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碧月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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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碧月,是珠大奶奶的丫鬟。因為跟了珠大奶奶,我和素雲在賈府敗落後倒是沒遭一點罪。
一、安靜祥和的稻香村
原本呢,我是極極愛熱鬧的人,平日裏隻是羨慕別處的那些丫鬟。要說熱鬧,第一個便是怡紅院,那裏人多,寶玉待人又好,便是襲人也是個好相與的,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奶奶的帕子落在那裏,一大清早,便打發我去尋。
我深知我們奶奶是寡婦,這帕子本是隨身的私密物件兒,切不可失了的,便忙忙地答應著去了。進了屋,隻見寶玉披上灰鼠襖子,屋內被褥尚未疊起,幾個女孩子大衣也未穿。那晴雯隻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發,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裏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
寶玉便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觸癢,笑得忙丟下芳官,和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她肋下抓動。襲人雖不玩,卻在邊上笑說:“仔細凍著了。“
我見小燕在一旁笑看一時間他四人裹在一處,便也笑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裏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裏“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著,還未幹呢。“我見他四人亂滾,道:“倒是這裏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裏人也不少,怎麽不頑“我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裏,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隻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裏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去梳洗。我自拿了帕子回稻香村不提。
及至將帕子給了奶奶,我交了差事,奶奶也自鬆了一口氣。那邊蘭哥兒也早梳洗了,隻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寫字。奶奶無事,便陪在蘭哥兒身旁做活計。娘兩個尋常日子裏盡是這樣打發時日,近日來,奶奶說蘭哥兒也漸漸大了,光讀書也不行,閑了也該習練習練射術。那蘭哥兒便跟著師傅去習練,有時候在園子裏射小鹿。我們奶奶看著倒也歡喜。
二、青春守寡的大奶奶
說起來,我們奶奶家世又好,原是世家大小姐,雖不能像府裏那幾個姑娘一樣才華出眾,可也是讀過書的,隻不過家裏老爺認為“女子無才便有德”,所以不曾叫奶奶將心思放在讀書寫詩上,隻以針織女紅為要。
便是這樣,奶奶也在寶玉和姑娘們的詩社裏做了社長,奶奶說,自己雖不大會寫,評卻是最公道的。這不,寶玉和姑娘們一行人簇擁著林姑娘進了我們稻香村,要奶奶看什麽桃花詩。
前一陣子,因璉二奶奶病了,我們奶奶與三姑娘料理家務不得閑,接著便是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舊年的詩社也擱起不提。如今大家拿著林姑娘的桃花詩爭相傳看,稱讚不已,我們奶奶更是提議將“海棠社”改為“桃花社”,推林姑娘為社主,約定了第二日便在瀟湘館作詩起社。我見奶奶歡喜,我更加歡喜。卻不料正趕上三姑娘的生日,少不得姊妹們要陪著在老太太太、太太身邊玩笑一日,便又改在了初五。
可誰料,老爺的書信到了,說了六七月便要進京回家的事宜。別人倒也罷了,隻寶玉最怕老爺查他的功課,縱然有老太太護在頭裏,也不中用。於是這詩社竟是也不提起了。說來這寶玉也是不爭氣,他若有我們蘭哥兒一半兒用功,何至於此呢?一個做叔叔的,倒比不上個小侄子,也是羞煞人。
我們奶奶也是真真苦命人兒,大爺若在世,哪裏會如此淒惶了呢?我們奶奶一個世家小姐,品貌端莊,性子又極好,心腸又慈善,嫁的又是大爺,若大爺在世,何嚐不是管家奶奶?隻因大爺英年早逝,我們家規矩大,寡婦奶奶不得管事,隻把姑娘們交與她教導道理,學做針線,這樣大的家業倒讓那璉二奶奶來管了!
