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豆蔻梢頭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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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劉秀去新野向劉元道別。
    對於新野,劉秀有著複雜的情感,這裏有自己的親人,也有自己需要的資助。鄧家的資助雖然顯出了劉家的敗落,但卻是劉家不可或缺的需要。
    劉元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孩子們忽然見劉秀到來,既是高興又覺生疏,遠遠地躲在劉元身後,你推我攘地露出小臉來看劉秀。劉秀走過去,衝她們做個鬼臉,孩子們在劉元身後尖聲叫著、嘻嘻笑著,一會藏起小臉,一會又探出頭來,一會兒又跑出房門,在院落裏打鬧跑叫。
    鄧家的院落比起劉家顯得更加寬大,擁立著鄧家祠堂的四合院也是座西朝東,方方正正,隻是南北兩排四合院中又延申出了不少房舍,想必是有的人家不得不增加房舍應對人丁興旺的局麵,散布四周的鄧姓村落更是數不勝數。
    劉秀看著劉元溫暖的笑容,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二姐劉元還在舂陵的時節,那種感覺是兩個哥哥所無法給予的。劉元給劉秀的疼愛曾讓劉秀在艱難的世道中感受到溫情的幸福,如今每遇挫折困境,隻要踏上新野的土地,劉秀就如獲得新生一般,總會溫情入懷,信心滿滿。
    劉秀對於鄧晨的日漸接納與喜歡,不是因為他溫雅大氣,也不是因為他親善友愛,而是因為劉秀感受到了鄧晨的真摯,對劉元情感的真摯,對劉家友善的真摯,這讓劉秀對鄧家和新野充滿了喜愛之情。
    鄧晨對劉家友善,對劉秀尤為親近,既因為劉秀與劉元最像,聰慧善解優雅靈氣,也因為劉秀沉穩好學謙遜和氣。
    對於劉秀去長安求學,鄧晨非常支持,“你二姐早就說想讓你去長安讀書,怕在家耽誤你了,你要不來,我還準備去找你呢。”鄧晨坐在書房側麵的竹椅上,安然地擺弄著案幾上一盆銅錢草。每次劉秀來鄧家,鄧晨都把書房讓給劉秀使用,隻要劉秀在書房裏,鄧晨從來不坐主位,總是坐在側麵的竹椅上,閑聊幾句或是擺弄一下小物件,讓劉秀感覺在這裏就如在劉家一樣的自在。
    “在家倒也沒有耽誤,也常常讀書。”劉秀打心眼裏感謝二姐夫的好意。
    “去長安可有同伴?”
    “大哥說表哥在長安,朱祐也在太學。”朱祐與劉秀同村,從小與劉縯兄弟交好。
    “鄧家有人要去長安求學,你們可以一起同去。”
    “好啊。”
    “是我的族弟,鄧禹。”
    “莫非是八歲就能作詩的鄧禹?”
    “文叔也知道他?”
    “鄧家的神童,天下誰人不知?”
    鄧晨嗬嗬一笑。劉秀的謙遜幽默總能讓人感到輕鬆愉快,而不像劉縯言語冷峻令人生畏。
    3-2
    見到鄧禹,劉秀有點意外,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不高,眉眼俊秀,還是粉嫩臉頰的小孩模樣,眼神中卻有著成熟老練的沉穩氣度,讓人不敢小視。
    和鄧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少年,比鄧禹略高,長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乍一看覺得挺拔偉岸,再一看就覺他眼裏還滿是孩子的靈動與稚氣,讓人頓覺親切,他是鄧晨兄長的孩子,名叫鄧奉。劉秀以前見他時還是小孩,不經意間,已經是挺拔少年了。
    鄧禹對劉秀道:“我聽偉卿兄說文叔要去長安,特來拜訪,向你討教。”偉卿是鄧晨的字。
    劉秀一笑,“我一個種田的農夫,有什麽可討教的,倒是久聞你的才名。”
    鄧禹抱拳,“文叔過獎了,我不過是讀得幾本詩書,哪敢說什麽才名。”
    鄧奉在一旁道:“說得那麽酸,誰還沒有讀過幾本書?”一邊說一邊走到掛有物件的一麵牆前,取下掛在牆壁上的一把長劍。
    劉秀和鄧禹不置可否,嘿嘿一笑。
    鄧奉自幼愛好舞槍弄棒,喜聞江湖軼事,對讀書之事毫無興致。鄧奉心中的英雄是劉縯,他來見劉秀,隻是想了解有關劉縯的事,“聽說你們劉家前些日子把蔡陽一個亭長殺了?現在和官府鬧得怎麽樣了?”
