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窈窕淑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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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鳳五年(公元18年)的秋天,劉秀回到了家鄉舂陵。剛剛經曆了天災的舂陵在落魄歸來的劉秀眼中依然生氣勃勃。
見到劉秀回來,劉縯十分高興。這兩年,四處都有農民起義,先是天鳳四年(公元17年),山東出現呂母起義,後來又有王匡王鳳在湖北的綠林山發動綠林軍起義,不久前山東又有樊崇發動赤眉軍起義。一時間,全國各地不斷有起義的變民出現。雖然不少地方的變民起義很快就被鎮壓下去了,但又不斷有新的起義出現,尤其是河北一帶,先後出現了數十支變民隊伍。
天下的變化讓劉縯暗自高興,也非常著急,手下的賓客們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不時勸說劉縯趕緊起事。劉縯心中躍躍欲試,這麽多年厲兵秣馬,就是為了等待那一天。為了維持眾賓客,劉縯已經變賣了不少家當。劉秀走後,家裏的經營每況愈下,為了能讓賓客們安心練武,劉縯已經把家裏能變賣的都變賣了。
所有東西都在改變,隻有心中的理想一直沒有變。看著天下變民四起,大家心氣很高。劉縯倍覺欣慰,但他又隱隱覺得時機還不成熟,究竟缺了什麽,他心中也說不清楚。而今劉秀回來了,劉縯一下就覺得心裏踏實了,似乎他等待的就是劉秀的回來。以前從不覺得劉秀有多重要,自從上次親曆劉秀處理劉騫事件,劉縯就明白了劉秀對自己的意義,尤其是劉秀離開後家裏的變化令劉縯深深意識到劉秀的作用,他絕不是一個文弱書生,更不是書呆子,他有足夠的智謀和經營能力……
賓客們知道劉秀回來,都紛紛趕過來問長問短。劉秀的異常平靜讓劉縯感到意外,劉秀對家裏的一切變化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對大家淡淡說笑,隨意講了講外麵的見聞。眾人議論各地起義的事,劉秀也隻是微笑著聽聽,並不發表什麽意見。
賓客們走後,劉縯留下劉稷和劉秀,又對劉秀道:“文叔,你去把劉嘉、劉仲叫來,我想我們是時候該商議起義之事了。”
劉秀看著院門外賓客們逐漸走遠的身影,欲言又止。
劉稷喜道:“大哥,咱們早該動手了。”
劉縯淡淡一笑,抬頭見劉秀一臉猶疑,便又道:“你把伯姬也叫來吧。”劉縯原本不想讓她參與,但想她總有一天要麵對起事,而一旦起事,家裏沒有一人能置身事外,與其讓她突然麵對,還不如讓她早日參與。
眾人聚在房中,劉縯還是那麽神采奕奕。窗扉半掩,半窗餘暉正好落在劉縯身上,一半青幽一半金黃,把他幻化成一尊朦朧的雕像。劉縯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家,伯姬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好奇地向劉秀打問長安的事,其他人輕聲議論著什麽。
劉縯輕輕咳了一聲,屋子裏一下安靜下來。
劉縯笑道:“文叔從長安回來,在外麵有什麽見聞?給我們講講。”方才賓客眾多,劉縯知道劉秀不願多說,現在都是自己最親的人,正好讓劉秀將天下風起雲湧的起義形勢講講,以此激勵大家。
劉秀淡淡一笑,“出去長了不少見識,不過沒有學有所成,很是慚愧。”劉秀心中的慚愧是真實的。劉秀敬仰大哥,但始終覺得大哥的理想不是一時能實現的。自己雖然怨恨新朝,但能暫入新朝也未嚐不是一種辦法,一是可以求取功名,二是可以深入其中為大哥探求機會。本是兩全其美的想法,誰知竟沒有實現。
劉縯見劉秀滿臉羞愧,心中不悅,但還是臉色平靜,爽朗一笑,“難道你還真想入朝作官?”
大家跟著哈哈大笑。眾人都知道起義是遲早的事,也知道劉秀出去求學不過是去見見世麵而已。但劉秀卻不那麽想,見眾人大笑,心中更覺羞愧。
劉稷大聲道:“文叔,你不會出去讀書讀傻了吧,我們遲早要滅了新朝,你難道還真想跟著老賊去混?”
劉秀知道劉稷是急脾氣,也不與他爭辯,隻是淡淡一笑。
劉縯道:“文叔,現在天下民變四起,長安有什麽動靜?”
