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來以為修個手機修到熟人店裏已經是迄今為止最尷尬的事情了, 不, 老天爺用實際行動告訴你, 你有這個想法實在太單純了，比這個尬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現在。
    吃個飯吃到熟人家裏, 而且這個人馬上還要成為你的學生？可你黃昏時候才把人家狠狠揍過一頓。
    嗬嗬，這都是什麽該死的緣分？
    對方扶著樓梯沒動，看上去比她還意外。
    從他驚訝到不自覺長大的嘴巴以及因為恐懼而放大的瞳孔裏，宜岫解讀出了：“你為什麽在我家？”，“你在我家是不是又想打我？”, “你太囂張了打人還追到人家裏來了我媽就在你旁邊識相的話勸你趕緊離開”這一係列意思。
    應該要解釋一下。
    可她現在心情很複雜, 複雜到壓根都不想張嘴，隻想抽根煙, 冷靜一下大腦。
    空氣仿佛靜止了一般, 直到老板娘說了一句：“哎, 宋揚, 你來的正好, 快來跟你新請的家教老師認識一下, 人家可是一中的！嘖，參賽無數, 拿獎到手軟呢！”
    原來花臂少年叫宋揚啊, 宜岫嘖了一下嘴，想到這家店的名字——宋揚土菜館。
    人家老板娘都說話了，她再不打招呼似乎不太合適，宜岫往前走了兩步, 揚揚手說：“真巧啊。”
    這個啊的後半截音還卡在喉嚨裏沒出來，對麵的宋揚一矮身，扶著樓梯吐了。
    是真吐了。
    宜岫用自己5.0的良好視力眼睜睜看著那些嘔吐物筆直向下，落在地板上，砸出了一朵花……
    她僵硬的後退了兩步，慶幸自己那碗牛肉麵還沒有下肚，否則她估計也得吐出來。
    誰都沒料到事情會是以這種形式極速扭轉，包括上一秒臉上還掛著滿麵笑容的老板娘。
    “我的祖宗啊！”
    老板娘的笑容出現龜裂，愣了半秒之後跟瘟疫上身一樣瘋狂的衝過去，拎著宋揚的衣領把他往樓下拖，按在一張桌子上，又招呼著宜岫先坐，自己擰著拖把去收拾了。
    宜岫和少年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沉默對視著。
    可能是吐清醒了，剛剛的所有疑問都在看到宜岫臉的一刹那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不爽，他捂住肚子剛要開口，就聽到對麵冷冷的聲線說。
    “我警告你。”
    宜岫用腳點了下他跟前的垃圾桶，“你要敢在我麵前再吐一次，我一定對你不客氣。”
    宋揚還維持張大嘴巴的姿勢，這會子眼神裏隻剩下震怒了，過了半晌，他捂住肚子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吼：“大姐你以為我想？生物上條件反射沒學過嗎？我現在一看到你的手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也沒個下文，宜岫看見他拚命揉著肚子，表情猙獰又痛苦，自己檢討了一下，覺得剛剛說的話是挺不講道理的。
    畢竟人家條件反射是因為被你揍的。
    “那，”宜岫輕咳一聲作出讓步：“那你吐吧，但是別太大聲。”
    我吐你個鬼啊！
    我吐你二舅姥爺家三舅媽！
    宋揚站起來，憤怒的指了指門外：“我不想看到你，你給我趕緊走！”
    “你嚷嚷什麽！你讓誰走呢！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皮又癢了！”宜岫還沒說話，背後老板娘罵罵咧咧的聲音就飆起來了。
    宋揚似乎很怕她媽，剛剛還氣勢洶洶的，這會子又蔫了，沉默兩秒，他重新坐下來，聲音矮了半截，但還是冷著臉道：“我承認，家教這事我做不了主，你愛教就教，但是我得提醒你，我不會配合的，到時
    候你沒把我教好丟人的可是你！”
    今兒真是開了眼界了，這麽正兒八經的警告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想起來剛剛老板娘說她兒子看起來很凶，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被他揍跑了，她忽然覺得教一個刺頭學習，這任務還挺艱巨。
    不過，她就喜歡有挑戰性的東西。
    “你是高一對吧，明天正好周末，我早上九點過來，九點你得起來吧？”宜岫說。
