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宮鎖神

字數:7304   加入書籤

A+A-


    一路疾馳,白君朔駕著馬在天黑之前趕到一座破廟前。
    幸虧他在韓氏私塾中是學過騎馬的,——君子六藝中的“禦”就是指駕馭馬車的技術——並且騎術還不錯,在同屆中能進前三。
    因此,他才能駕馭住狂躁不安的白馬,不至於被甩落馬背。
    這是一座掩映在幾撮半人高的枯草叢中的破敗寺廟,在夕陽的餘暉下處處透著蒼涼衰敗之感。
    白君朔凝神細細打量了破廟一番,隨後駕馬繼續騎出一段距離後,將白馬牽進枯木林中。
    宰了。
    他早就饑渴難耐了,這馬有血有肉,剛好用來補充水分和食物。
    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他自然不可能傻著去生火吃熟食,那跟用喇叭通知暗中潛藏的獵食者,這裏有香噴噴的熟肉和生肉,有什麽區別?
    強忍著不適,匆匆飽餐飽飲了一頓馬肉刺身和馬血紅酒後,白君朔抬頭看了看天色,日月同輝,又埋頭看了看墊在屁股下的長條形木匣,臉上不禁露出惋惜和肉疼的神色。
    這木匣長三尺二寸,寬三寸,重五斤左右,通體黝黑水光,似木非木,敲擊間有金鐵之音。
    他試著用砍柴刀砍過,想打開木匣看看裏麵有什麽好東西,但是堅硬的砍柴刀砍在上麵,居然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反倒將砍柴刀的彎尖崩斷,可見其材質非凡,裏麵的東西也不一般。
    倘若時間充裕,他真想好好研究一番,看看怎麽能打開木匣,看看裏麵的東西是何物,可惜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殘陽隻剩最後一點餘輝,他又怕木匣的主人尋來。
    能將從一位九品術士身上得來的砍柴刀崩缺口的木匣,其主人修為怕是不低,即便說修為隻有九品,也不是他如今能應付的。
    對此,他也有些後怕,早知道這匹白馬是一位術士的坐騎,他就不會貿然偷走馬匹了。
    在他的印象中,術士都是各種神秘手段層出不窮的,不是用符紙趕路,就是踩著法器飛行,誰能想到一個術士會用一頭普通的馬匹當坐騎呢?
    幸好當時那人不在,不然他一個偷馬賊勢必沒有好下場。
    “隻希望那人最好死在外麵了,不然我怕是會有麻煩。”白君朔心想。
    那雖是一匹普通的白馬,但白馬身上有長條形木匣就不同了,那木匣一看就不同凡響。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會後悔,做了就做了,後悔有個屁用,有那時間不如想想怎麽盡量補救。
    所以他在深入枯木林的方向上留下一串串腳印,直到蹭幹淨了鞋底的血跡,撕下兩片衣衫裹腳,又前行幾步在兩顆樹幹上蹭掉手上的血跡,再把擦掉臉上血跡的枯草向那個方向扔去,然後跑回原地,將木匣塞進一旁的樹洞,用枯草做一些掩蓋,最後才盡量踩著有枯草的地方原路返回。
    他又是跑這麽遠,又是處理掉白馬,又是藏起木匣,各種折騰,就是為了以防萬一那木匣的主人尋過來,多少可以起些誤導的作用,按照慣性思維,那人應該不會想到他這個偷馬賊會原路返回吧?
    他也不敢確定,但他別無選擇,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又不可能露宿荒野,隻能去那處破廟過夜。
    他沒有用水囊裝走一袋馬血,或是用衣服裹走一條馬腿,因為他知道入夜後血腥味會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不僅是木匣的主人,還有喜歡在黑夜出沒的山精野怪、魑魅魍魎。
    白君朔重新回到先前發現的那處破廟前,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後,又朝破廟裏扔了幾顆石子,他才謹慎地跨過腐朽的門檻,走進破廟之中。
    倒地的佛像前有前人留下的未燒完全的柴禾,與一些破罐破瓦混在一起,散亂不堪,透過從半塌的屋頂灑下的月光,可以看到月光覆蓋的石板上灰塵不算太多,他的腳踩在上麵隻留下淡淡的腳印,與昏暗的角落形成鮮明的對比,顯然時不時也有人會來此地借宿一宿。
    繞過佛頭,在斷臂佛身背後,白君朔借著從屋頂破洞投下的昏暗光影,找到了一件落滿灰塵的破爛袈裟,鋪在地上,充作睡毯。
    說是睡毯,他也不可能真的睡,他就靠著佛像蜷腿坐著,閉目養神。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就在他半睡半醒間,他的右眼皮忽又不受控製地跳了起來,他霍地睜開眼,騰地半蹲起身子,握緊刀柄,肌肉緊繃,他警惕地掃了眼周圍,又沿著佛像的裂縫仔細瞅了瞅外麵,然而並沒有發現什麽情況。
    “難道是我這幾天心神過於疲憊,有些疑神疑鬼了?可是……”
    他想到了之前在韓府時,他的右眼皮有段時間也是這麽跳的,結果可想而知。
    他左思右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今天他偷了的那匹馬,它的主人或許要找上門來了。
    盡管他努力做了布置,但是不說他善後做的粗糙,單說對於手段層出不窮的術士來說,興許找到他也不是什麽難事。
    “不行,如果真是那人要找我麻煩,我必死無疑,我必須做點什麽,不能坐以待斃。”
    白君朔眉頭緊蹙,努力思索對策,忽然,他看向掛在腰間的布袋,臉色一陣變幻,目露掙紮。
    “媽的,早死早超生,幹了!”