劉秀道:“民變多是遠離長安,長安一直繁華如故。”
窗外傳來孩子打鬧的聲音,偶爾還有狗叫聲。劉縯將窗戶掩上,房間暗下來,但絲毫不影響劉縯輕快的心情,他看向劉秀道:“如今朝廷黑暗,官僚腐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新朝不得民心,遲早會被推翻。你怎麽看這些起義?”
“大哥說得對,如今朝廷黑暗,百姓艱難,這樣的情勢一定不會持續很久。老百姓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現在時有民變出現,將來也一定會有最後的勝利者。”
劉稷道:“文叔說得好,老百姓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早就恨不得親手砍了老賊的頭。你回來得好。你看到處都在起義,就我們劉家沒有動靜了,也該讓老賊看看我們劉家的男兒不是孬種。”
劉秀點頭道:“二哥說得對,我們一定要讓篡位老賊血債血還。”
劉縯心中大喜,頻頻點頭。
劉稷道:“好樣的,文叔真是沒有白去長安。”然後又轉頭對劉縯道:“大哥,文叔也回來了,我們動手吧。”
劉縯還未應聲,劉秀突然站前一步,朗聲道:“現在動手恐怕還不行!”劉秀見劉縯沉吟未語,又道:“雖然我們與老賊勢不兩立,但要正式相鬥,還遠遠不是時候。”
劉縯道:“如今天下正亂,還要等什麽時候?”
劉稷瞪著劉秀道:“現在不起事,難道還要等別人把新朝推翻了我們再起事?”
劉縯接過劉稷的話,“現在綠林軍和赤眉軍勢力日盛,新朝軍隊調動精銳也無法把他們消滅掉。我們若不早起事,隻怕將來沒有機會。”
劉稷大聲道:“對,大哥,我們不能等!如果等他們壯大了再起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那我們這些年不就白廢了。”
劉稷的話在劉縯心中恍如霹靂,震得他內心激蕩。兒時以來就一直夢想著要光複高祖的大業,要重振劉姓的輝煌,這夢想無時無刻不在自己心中。劉稷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相知相伴,情同手足,也隻有劉稷最了解自己的夢想。多少年來,同宗人的謾罵指責,自己默默忍了;多少年來,手下人偶有異心,自己也忍了;多少年來,自己能拿出的一切都拿出來了,就為了支撐著走到今天。如今天下紛爭,正是追逐自己夢想的最好時機,自己怎麽能拱手相讓。
劉秀完全明了他們心中所想,但長安所見所聞讓他對天下有了全麵和理性的思考,“我知道你們的理想,這何嚐不是我們所有劉家人的理想,但現在恐怕不是好時機。”
劉縯道:“那什麽時候才是好時機?”
劉縯的聲音很急,讓劉秀心中一震。劉秀道:“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時機,但我知道現在起事風險太大,萬難成功。”
“什麽時候才沒有風險。”劉縯眼光如炬,炯炯有神而又十分急切,不待劉秀回答又朗聲道:“從我知道我們是高祖的後代開始,我沒有一天不想光複我們劉家的輝煌。自從王莽老賊篡奪了我們劉家的江山,我沒有一天不想親手斬殺老賊。我知道選擇了這樣的理想,就注定了充滿凶險。但隻要能光複我們劉家的大業,就是粉身碎骨我也無怨無悔。”劉縯的聲音平穩有力,充滿了深情,深深印在房中每一個人的心上。
劉秀心中一熱,抬頭間,看見妹妹劉伯姬熱淚盈眶,不禁鼻子一酸。劉秀為大哥的理想和他這麽多年堅忍不拔地追尋深深感動,看看如今家徒四壁就知道這個家為了大哥的理想付出了多少。
劉稷早已按耐不住,“大哥一片赤心,胸懷天下,江湖上誰人不服。天下人還有誰敢說比你更有資格去逐鹿天下。大哥,你還等什麽?我劉稷的命就交給你了,我願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秀知道劉稷對大哥一片忠心,起事的念頭在他們心中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但劉秀知道,現在決不是起事的時機,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說服他們,“我也希望我們的理想早日實現,但現在起事,恐怕隻會功敗垂成。”
劉稷道:“怕什麽失敗!不起事就沒有失敗,我們就不起事了嗎?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起事了!如果總是一天天往後推,以後還會有我們的機會嗎!”
“可現在誰有能力把新朝推翻?”劉秀說得斬釘截鐵,堅定地看著劉稷和劉縯,又看向其他幾人。
眾人愕然不語。
劉縯蹙著眉,心情漸複,溫言道:“文叔,你把你的想法講講吧?”