璉二奶奶本是太太的內侄女,嫁給大老爺的兒子璉二爺,原本跟我們這一支無涉。可皆因老太太偏愛她,便把她要過來,倒給這邊管家了。對此,我們奶奶是沒有話說的,她與世無爭慣了,隻與人為善,下人也罷,主子也好,沒人說她一個不字。
可是背地裏,我就難免替我們奶奶不平正經我們奶奶才是太太的兒媳婦,蘭哥兒是太太的親孫子,可皆因一個寶玉,這娘兩個竟都給比下去了。老太太極愛寶玉,蘭哥兒還小,免不了就忽略了這重孫子,可太太竟也眼裏隻有寶玉一個,便是親孫子也不過麵子情兒罷了。
可憐蘭哥小小年紀便不大言語,整日裏讀書寫字,倒是極可人疼的好孩子。隻是他雖不言語,可心裏有成算。那次中秋,我們奶奶在家宴上,還是老爺問了蘭哥怎麽不見。奶奶隻得笑道“他說老爺並沒有叫他,所以不肯來。”一時大家都說他天生的牛心古怪,可我看得真,這哥兒心裏明白著呢,知道自己失了父親,又要強,別人不叫他,他便不肯上前去,日後必定替我們奶奶爭口氣。
三、明爭暗鬥的兩妯娌
我們奶奶平日裏淡淡的,連脂粉都不施。可憐她也是青春少婦,與璉二奶奶不相上下的美貌,卻不能盛裝打扮。東府裏的珍大奶奶那日來了我們屋裏,洗完臉卻無脂粉,素雲一麵取來奶奶的妝奩,一麵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奶奶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麽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她,若是別人,豈不惱呢!”珍大奶奶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
珍大奶奶性子好,跟我們奶奶頗說得來,不似璉二奶奶一般剛硬。這珍大奶奶,雖也是誥命夫人,東府裏的管家奶奶,卻做不得主,隻因是珍大爺的填房,家世也平常。璉二奶奶不大把她放在眼裏,我們奶奶卻並不以為意,所以她兩個倒好。
話說回來,璉二奶奶管家的時候是無限風光,眼裏有過誰?那年因起詩社,我們奶奶帶著寶玉、姑娘們找她要銀子,她半真半假叫我們奶奶自己添錢陪小姑子玩,說得一番歪理還頭頭是道“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裏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著他們玩玩兒,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了門子,難道你還賠不成?”
她說的輕巧,可誰不知道她拿著府裏的上上下下的月錢放債的事?我們奶奶雖老實,那一次也是被她激怒了,可麵上並不帶出來,隻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麽出了嫁,還是這麽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麽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
這還不算,我們奶奶偏提前日她打平兒的事。那日原是二奶奶的生日,因老太太疼她,學那小家子湊份子與她過生日取樂,還讓珍大奶奶張羅,一時出盡了風頭。可天下哪有那般好事都叫一個人占盡了的理?
偏生是那日,不長進的璉二爺便跟鮑二家的在自家屋子裏偷情,偏被二奶奶給撞破了。一時鬧得人盡皆知也罷了,不知怎的,就打起平兒來了。平兒原是她從家帶來的陪房丫頭,自幼服侍她,對她那叫一個赤膽忠心。原為籠絡二爺,逼著平姑娘做了屋裏人,可因為她吃醋,究竟兩個人一年到頭也不大在一處。如今無故被打,誰見了不可憐?難為她這麽個好姑娘,我們奶奶心裏最憐愛她,那日便替她鳴不平,堵二奶奶的嘴。二奶奶也不好再怎麽樣,隻好搪塞過去。
奶奶愛平兒,也是真的。她每每自苦於自己身邊沒平兒這麽個臂膀,大爺去得早,先也有兩三個屋裏人來,隻不過因大爺死了,都守不住,隔三差五地生事,奶奶圖心淨,都打發了。我跟素雲都是後來挑上來伺候奶奶的,奶奶陪嫁過來的丫鬟們早已去的去,散的散了。奶奶常說,沒得倒耽誤了人家。我們這些新挑上來的,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奶奶慈善,好相處,倒也自在。不然,素雲也不敢公然拿出自己的脂粉給珍大奶奶使。
四、孤兒寡母的結局
原本呢,璉二奶奶因病了,太太們又有事要進宮,因此將家事交與奶奶、三姑娘和寶姑娘代管。寶姑娘是親戚,雖出謀劃策,到底是隔著一層,並不肯出頭。我們奶奶是寡婦,又兼仁德慈善,也不欲多言,倒是三姑娘是正人,又有本事,自打“上任”以來,倒是幹了幾件大事。
別的不說,她專門拿寶玉和璉二奶奶作伐子,大大小小好幾件事都駁了回,我這也是聽平兒和襲人說的。還有一件事,連我們奶奶也捎帶上了,便是寶玉、環哥還有我們蘭哥在學裏那一年八兩的茶水、點心錢,三姑娘說重疊浪費,竟命蠲了去。
我們奶奶當麵自然不會反對,便是背了人,奶奶倒也不曾說什麽。我跟素雲從外麵聽得,趙姨娘可氣壞了。想來趙姨娘一個月的月錢有限,這八兩銀子算得一筆不小是收入,一下子蠲了去,不恨是假的。倒是寶玉不指著這八兩銀子,我們奶奶雖有老太太、太太憐惜,月錢倒也富裕,手裏從容,可是這八兩銀子竟白白失了,也是損失。可是奶奶卻對我們說,三姑娘說怎樣便是怎樣,不必說什麽。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我們一向羨慕那怡紅院的熱鬧,可沒想到有一天,這怡紅院倒成了愁雲慘淡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晴雯她們幾個犯了什麽大錯,竟被太太趕出去了。
那四兒、芳官也罷了,晴雯原是老人兒,是老太太給寶玉使的,竟然也一樣的下場,我想不通。我們奶奶不理事,但是那日珍大奶奶來我們屋裏,出神了半天,原來是在四姑娘那裏碰了壁。不一會兒,三姑娘也來了,對那次抄檢大為光火。也是從那以後,府裏的光景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們奶奶隻守著蘭哥兒,別的事都不理會,直到那日抄家的進了二門,蘭哥還舍不得丟下他手裏的書呢!
