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時五十五分，距離桃花祭正式開始還有五分鍾。
    桃露鎮中心廣場。
    人山人海。無數的人熱切地望著中心舞台，舞台上已然有部分表演者就位，待九時的鍾聲敲響，他們將以一篇《桃花仙子》打開這盛大祭典的序幕。
    桃花紛飛。
    桃雅站在桃花村口，身前是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桃樹，與一條望不到頭的紅毯，身後是自己長大的地方。
    桃禮靜靜地立在老桃樹下，看著那個此刻天地間最美麗的女孩，目光依舊平靜，神色仍然冷毅。他在等候那個重要的時刻。
    遠遠地，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角落裏，有一個遲暮的老人拿著他的煙管，注視著一襲紅衣的桃雅。
    “像，太像了。”
    老人渾濁的眼中流出淚來。他想起一百年前，似乎也是這般。他們為另一個女孩披上嫁衣，戴上鳳冠，送她走上一條再也無法回頭的絕路。
    他站在村口，不吃不喝等了那個女孩三天三夜，等她回來。
    他等到了，又沒等到。回來的女孩不再是她的女孩，而是這片土地的桃花仙子。
    她不再微笑，也不再擁有悲歡喜怒。
    “小忠，仙人給了我一枚果子，說是吃了便能長生，你說我要吃嗎？”
    長生？
    世人不肯放過你，為何仙人也不肯？
    他一生庸碌無能，但惟有一件事，值得他驕傲萬世，那便是偷了那枚果子。長生之苦，怎能再讓你受長生之苦？
    九時，終於到了。
    桃露鎮的舞台上嗚嗚咽咽地傳出柔美的唱腔：
    “仙子尋家迷了路啊，路遇桃林把桃摘……”
    桃禮平靜的麵龐上終於有了一絲色彩，他看著桃雅，說道：“請仙子上路。”
    桃雅微微頷首，先是轉身向桃花村作了一個深深的揖，而後對著桃禮淺淺一拜，最後向淚眼婆娑的母親淡淡一笑，別了所有塵緣，桃雅走上了那鋪向她往後餘生的紅毯，一步一印，從容堅定。
    遲暮的老人流幹了所有淚水，他的煙管中火星不再明滅，如他所料，他死在了最盛大的祭典裏。
    桃花紛落，掩藏了他老朽的軀體，他的懷裏，揣著一枚早已幹枯的咬了一口的桃果。
    站在老桃樹下的桃禮似有所感，他微微側身，向老人生前居住的桃屋望去，心中激蕩。
    老村長，快了，快了。
    很快就好了，桃花鎮，桃源市，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不是借由什麽仙人的力量，而是我們的力量。
    我從不相信什麽仙人，如若真的有仙人，為什麽三年前他不救我們；如果真的有仙人，為什麽他如此絕情，能夠看著這麽多無辜的生命死去而無動於衷？如果真的有仙人，他為什麽會接受如此荒唐的儀式？
    仙人？不，桃花鎮，桃源市不需要這樣的仙人。
    桃禮又轉頭看向漸行漸遠的桃雅，神色中隱隱露出苦意，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大概就是那個身著鳳冠霞帔，恬然微笑的善良女孩。
    但他明白，他沒有後悔的權利。
    恨也好，怨也好，哪怕那個女孩有一點這樣意思，都會令他好過數分，可是沒有。
    這大抵是對他累累罪行最殘酷的懲罰。
    桃露鎮的表演來到了一個小高潮，吃了仙果的女孩回到了村子裏，人們興高采烈地將她圍住。
    “世人把那仙子求啊，仙子點頭露仙意；一翻手來變美酒，二翻手來佳肴現，世人見狀樂開懷，宮祠廟堂為她建……”
    桃雅踩著紅毯，一步一印地走上了山，今日是漫山桃花開得最豔的一天，粉撲撲的分外惹人憐愛。
    白莯與黎雨跟著桃雅悄悄地也上了山，他們越看越覺得奇怪。
    “怎麽送親讓新娘子自己一個人走的？我看的書啊，劇啊上麵不是這樣的啊，不該是熱熱鬧鬧地給新娘子送到新郎那兒嗎？”
    “還有新郎是誰啊？”黎雨小聲向身旁的白莯問道。
    素日機敏過人的白莯此刻卻也是一問三不知，麵對黎雨的提問，他心中也沒有答案。桃源市異事處的檔案室內有關桃花祭的文件確有不少，但有關今日現象的白莯卻一份也沒找到。
    “先跟著，總會有答案的。”白莯亦小聲回了一句。
    白莯說的無錯，人世間很多事堅持到底便能夠等到答案，可惜有的時候答案確會露出，但想知道與該知道答案的人卻不一定有機會看到。
    紅毯很長，但並非沒有盡頭。
    漫漫長路在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山前終止，桃雅走到了紅毯鋪就的盡頭，正是那日蘇言所見的那座小山。
    此刻的桃露鎮，《桃花仙子》的表演也來到了仙子成仙這一段。
    舞台上的桃花仙子眉目含笑，端坐在世人為她打造的廟宇之中，煙霧升騰，一金甲神人飛天而來，口中唱道：“凡人皆道仙子美，今日一見果如是；形容出塵勝天女，更有功德耀四方；我今來迎仙子去，位列仙班第一籌；不知仙子意如何，速與小神傾吐來。”
    廟堂之下百姓見狀皆痛哭流涕，口呼不舍。
    桃花仙子微微一笑，輕聲唱道：“縱然飛天成了仙，不忘人間好鄉親……”
    桃雅望著身前的小山，又眷念地看了幾眼身旁的桃林，想起了兒時經常唱的一首小歌。
    對著小山，她唱了起來：
    “桃兒樹，桃兒花，六月結成桃兒果；
    桃兒果，桃兒人，七月釀成桃兒酒；
    桃兒酒，桃兒樹，八月桃酒埋樹下……”
    後麵怎麽唱來著？桃雅蹙著好看的眉努力地想著，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許是時間過得太久太久，也許是大家太久沒有唱過這曲小歌。
    不過沒有關係，以後會唱的，明年大家會再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唱著這曲小歌，那幅盛景，一想到就令人無比的開心呢。
    桃雅的眉舒展了開來，她將手輕輕地印上了那小山，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她的宿命。
    “消失了？”黎雨望著小山前突然消失的桃雅，也顧不得躲藏了，驚呼一聲跳了出來，直跳到了小山前，學著桃雅去摸那座小山。
    可是她迎來的是與蘇言一樣的結局，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無法觸碰到那座小山。
    “小莯，這下怎麽辦？答案飛了。”
    白莯千想萬想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也來到小山前做了一番無用功，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快速地說道：“我們回去，那個村裏的人一定知道什麽！”
    在熱烈的氣氛中，桃露鎮中心舞台的演出也來到了尾聲。
    桃花仙子在世人的不舍與祝福中隨金甲神人飛上天做了真正的神仙，得道後的桃花仙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做了神仙後依舊庇護著世人。
    在旁白悠揚的唱調中，這一曲也終於落下了帷幕。
    它唱道：“仙子不忘世人好，庇佑世人到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