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閑極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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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弧國風任府的府治遞百城。
入秋的陽光仍有些火辣,一名四旬漢子從城東車水馬龍的林苑街拐進知稀巷,走進去五十餘步右拐進一個大門打開的小院。
小院不大,兩進庭院,門外掛招旗“江文雜貨鋪”,寬不過三丈的前庭東側搭瓦棚,下麵擺放桌椅板凳、竹筐蔑箕、掃帚涼席等物;西側四敞,晾曬幹豆酸菜等農家土產。
漢子穿過庭院邁進改成店鋪的堂屋,看到一名五旬老漢正趴在櫃台上打呼嚕,他輕手輕腳走上前在櫃台上猛拍一掌。
老漢從睡夢中嚇醒,直身睜開朦朧的眼睛看清漢子後用手撫心長呼一口氣,略帶不滿地說:“小吳哥,老頭子遲早哪一天被你嚇出心疾。”
“哈哈,曾老板,我叫醒你做生意呢,你把店子開到巷子裏,也不知道勤快一點到外頭攬生意進來,天天這樣打瞌睡,難怪發不了財,討不上媳婦。”
“你別老寒磣我,我曾武靠街坊鄰裏照顧生意能混個溫飽、養活孀居的老姐姐就滿足啦,大夥的恩德我都記在心裏呢。您這趟來要打幾兩酒?”
“半斤,大舅子來串門,您知道的他好這一口。”
“好嘞,我前幾天剛下鄉收了些胡豆,老姐姐用七香料煮熟了,這兩天太陽好曬得差不多幹透了,您拿半斤回去嚐嚐鮮。”
“江嬸子做的七香胡豆,我可得嚐一嚐。”
“阿姐,你包半斤七香胡豆出來。”曾武朝後院喊。
“欸,馬上拿出來。”裏麵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曾武接去小吳哥的酒壺,到屋角陰涼處的酒甕裝了半斤多酒回來。
小吳哥一手接酒壺一手指櫃台後排架上說:“再給我扯七尺土布,大兒媳婦在慶春堂做庭掃仆婦,要做一件罩袍,你家的料子最結實耐磨。”
堂屋後門的門簾挑開,進來一個霜發老婦,她把手裏提的紙包放到櫃台,客氣地同小吳哥打了個招呼,挑開門簾自回後院。
小吳哥透過門簾看到後院簷柱腳下趴著曬太陽的白皮虎斑花貓,對正在打包的曾武說:“你家這隻老貓得有十五歲還是十六歲?怕是站都站不穩了。我過兩天捉一隻剛斷奶的貓崽給你,店裏沒隻貓鎮著,東西都得叫耗子咬壞。”
曾武把包好的土布給他:“怎麽好意思呢,叫您破費的。”
小吳哥邊結帳邊說:“大舅哥家的母貓生今年又生一窩,嫌多,要不送人,要不扔掉任憑自生自滅,你收養一隻就算是積德做善事。”
後院裏,老婦人悄聲取笑白貓:“小衛子,你老實交待。那窩貓崽是不是你幹的好事?我們在這裏一住三十年,按照貓齡算,你有兩輩子時間,我就不信沒有母貓入得你的法眼。”
白貓懶洋洋地回答:“我是老虎好不好,獸中之王,很高貴的血統,你卻叫去上母貓?於前輩,您得有多閑、多無聊才會有聊這類話題。”
“確實太閑、太無聊。我第一次入世生活,做過繡娘,一手刺繡絕活名動府城,掙過不少錢。後來嫁人,先是被舅姑和小姑子合夥欺負,後來丈夫又拿我的嫁妝錢給他收小妾。再後來小妾生個兒子,他要抬兒子的身份,便和舅姑合謀設計我,用我的嫁妝錢雇流氓入室強暴我,反誣我偷漢子,再次拿我的嫁妝錢買通族老,開祠堂把我浸豬籠。很精彩的經曆吧?前後也才十年時間。
天哪,我竟然在這裏平平淡淡地生活足足三十年。我住在鍾離小築的時候一個人不知道生活了多久,後來我有了靈智就暗暗發誓隻要離開那兒一定不要再過沉悶乏味、千篇一律、周而複始的生活。哪知道……咳!”