縱是抄了家,我們奶奶倒也沒大受罪。且不說奶奶的父親居國子監祭酒之職,是個極大的官兒,就是我們奶奶,年輕守寡的清清白白的節婦,可有什麽罪過呢?因為奶奶沒過失,抄家也沒抄到她的稻香村。我們跟奶奶的這些人,真真是有福之人。
後來大觀園被封了,我們奶奶搬出去賃房子住,雖說有娘家也肯接濟看顧她,可是奶奶要強,並不肯十分依賴娘家。日子跟過去比自然是拮據了些,奶奶將素雲打發了,因為她比我大著兩歲。極小的能打發的也打發了,實在父母俱被發賣,無處可投奔的,奶奶便也收留下來。我並不是家生子,父母兄弟俱在外頭,奶奶許我過二年便放出去,賞我老子娘自便。我自是歡喜,伺候奶奶也更盡心盡力。
蘭哥一日日大了,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紀。奶奶不遺餘力,隻為蘭哥能出人頭地,因今非昔比,奶奶雖有些積蓄,到底有限。賈府敗落以後,人人自危,奶奶除了歎息並無其他的話。直到蘭哥考中,給奶奶掙來鳳冠霞帔,奶奶那夜哭一陣,笑一陣。我心知奶奶這些年的苦楚,也陪著又哭又笑。不多時,蘭哥便選出來做官了,奶奶一生的心願已了,正是心滿意足之時。
不想那日,竟來了個不速之客——你道是誰?原來是劉姥姥。劉姥姥比先時更老了些,身子倒還硬朗。奶奶見了她極詫異,沒想到劉姥姥此行的目的竟然是為了璉二奶奶的巧姑娘。
那璉二爺獲罪不知流放到了哪裏,璉二奶奶被休後死得淒涼,這個巧姑娘據說是被蓉哥兒和她親舅舅王仁給賣了!那劉姥姥不知道從哪得知了巧姐的下落,竟把她從煙花巷給贖回來了。
劉姥姥來找我們奶奶,為的是想把巧姐托付給奶奶,將來好嫁個好人家。可是我們奶奶卻犯了難。璉二奶奶生前沒少做刻薄事,巧姑娘的事也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我們奶奶若要收留她,便要費心她將來的出嫁。妝奩是一方麵,那聲譽更是緊要,奶奶一生與人為善,又是節婦,這個名聲不得不慮。沒奈何,劉姥姥見奶奶不肯收留,隻得作罷。那巧姐,也就留在她家了吧。
兩年不到,我們奶奶便放我出去了。我父母自是歡喜,替我張羅人家。這些年在深宅大院,我也積攢了一些東西,又學會了些眉高眼低,父母做主,將我嫁入個做小買賣的人家,我心裏也情願。
隻在我婚後不多時,便聽得說蘭哥竟然暴斃!素雲告訴我這消息的時候,我禁不住呆了。素雲也落下淚來,絮絮地說“這叫什麽事呢,你說。咱們奶奶這命,也太苦了吧?含辛茹苦把個蘭哥帶大,如今做了官了,眼見要娶妻生子,重整家業,誰承望……”我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我倆總想約著去奶奶那裏看看,勸慰勸慰,可是心裏又不敢,怕去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再往後,素雲已有了一兒一女,我第一胎生了個兒子,越發沒有了心思。漸漸就沒有了奶奶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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