其實劉縯著急起事,是因為天下民變四起,又聽說綠林軍和赤眉軍越來越強大,而且還不斷出現新的起義軍。劉縯怕自己落在人後,最終枉費了多年心機和一世理想。再則是因為這麽多年為了養士練兵已經耗盡資材,隻怕自己難以為繼,反落得人心破散。但他知道劉秀是穩重之人,又在長安增長了不少見識,他如此堅持,定有他的道理。
劉秀道:“自從王莽老賊篡奪我劉漢江山,已經十幾年了,老賊壞招不斷,致使天下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天下人無不為求得活命而掙紮,所以年年都有變民起事,長期下去,終會耗盡老賊的氣數。但老賊占有江山,絕非等閑之輩。現在朝廷雖然腐敗,但朝廷的軍力還依然很強大,氣勢也還不弱,絕非一時能夠撼動。這些年有不少很有聲勢的起義,可哪一次成功了?綠林軍和赤眉軍不過是為了求得活命,哪裏是為了推翻新朝?聽說綠林山的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兵擊敗了,也不敢殺掉他們,還向他們保證自己沒有二心,這些人隻是想找口飯吃,他們至始至終就沒有推翻朝廷的想法,因為他們承擔不起革舊立新!而有想法的起事,遠的不說,就說居攝二年(公元7年)翟義的起義,前後有十萬人眾相隨,還立了嚴鄉侯劉信為天子,最後怎樣?”
大家對翟義的起事再熟悉不過。翟家世代為漢朝官員,翟義的父親官至丞相,翟義最早是南陽都尉,後來任河南郡太守。當時王莽新立了隻有兩歲的劉嬰為帝並以周公自稱,民間都在傳說王莽毒殺了漢平帝。翟家世代受朝廷恩惠,翟義不滿王莽篡位,與嚴鄉侯劉信等人起兵討伐王莽。很多人都參加到討伐隊伍中,兵眾之多達到十餘萬人,但隻幾個月就被王莽軍隊平定,翟義被碎屍示眾。因為劉祉與翟義女兒有婚約,也被牽扯其中,幸好當年的王莽對劉姓尚不敢痛下殺手,否則隻怕劉祉難以活過當年。
劉縯道:“翟義隻是一名太守,不過受了朝廷恩惠,也知道肝腦塗地報答漢朝廷。我們是高祖的子孫,難道還不如他?”
劉稷一手按在桌上,站了起來,“是啊,為了我們劉姓人自己的大事,難道我們反不如外姓人?”
劉秀道:“不是我們不如他們,而是這樣的事我們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天下哪裏隻有成功沒有失敗的事,你是怕死!”劉稷不以為然。
“我當然怕死!”劉秀說得幹脆,毫無愧意。
劉縯心中怒起,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劉秀竟公然說怕死,要不是念他剛剛從長安回來,劉縯早就一巴掌拍過去了。劉縯喝道:“文叔,我們既然要想光複高祖大業,豈能再言生死。”
劉秀大聲道:“不是我怕死,我是怕冤死!我是怕很多人冤死!如果隻是我死,一人之命,又有何懼?”
劉稷道:“算了算了,咱們也別再商議了,啥起事不死人?高祖起事時,好幾次差點被殺死,不照樣要幹!這樣下去,咱們一輩子都沒法起事,還是種田最安全。”
劉秀知道劉稷的心情,對他的譏諷不以為意,正色道:“我們要起事,就需要準備充分,兵力上、財物上,還有大家的思想上,有了兵力財物才能從容做事,有了統一思想才有士氣。如果沒有這些東西,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看似熱鬧,但沒兩天就會散夥,那麽多被鎮壓下去的起義你們沒有看見嗎,難道非要步他們後塵,就為了出一口所謂的英雄之氣嗎!我們要幹就一定要走一條成功之路。”
劉縯明白劉秀講的道理,但啥時候才會有那樣萬事俱備的條件?至少現在是沒有,劉縯原盼望劉秀回來就能趕緊起事,哪知反落得大家沒了主意。
劉稷道:“大家日日盼著起事,還擔心什麽兵力錢財呢,一邊打仗一邊準備,隻要開打了,自然就有了錢財和兵力,有了錢財,思想自然就統一了。”
劉秀明白劉稷的意思是打仗就可以搶得財物,可以用錢財招到兵丁,但在劉秀心中,那樣的軍隊不過隻有一時的氣勢,是成不了大事的,劉秀擔心的還不隻是這些,“現在隻怕我們劉家自己人也未見得是一條心。”
其實劉縯和劉稷最擔心也正是這一點,兩人已經商議了多次,劉秀一針見血便看見了軟肋,不由得暗自佩服,也更覺心煩意亂。
劉稷急道:“前怕狼後怕虎,隻怕啥也做不了。”說完轉身對劉縯道:“伯升,我看也別商議了,跟文叔討論事,恐怕是沒完了,咱們看哪天是哪天吧。”
劉縯也知道今天討論不出結果,起身道:“今天就這樣吧。”
兩人沉著臉一起往外走,眾人見劉縯板著臉,都不敢說話,紛紛起身。劉秀低著頭默默沉思。待劉縯二人走遠,劉伯姬問劉秀道:“三哥,大哥他們一直在練兵習武,每天都在準備,已經準備得很好了呀。”
劉秀默然不語,看著大哥和劉稷失望而去,心中也很難過。
劉伯姬又道:“也許他們說得對,可以一邊起事一邊準備,人家不也那樣嗎?”