    他一咬牙,從布袋中掏出那張記載著請神法門的獸皮卷,以及那兩個巴掌大的神像。
    在此之前他就已經分清了兩個木雕神像的不同,因為神像的底座刻有字跡,一座刻著“八品城隍爺蘇緘”,一座刻著“九品勾魂使黑無常範無救”。
    顯然,後者即是適合死神道統九品術士請的神。
    既然下定了決心,他便不再猶豫,從布袋中取出從圓臉青年身上摸來的黃銅香爐,擺放在佛像座下石台的邊沿上,將神像擺放在香爐後邊,呈坐北朝南之勢,又分出三支香,用燧石取火後點燃。
    “我既沒有焚香沐浴,也沒有找個幹淨整潔的地方擺放神像,而且香爐裏隻塞了一把土,會不會讓所謂的神感到不敬,以至於不願降臨,甚至降下神罰?”
    白君朔拿著點燃的三炷香,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一時有些抓瞎。
    “不管了,今夜這劫過不去,都未必能活到明日,想那麽多幹嘛。”
    “所謂心誠則靈,有些步驟未必重要,隻要把握核心的要素不出錯,未必會失敗。”
    這是自我安慰,但他已別無退路,若是離開此地,另尋他處過夜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於是他不再耽擱,手持三炷香,尋著記憶步罡踏鬥,末了,朝著神像躬身三拜,而後將三炷香插進香爐,然後盤腿坐下,兩隻手照著獸皮卷上記載的動作生澀地掐起請神法決。
    同時,閉上雙眼,沉下心神,按照步驟仔細觀想神像的形象及其神話傳說、曆史背景。
    一分鍾過去。
    三分鍾過去。
    五分鍾過去……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倘若白君朔此時睜開眼,就會發現這麽長時間過去了,三炷香竟詭異地沒有燃下去,三縷嫋嫋白煙靜止,仿佛時間在三炷香上定格,而佛像上的枯葉卻在隨風輕動。
    一滴冷汗從他的鬢角滑落,過去的時間並不算長,但他卻感到度秒如年,因為他並沒有如獸皮卷上所記載的那般感應到所謂的人神共鳴。
    更可怕的是,他此時無法睜開眼,或者說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此刻的狀態非常的玄妙,仿佛身處在夢境中,自己也知道是在夢境之中,但就是找不到出路醒來。
    這是一條路,也許是黃泉路,也許是別的什麽路,總之,是一條仿佛永遠醒不來的路,他回不了頭,一直在跑,拚命地跑,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後麵追一樣,但他同時又能夠思考,端是詭異。
    “難道……真是命格不匹配的原因?還是說我細節沒做到位,讓他(她)或者是祂,感應不到我的虔誠,所以便不做出回應?不論是哪一種原因,或許這就是失敗的代價或者說神罰?罰我永遠醒不來,身體因長時間不能進食而死亡?”