    “我去，你沒聽明白嗎？”宋揚騰一下站起來，想起來他媽就在旁邊又忍著脾氣坐下去，低聲警告：“我說了我不會配合的！”
    之前那個花臂太搶眼了，以至於她之前都沒仔細看過對方的長相，現在這麽近的距離，她能清晰的看到少年硬朗的五官，眉眼都很英氣，兩隻眼睛也很大。
    長的還怪好看。
    “哦，那就是能起來了，”宜岫收回視線，微笑著把手機按進校服兜裏，又從裏麵摸出來幾張紙幣，推過去，“這是剛剛的飯錢，阿姨在忙我就不打招呼了，那什麽，宋揚？明天見。”<跟你明天見，”宋揚用拳頭狠狠壓著桌麵，“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開玩笑，”宜岫微笑著說：“所以明天九點準備好了迎接我吧，要是你到時候沒起來，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
    又是這個該死的笑容！
    宋揚立刻捂住肚子，感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又要往外冒酸水了。
    話點到為止，宜岫不想囉嗦，衝著他擺擺手就轉身出了店門。
    出來之後也沒急著回去，就這麽百無聊賴的在這片陌生巷子裏遊蕩，認真感受了一下這個陌生城市裏夏日裏的夜風。
    輕緩而又溫柔的夜風拂在臉上，腦袋暫時放空了一會。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就在不遠處，亮著燈，宜岫走進去，拎了瓶可樂，付錢的時候瞥到櫃台上放著的一個透明糖盒，裏麵放著紅橙黃綠各色的糖果，她擰開，抓了一把放在桌麵上，一起付了錢。
    冰鎮的可樂還冒著冷氣，她擰開就這麽灌了大半瓶，原本因為餓而感到極度不適的胃得到緩解，她把剩下的半瓶拎在手裏，又從口袋裏摸出紙巾擦手，開始原路返回。
    手機店門口，季成禮還在用筷子夾著骨頭往碗裏扔。
    宜岫看了一眼那隻黑狗明顯隆起的腹部，嘖了一聲嘴。
    這都第幾遍了，不怕喂撐死嗎？
    過了會又覺得自己是魔怔了，撐不撐死的又關她屁事？
    她輕咳了一聲，假裝自己沒看見，正思考著要說什麽作為開場白，季成禮的腦袋已經轉過來了。
    “小同學，你回來了？”季成禮看上去還挺興奮，把筷子一扔就站起來，特別熱情的說：“你還挺快啊，聽成樾說你去小賣部了，都買什麽了？”
    說完往她手裏瞅，宜岫把喝剩的瓶子舉給他看，“可樂，還有……”
    她往兜裏掏了一把，抓出來一把糖在手心裏，遞過去，“水果糖，什麽口味都有，要吃嗎？”
    “……”
    過膝裙，長筒襪，站在燈光底下周身就像發著光一樣，這樣一個小仙女站在你麵前掏了半天掏出來一把糖問你要吃嗎？
    要吃嗎？！
    人類怎麽能創造出這麽美妙的文字！
    季成禮感覺整個人都在燃燒，燒完了又開始沸騰。
    天哪，女神請吃糖！
    這不是每個少年學生時代的夢想嗎？
    他今天竟然夢想成真了！好開心，好興奮，好想搖
    旗呐喊！
    空氣一分一秒的過去，然而對麵還是沒有動作，宜岫覺得這可能是對她的一種無聲暗示，暗示對方對糖這種東西興趣不大，又不好意思當麵拒絕。
    嗬。
    宜岫麵無表情的收回酸麻的快僵硬的手臂說：“不吃拉倒。”
    兀自剝了顆糖喂進嘴裏，舌尖上剛觸碰到草莓的甜香，她就轉身進了店裏。
    這麽不給人麵子，姓季的，果然都不是什麽好玩意！
    “……”
    宜岫走了，隻留下懊悔到差點俯身嘔出一口老血的季成禮。
    他掄起兩個拳頭就往身上砸，為什麽剛剛要猶豫？剛剛幹脆從人家手裏接過來不就完事了嗎？為什麽被人家一盯你腦子裏就轉不動路了呢？
    為什麽為什麽？
    可哪有這麽多為什麽。
    季成禮痛苦的歎出一口氣，覺得自己顏值如此之高這麽多年還是單身狗一條，單的並非毫無道理。
    他蹲下去，撈起筷子，又默默喂狗去了。
    店裏的燈光滅了一些，季成樾還站在她剛離開時站的那個位置，彎著腰，手裏拿著工具鉗一陣搗鼓，連姿勢都沒變過。
    隻是原本手底下的耳機換成了一台掌上遊戲機。
    不同於平時看上去的困倦，他修東西的時候眉頭微微蹙著，顯得格外認真。
    從目前他的表情分析，宜岫還不能斷定對方究竟處於什麽個狀態，是真投入的全世界沒有別的隻有遊戲機還是裝做看不見她，反正她進來了這三分鍾，對麵是連頭都沒抬一下。