“您說得太對了。我上了於文小子的惡當,我老早告訴他我想要過豐富多彩的人生,他騙我說他要去東瓏挑戰一個古老的、龐大的修仙門派,我就想做這事肯定精彩刺激得不得了,結果……我不要天天呆在方寸之地看家長裏短,不要天天聽街坊鄰裏扯皮吵架,不想窩在小屋子裏發黴發臭。我想要去遊曆,我要去捕獵,我要去搜羅奇珍異寶。”
“我有個主意,你做我的跟班吧,我帶你到外麵遊曆見世麵怎麽樣?”
不用多說,這一家子正是隱居的於文、於江月和衛王。
入夜,於文關門下板回後院吃晚飯。
飯桌上,於江月問他:“你前幾天說身體恢複了一點,可以調運一點法力了,是不是真的?”
“沒錯。”於文回答,“跟你們解釋過很多次的,我修煉的功法有點特別。在碧窮穀大戰之後,我帶你們倆向東傳送一千餘萬裏到舍苔山中隱居四年,你和衛王一直在療傷,我在煉器。
我因為修煉功法的需要,要做一件非常奇葩的事情,就是把煉製出來的六百餘件法器全部收進身體,全身每一個穴道裏麵至少要放一件,按照功法的要求必須在穴道裏連續滋養六十年整,不能掉出來,不然就要重新來過。
我的穴道裏填滿東西,隻要稍微動一動法力,東西肯定掉出來,所以我不得不自我封閉法力成為凡人。我想反正要變個凡人,幹脆過凡人的生活。出山之後花一年時間走傳送陣東行三億裏來到這座城市隱居。
到前天正好滿三十年,我收進身體穴道的法器滋養這麽多年總算變得穩固,不那麽容易掉出來。功法說明上講,隻要我不使用超過煉氣期三級的力量就不會有事,以後每隔三年可以寬鬆一級。”
“就是說你有了一點自保的力量,不跟修仙者動手就沒事對不對?”
“跟修士動手肯定不行,跟凡人打架我不怕。我的師門有傳授武術技擊,不是我吹牛,等閑二、三十個凡人近不得身。外麵那些什麽幫、什麽派、什麽黑道白道、什麽武林高手,能在我手下走過十招的找不齊一手之數。”
“阿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現在說話變得越來越囉嗦?”
“你們也發覺了嗎?”於文很高興地說,“我不能修煉,也不能劇烈運動,好在我的腦子仍跟以前一樣靈敏,所以我找到了打發時間的好法子。你們別看我每天趴在櫃台上睡覺,實際上那是在想事,推演修煉功法、煉器、煉丹、陣法、仙儡、飛舟、養藥、製符、養獸、秘術、鬥法、戰術、傳送……
隻要是想得到的就推演變化,窮究其理,所以每天日子都過得非常充實。這樣既好也不好,一天到晚都是自個在想事難得說幾句話,日子久了性格會孤僻,說話會不利索,跟別人打交道會出現障礙,久而久之會與社會格格不入……”
“停,停,停!”於江月打緊打斷他,“你看你吧,不用修煉可以思考事情,不覺得生活單調無聊。你再看我吧,隱居在大城市裏不能修煉,不能管閑事,也沒啥需要思考的事情,睜開眼睛就是旁觀城裏坊間凡人的種種悲歡離合。阿弟,我同跟你請個長假,我要帶小衛子外出遊曆。”
“呃……你們本事大得很,隻有你們欺負別人的份,當然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用征求我同意。三十年前我決定留在這裏隱居的時候並沒有要求你們留下陪我、保護我呀。我自己一個人生活一點問題都沒有。真的,我小時候家裏貧困,記憶裏經常半夜裏餓醒,便悄悄爬起床到廚房……”
衛王打斷他:“這些你講過,去年講了一百遍,今年到現在已經講了兩百遍,我早已能倒背如流。”
於江月搶過話:“別扯遠,我說過的話要算話,你同意不同意?”
“你非要這樣講,我隻好說你們想去就去吧。你們打算去哪裏遊曆?”