    劉秀一笑置之,沒有回答,也不想討論此事。
    鄧奉看了一眼長劍,沒發現有什麽新鮮之處,又放回原處。見劉秀不語,鄧奉不屑道:“也沒什麽,大不了和他們幹!”
    劉秀一笑,“那隻是匹夫之勇。”
    鄧奉更加不屑,“敢出頭才是英雄!劉伯升就是真正的英雄!他是你大哥吧?你怎麽不像他呢?”
    劉秀看鄧奉臉上透著一股勇猛之氣,和鄧禹充滿睿智的少年老成迥然不同,笑道:“他是我哥哥倒是真的,隻是不知道是不是英雄。”
    鄧奉一愣,“你……讀書讀糊塗了吧。”
    鄧禹嘿嘿一笑。
    劉秀忽覺鄧奉很有趣,故作大驚失色,“我真不知道讀書能把人讀糊塗了,也不知道家兄是英雄。”
    鄧奉不屑道:“劉伯升誰人不知,武藝高強,俠肝義膽,敢作敢為,他不是英雄誰還能是英雄?”
    劉秀正色道:“我不是英雄,所以一直也不太識得英雄。你小小年紀就識得英雄,將來也一定會是英雄。”
    “那是當然,”鄧奉意興頓生,“你們劉家以前有很多英雄,可惜現在隻有劉伯升了。”鄧奉轉頭看了一眼鄧禹,接著道:“鄧禹是大才子,將來做個三公沒有問題。我以後像劉伯升那樣就行,隻怕你們劉家……”然後“嘿嘿”一笑。
    “好啊,等你做了英雄,江湖就熱鬧了。”劉秀覺得鄧奉的自豪神情顯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可愛,讓人心喜。
    鄧奉不悅道:“你又不是英雄,知道什麽江湖?”
    劉秀正色道:“我知道江湖啊,江有汨羅江,湖有洞庭湖,隻是不知跳江的屈原在江湖中算不算英雄?”
    鄧奉眉頭一皺,知道劉秀在說笑,卻不知怎麽反駁。
    鄧禹一笑,淡然道:“能安邦定國平定天下才是真正的英雄。”
    安邦定國者何嚐不是劉秀心中的英雄。劉秀見鄧禹神態自若淡定從容,不禁暗自佩服,又見鄧禹指著鄧奉笑道:“他功夫了得,喜歡軍事,將來一定會是征戰天下的猛將。”
    劉秀明白鄧禹之意,未來的天下少不了混亂與征戰。劉秀故作一臉驚訝,“你們鄧家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那將來的天下還不得由你們鄧家來定?”
    “當今天下還是人心向漢。”鄧禹依舊從容自若。
    鄧奉急道:“你不是說,帝王將相,寧有種乎,鄧家有什麽不可以?”
    鄧禹正色道:“天下神器,不可力爭。”
    劉秀大吃一驚,鄧禹果然見識不凡,無怪乎小小年紀名滿南陽。想自己年長鄧禹幾歲,卻不名一文,除了長於耕種,自己既沒有鄧禹之才,也沒有鄧奉之力,心中不禁生出自愧不如的悲哀。但又想高祖四十七歲才起兵,薑子牙七十二歲才與周文王相遇……人生的高下豈在年齡大小,而在是否有遠大的理想和博大的胸襟,心念至此頓覺釋然。
    鄧奉滿臉失望,又不以為然,“管它什麽神器,男人就要做英雄!”
    劉秀一笑,“人人都做英雄,誰來做普通百姓?”