    耳機就在貨架上，她走幾步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但是人家又是給你推薦手機又是給你修耳機的不道聲謝不太禮貌，她找了個沙發坐下，等著對麵結束。
    大概五分鍾，季成樾終於結束了，他先是把桌子上的遊戲機一推，然後抬頭，目光寡淡的往屋裏一掃，然後停住。
    “你回來了？”似乎有點意外，宜岫看見他收工具鉗的手都頓了一下。
    還真就，忘我了？
    “我早進來了，”宜岫有點無語的說：“季神，你從小到大是不是沒什麽朋友？”
    “為什麽這麽說？”季成樾笑了一聲，幹脆把工具鉗放下也不收拾了，直接撈了耳機走過去，拋進她懷裏，“裏麵的線斷了，我重接了一根，你試一下音。”
    “像你這麽個大近視還整天不帶眼鏡，修個東西都能修到忘乎所以店裏進來個人都不知道的人，”宜岫嘖了一下嘴，“我很難想象你會有什麽朋友。”
    說完接過耳機試了一下，還真能聽見了。
    “謝謝。”宜岫說，完了把耳機線扯著就往手心裏繞。
    “怪不得你耳機裏的線斷了，”季成樾眼皮跳了跳，從她手裏把耳機拿過來，“像你這樣的，三天兩頭壞一次。”
    宜岫沒出聲，看著他牽著耳機線一點點的細心折疊好，又放回她手裏，她接過攥在手裏說，“謝謝。”
    “你說了兩遍了。”季成樾說。
    “什麽？”宜岫沒明白。
    “就那句，謝謝，”季成樾說，“你說兩遍了。”
    “……”
    不然呢，你告訴我除了這個我還能說點其他什麽別的嗎，學神！
    “不用，”季成樾說，“舉手之勞。”
    宜岫沒說話，看了他一陣說：“你一直都那樣？”
    她把耳機收回兜裏，摸了摸後頸，怕他不明白，還特意低了一下頭做示範，“修的時候頭就這樣？一直低著，脖子不酸
    嗎？”
    季成樾微垂著眼，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似笑非笑的說：“所以，你以為掙錢容易啊？”
    “不容易。”宜岫發自內心的說，就她低著頭做一個小時的題脖子都快累斷了，季成樾站在那修東西怎麽說也得兩小時朝上吧？更別說是一些大件的，慢中求細的活了。
    宜岫不知道該怎麽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就指了指半拉下的卷簾門：“要關店了嗎？”
    “已經十點了，”季成樾淡淡提醒，“再拚命，掙的錢還得有命花才行。”
    “……”
    這種說話十句九懟的人為什麽能交到朋友？
    宜岫憤憤然的想。
    可偏偏人家這話邏輯上還挑不出漏洞，叫你沒辦法反駁。
    好氣。
    但好在該說的都說了，該道的謝也都道過了，尬聊結束。
    她轉身就往外走。
    “等等，”季成樾說，“走之前能不能幫我做道題？”
    宜岫左腳都站門檻上了，想了下，還是轉身退回去說：“有什麽題就快問，我急著回去，都十點了，我也不想為了學習連命都不要，畢竟再拚命，這成績也得有命考才行。”
    “開心嗎？”季成樾走到櫃台邊抽出來一張卷子，笑著說，“把話懟回來了開心了？”
    “開心！”宜岫說，“太開心了！”
    她走過去，接過季成樾手裏的卷子一看，剛才還稍微愉悅的心情一下直跌下去，在穀底跌宕了幾個來回之後，她手掌用力按在桌麵上，深呼了一口氣。
    “不是，你沒完沒了了是吧，”宜岫伸手指著那道題，一字一頓的幫他回憶，“幾何圖形求體積問題，周三上午老師在黑板上寫的03年奧數競賽題，答案是232立方厘米，老師喊我們兩個一起上去寫的……有印象了嗎？”
    “我隻想知道你那天是怎麽算的，幾乎是讀了遍題幹答案就出來了，所以，”季成樾把筆遞給她，“算給我看看？”
    “哦，”宜岫明白了，接過筆也不著急寫了就放在手裏轉了兩下，等到從手心裏掉下來，她又從桌子上抓起來，這次沒轉，就這麽攥在手心裏，笑著開口：“學神，你這是在求我啊？”
    沉默了幾秒鍾，季成樾看著她點頭，“嗯，求你。”
    聲音很輕很柔，像羽毛一樣劃過耳朵，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她，宜岫看到他金絲眼鏡下麵纖長的睫毛眨了一下。
    太近了，近的她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了。
    “求我……”
    後知後覺的感覺臉頰有點燒，宜岫趕緊退了兩步，輕咳一聲說：“求我也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