“往西行,作為於家的長女,我想去家鄉去看一看。看看父母的墳頭有沒有人掃墓,看看弟弟妹妹們的後代生活得怎樣。”
“你去看看可以,但是隻能采取徹底旁觀的方式,千萬不要同家裏人的後代有任何方式的接觸,哪怕祖墳被人刨了也絕對不能管。”
“你擔心那隻妖狐……她叫什麽來著?”
“嬰寧,她身上有很大的秘密同我有幹係,甚至於她未來的生死都決定在我手裏,所以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我的弱點要挾我、控製我,她本就詭計多端、陰險狡詐,更可怕的是她做事做人沒有底線。世上有兩種人最可怕,一種是堅持的人,另一種是不要臉的人,那妖狐是個堅持不要臉的人。”
衛王說:“宰掉她不就結了。”
“她是化形期,這個凡界裏最頂端的戰力,她是覺醒九尾天狐的血脈,血脈神通覺醒的情況沒人知道,單對單殺她難如登天。她又極善於經營,那一帶的修仙勢力多被她滲透得厲害,她手上有人有資源,單槍匹馬怎麽跟她鬥?”
“阿弟,你好像很害怕她。”
“不是害怕,而是忌憚。對付這種人不出手則罷,一出手則必殺。如果出手卻沒成功,被她發起瘋來報複的代價過於沉重。前麵我說過,她未來的生死決定在我手裏,我什麽都不做,耗上九百年就能把她耗死,實際上是穩操勝券的。所以沒必要冒失行動,否則被她揪住弱點窮追猛打,受損失的是自己。”
“好吧,我聽你的。小衛子也要聽話,到那邊不準惹事。”
“我聽於前輩的。對了,我有件事要宣布。”
“是不是小吳大舅哥家那窩小貓真是你幹的?”於江月表情誇張地問。
“呃……不是。衛王這個名字有點嚇人,所以我決定改姓名叫做王衛。”
“王衛,也不錯。”於江月點頭,“以後叫你小王子。”
安靜……
“我還是叫衛王吧。”
於文笑著問:“打算哪天啟程?我好安排一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能成行。”
“三天之內吧,收拾首尾不能太著急。”
“收拾首尾?你也打算動一動?”
“我打算換個地方和身份繼續隱居。”
“原來你也閑極思動……還有件事同你商量。”
“是不是缺盤纏?”
“不愧是親弟弟。我沒啥積蓄,你是土財主,隻能吃你的大戶嘍。嗬嗬,其實盤纏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缺趁手的靈寶。我原來用的火蛟剪是主人煉製仙儡的時候配套跟我的軀體一起煉製的,在我仙儡的身軀裏麵有雙生靈晶轉換陣,直接用靈晶催動。
後來我化形成人,轉換陣竟然也轉化成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我用火蛟剪時能夠一次持續用二十分鍾而不傷身體。那年在鍾離小築,你完成任務後我讓你挑一件靈寶,恰巧你挑走的是我的備用的配套靈寶。所以我想用別的靈寶同你換回來,你看好不好?”
“盡管拿去,我另外給你兩枚靈晶,十枚昆靈晶,要是不夠我還有。”
衛王眼紅:“我也要靈晶、昆靈晶,還要法寶、妖丹、靈丹……”
於文打斷它:“你要這些做什麽?論打架是我姐保護你,論打交道也是她出麵,你隻需要做好一隻寵物貓的本職,作為寵物貓你隻要會賣萌就足夠啦,用不上這些。”
於江月補充:“阿弟說的沒錯,哪怕叫你跑個腿,晶石、法寶什麽的也都用不上。”
衛王默默地轉過身:“聊不下去了,你們姐弟倆太欺負人。”
兩天後,江文雜貨鋪老板曾武孀居的姐姐去世,家裏養的老貓也在次日死了。辦完喪事後沒幾天,店主曾武因悲傷過度而病倒,纏綿病榻一個月後離世。
這姐弟倆早年逃難遷來,一個寡一個孤相依為命,沒有任何親人,留下的微薄遺產全部捐給坊間做孤老善堂。
出殯之後,曾家的老鄰居以及多年來很照顧雜貨鋪生意的人家,起床時發現床頭上多了一錠十兩的黃金。這件怪事一時傳為城裏的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