    “或許……我其實已經死了,死去了很久,隻是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已經是鬼了,此時就在陰間飄蕩……”
    如此想著,他內心的恐懼被無限放大,感知也越來越清晰,仿佛夢境在逐漸變成實質,與此同時,身後的恐怖感知也變得愈發清晰,到了後麵,他甚至能清晰得感覺到一股撲向脖頸的寒氣。
    就在這股寒意越來越逼真時,忽然之間,不知是不是錯覺,冥冥中,他感覺自己來到了一處昏暗的房間。
    這處昏暗的房間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身處在佛堂中一般,定睛看卻空無一物。
    他現在的狀態非常的玄妙,仿若玩遊戲時的第一視角,卻又與玩遊戲的體驗不同,他不會想著低頭看一下自己的手腳存不存在,他也不會想著回頭去看看方才的那股寒氣為何物,他隻知道自己站在了這裏,我思故我在。
    猶如福至心靈,他覺得該是如此,於是他便看見一縷白煙如同突入水中的墨汁般浮現。
    然而靈魂深處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該如此,於是他對這個現象又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仿佛人格分裂,一個告訴他,這很科學,一個告訴他,這特麽哪裏科學。
    獸皮卷上的文字言簡意賅,並沒有對過程進行詳述,所以白君朔並不知曉他前後的體驗和所見正是儀式走到這一步時的正常現象。
    在他看不見的外麵,香爐中的三炷香像是停止不動的沙漏重新流轉一般,紅亮了起來,嫋嫋三縷白煙拐著彎飄來,順著他的鼻竅鑽入,三炷香越燃越快,白煙也越來越濃稠。
    等到三炷香燃盡,三股白煙也徹底鑽入了鼻竅。
    而在冥冥昏暗中,白君朔看到一個由縷縷白煙勾勒出的輪廓漸漸成型。
    他定睛一看,正是神像的輪廓。
    這座神像輪廓還在變化,隨著越來越多的白煙滲入,整個神像輪廓被白煙填充,像是在給它上色一般。
    於終化為一尊頭戴上書“天下太平”四個白字的黑底高帽,身罩黑袍,紅舌貼腹,膚色黑青,五官猙獰凶惡,表情怒目圓睜,左手拿著鉤爪鎖鏈,右手握著哭喪棒的陰司神祇。
    說是神祇,不如說是放大並且上色後的神像,因為他一動不動,宛如雕塑,雖怒目而視,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活著”的氣息,非得給個詞形容的話,就是神屍。
    看到這座神像出現的刹那,白君朔便知他就是“勾魂使黑無常範無救”。
    到了這一刻,他忽而對著神像無聲地嘶吼,在外麵,盤膝而坐的少年閉合的雙眼流下兩行濁淚。
    他賭贏了!
    他做到了!
    盡管不知是什麽原因,但他就是做到了。
    他踏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這一步,他仿佛用了一個世紀。
    而到了這一步,他也反應了過來,知道接下來該走哪一步了。
    “魂與神合!”
    什麽是魂與神合?獸皮卷上沒有說明,也許這也是對術士來說的常識,所以沒有記載。
    但白君朔可以“顧名思義”,並且結合當下的情形,做進一步推測,無非就是讓靈魂與神合二為一。
    但是他從那卷古籍中了解到,在這方天地,魂不能單純用靈魂來代指,據古籍記載,魂分“天魂、地魂、人魂”,天魂居天宮,地魂居地宮,人魂居中宮。
    “也就是說要讓天魂與神合體的意思?”
    白君朔暗忖道。
    “可是,天魂具體指什麽?我能在這裏出現,是否代表我就是所謂的天魂,那我是天魂的話,人魂、地魂又是什麽?”
    對此,他頗感無奈,到底是知識匱乏導致,同時也深刻意識到有勢力撐腰的好處,至少這種對於術士來說是常識的知識,他不會缺少,特別是在這種至關重要的情況下。
    “此地除了我與神像以外,別無他物,那也隻能‘我’上了。”
    一步走錯,或可萬劫不複,由不得他胡來,可是他不胡來,又能如何,孤家寡人隻能靠自己摸索。
    再說了,已經走到這一步,萬沒有後退的可能,他有預感,倘若他此時放棄,恐怕真的要遭到“神罰”,魂飛魄散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他心中默念,不再遲疑,意念一動,毅然“走”向神像,與神像融合,個中體驗玄妙異常,始如初嬰蘊胎水,終如靈台洞玄冥。
    半晌過後,神像開眼,天華地寶凝神韻,日精月靈斂雙睛,此間造化不次於畫龍點睛,但見此時神像與先前相比明顯有了變化,不但雙眼靈動有神,而且五官竟與白君朔有八九分相似。
    神像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此刻方知玄中意,原來如此,魂與神合是這個意思。”神像未開口,而聲音卻在昏暗的房間中回蕩。
    白君朔賭對了,他就是天魂,或者說他當時那個狀態就是天魂,當他走向神像的時候,神像也主動向他融合。
    原來己貌神形,才是魂與神合!
    眼前恍若曆覽過往千般苦,陰陽路,轉千山,人間道,尋不得,而今回首,終笑此身結道是陽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