喜歡一條狗!”努蘭又笑又哭,仿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窺探到了“孤鷹”漆黑如淵的內心,在那裏發現了一個致命的秘密,“你為了他而來!我要他的命,你就來要我的命!哈哈哈……”
    柏雲孤抿著的唇幾步可察地動了動。
    努蘭瘋了,竟是在恐懼中失了禁,自己卻全然不覺,猶自嘶吼著:“那個孩子其實是你的孩子?天哪!秦軒文收養的孩子居然是你的孩子——不對!”
    他眼珠亂轉,忽又凝神,“他是你們兩人的孩子?”
    “但這怎麽可能呢?不可能啊……”
    “你們怎麽會……有孩子?”
    柏雲孤一言不發,食指已經將扳機壓下一半,槍口正對努蘭的頭顱。
    子彈就要出膛。
    “等等!”努蘭忽然不動了,不再顫抖,也不再費力喊叫。
    他的眼神變得特別靜,像沒有盡頭的蕭條冬日與死氣沉沉的墓地。
    柏雲孤道:“還想說什麽?”
    “我沒有想錯嗎?”努蘭的神色變得哀傷而絕望,聲音輕飄如煙,稱呼又從“你”變回了“您”,“您真的喜歡秦軒文,那個秦卻真的是,是你們的孩子?”
    見柏雲孤臉上沒有分毫動容,他的眼淚渾濁如血,顫聲道:“我就要死在您手上了,您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
    “砰——”
    槍聲驟響,驚飛枝頭的雀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