    鄧奉一時語塞,不悅道:“能做英雄為什麽非要做百姓?你們劉家敗落了,當然就難出英雄了,幸好還有劉伯升。”
    劉秀知道鄧奉心直口快,不以為意,“每個宗族都有興衰順逆,英雄畢竟是少數。”
    鄧奉不屑,“我們鄧家多少年就是這樣,也沒像你說的那樣衰敗啊?還有人家陰家,從發達到現在少說也有五百年了。”
    新野陰家是春秋戰國時晉國名相管仲的後人,世代興旺發達,到管仲第七代子孫管修的時候,從齊國遷居楚國,被封為陰大夫,以後便以“陰”氏為姓。秦末漢初,陰家遷到了新野,一直保持著勤奮上進的家風,成為新野頗具盛名的豪門大戶。
    “想必是陰家家教嚴格,家風淳樸,才能成就這樣的世家。”劉秀對陰家早有耳聞,也深為佩服。
    鄧禹深以為然,“陰家注重讀書,詩書傳家……”
    “人家才不像你們那樣傻讀書,他們幾個功夫也很好。”鄧奉看到桌上一個灰白的石陀螺,好奇地在桌上旋轉起來。
    劉秀和鄧禹嗬嗬一笑,沒有回應鄧奉的話。
    鄧奉道:“你們不信?帶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人家陰識也要去長安遊學,但人家照樣每天在外麵結交英雄豪傑,哪像你們閉門不出,像個老學究。”陰識是陰家長子,陰家和鄧家有姻親關係,累世交好。
    “好啊,咱們去拜訪一下,長長見識。”劉秀對陰家的繁盛一直隻是耳聞,早想去見識一下。
    3-3
    陰家院落沒有什麽特別。暗紅的大門古樸陳舊,深灰色高牆向兩邊延出數十丈後折轉而去,從院牆上可以望見院內高大槐樹的樹梢,枝葉婆娑,陽光閃爍,樹蔭之間露出的青瓦房簷時隱時現。
    陰識一大早就出去了,陰家人與鄧禹鄧奉相熟,便請他們行動自便。三人一進院落就見一座花園,花園左側立著高大的假山,山上岩石叢立,小樹相雜其間。旁邊一條小河,綠草披岸,碧水生煙,河中蓮葉浮動,各色小魚乍隱乍現。一道長長的曲廊穿過了假山與小河,把花園分成景色各異的兩邊,一邊綠樹繁蔭,一邊鮮花燦爛。曲廊一側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鮮花,在微風中隱隱照眼。
    忽然聽到有孩子的聲音:“姐姐,孔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怕是不對,軍隊的誌就是爭取勝利,三軍的帥如果被奪了,那就沒有了勝利,哪還有什麽誌呢?”
    “你這是強詞奪理,人家說的匹夫又不是士兵,是普通百姓。”另一個孩子的聲音。
    “那也沒有說士兵就不能是匹夫。”
    “你們都不對,孔子的意思是說強大如三軍也有被擊垮的時候,弱小如匹夫也有不可征服的地方。”一個女孩的聲音,清婉動聽,自然。
    鄧奉嘿嘿一笑,對劉秀鄧禹道:“你們看人家,一邊玩一邊就把書讀了。”
    假山後的聲音戛然而止。
    轉過假山,眼前突現一片高大的院落群,層層疊疊的房簷屋角能看出跨越了不同年代的修葺痕跡,房屋後不遠處是一片小山,連接著成片的樹林,看不出小山是坐落在陰家大院裏還是綿延在遠方。幾棵紅杉樹在大院裏格外醒目,十數丈高的樹梢直衝雲天,滿樹綠葉在光影婆娑中沙沙作響,連珠綴玉一般耀人眼目。幾個孩子圍坐在亭台裏,中間有個女孩,年紀稍長。孩子們發現有人來,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來。
    女孩轉過臉的那一瞬間,劉秀隻覺眼前一亮,所有耀人眼目的紅杉葉已不值一提,整個花園都被的她的光彩照亮了,一切黯然失色,恍如不見,隻有她,像一顆無暇的珍珠在陽光下閃耀。女孩大約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身翠色襦裙,兩條橙色飛袖,肌膚像白玉一樣純淨透明,清澈的眼眸像兩泓悠悠的碧水,眼睛閃動就如晝夜交替,整個天地隨著她眼眸閃動而明暗變化。世界的美麗與明亮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卻渾然不知,隻是那麽寧靜地站在那裏,散發出動人的光輝,整個天地因為她的光輝而耀眼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