劉秀心煩意亂,失聲喝道,“你知道啥?淨瞎說!”
劉伯姬沒想到一向溫雅的三哥對自己大聲嗬斥,頓覺萬分委屈,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
劉仲見劉秀讓大哥失望,心中本已不快,又見他對劉伯姬沒來由地嗬斥,不禁心中火起,喝斥道:“文叔,你幹什麽!去了趟長安就了不得啦。”然後溫言對劉伯姬道:“伯姬,別理他,以為去趟京城就成人物了?還不知自己姓啥了。”
劉秀見劉仲滿臉怒氣,心中一愣,又見伯姬默默流淚,心中惱恨自己怎麽如此衝動,忙道:“伯姬,別生氣,我不是反對大哥起事,隻是希望事情不要失敗。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起事了,我們誰都脫不了,我們承受不起失敗,大哥付出太多,決不能失敗。”
劉嘉正走到門口,聽見劉秀的話,忽然停住腳,轉頭對劉仲和劉伯姬道:“我想文叔說的是對的。”
其實劉仲心中也隱約覺得劉秀說得有道理,現在聽劉嘉這麽說,更加相信劉秀是對的,但一想到大哥的失望,心中又覺難過,想自己剛才對劉秀發火也是不該,輕輕歎了一口氣,溫言道:“文叔,大哥太不容易了……”語聲哽咽,竟說不下去。劉仲跟在劉縯身邊多年,沒有誰比他更了解大哥了,別人隻看見他受人敬仰的英雄風光,卻沒有看見他付出超於常人的艱辛努力。
劉伯姬滿臉淚水,哽咽道:“三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知道嗎,大哥為了理想,把家裏能拿的一切都拿出來了,連嫂子陪嫁過來的東西都已經變賣了,為了保證大家練武,章兒和興兒三年都沒有添一件新衣服了。”劉章和劉興是劉縯的孩子。
正說著,忽見嫂子向玉進來,劉秀和伯姬忙起身道:“嫂子。”
向玉輕輕點了點頭,徑直走到劉秀身邊,溫言道:“文叔,你別介意你大哥,他是直脾氣,心又急。”又見劉伯姬滿臉淚水,忙道:“伯姬,怎麽啦,你大哥說你啦?”
劉伯姬擺擺頭,“沒有。”劉縯雖然生性豪放不拘小節,但對伯姬向來是疼愛有加。
劉秀忙道:“嫂子,是我不好,讓伯姬生氣了。”
向玉知道劉秀一向溫文爾雅,便沒說什麽。
劉秀見嫂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想著剛才伯姬的話,心中不是滋味,又聽向玉道:“你看你,怎麽瘦成這樣。”
劉秀笑笑,“沒事,我挺好的,隻是覺得大哥的事不能太急。”
向玉道:“你是對的,我們也再勸勸他,不要操之過急,現在隻是幾百人,一旦起事,就是上千上萬的人,一旦有誤就後悔莫及了。”
劉秀點頭道:“嗯,涉及前途性命的事,沒法嚐試,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劉嘉和劉仲去向劉縯和劉稷講明劉秀的意思,劉縯和劉稷也理解了劉秀的心意,不再提起事的事。但賓客們按耐不住,都知道劉縯為了維持目前狀況早已散盡家財,希望早早起事,既為了報答劉縯,也想早成功業。還有賓客為減少劉縯的壓力,采取各種方式為劉縯增加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