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雲確實是沒有想到會被反問這樣的問題，如果一個人承受榮譽，那同樣要承受榮譽所帶來的責任。如果那些出人頭地的學生，是林校長的功績，那麽，那些泯然眾人、乃至走上歧路的學生，又是不是他的問題呢？
    “我快要退休了，我也想明白了，我做的這些事情，是我自己要做的，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榮譽，再說，我是有不少功勞、苦勞之類的，但，我也獲得了相應的回報。”
    “我這樣一個沒正式學曆的人，讓我轉正當老師，為我提供進修的機會，當校長，然後，還有給我發工資，退休了，還有退休金。說白了，不就是看在我這麽多年，教了那麽多學生的份上麽？”
    “學生們能夠取得成績，在人生的路上走得順風順水，我覺得是他們自己的努力，即便是我對他們有所幫助，我所做的事情，也是眾多對他們幫助的人中的一個而已，並沒有什麽特殊的。”
    林文水說這些話的時候，表現的很是坦然，讓人明白，雖然他說的話，並不是那種聽上去就絕對正確的內容，卻是屬於發自心底的話。
    “林校長，你做了四十多年的老師，所以，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一下你，想要知道你的答案……”李敬雲想了想，才開口問道，本來這個問題他是不打算問出來，而是想自己進行觀察，進而獲取屬於自己的答案，但是聽了林文水的回答，他改變了主意。
    “什麽問題？”林文水笑著問道。
    “對於你來說，或者說，在你的理解上，是怎麽看待老師這個職業的。”李敬雲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了出來，沒等對方回答，便繼續解釋，“你知道，現在有不少對老師的讚揚，像是‘靈魂工程師’啊、‘勤勞的園丁’、‘為學生照亮前進的路’等等……”
    “會有很多的讚譽，來形容老師這個職業，讓人看上去就感覺老師很偉大。所以，你覺得呢？”
    “你這些話說的不夠全麵，”林文水樂嗬嗬的說道，“每年教師節，我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稱讚，有的學生也會直接稱讚我，哇……我有時候聽著都覺得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李敬雲追問了一下，林文水看上去並沒有因為他的問題惱怒。
    “小孩子嘛，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抄來的話，也不弄清楚其中的意思，就直接放到自己寫的東西裏麵了，然後，那個時候，你又不好指出他的問題，當然，不好意思就隻能自己留著了。”
    “原來是這樣啊……”李敬雲看到對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卻也沒有繼續追問。
    “至於你說的問題，我沒辦法像是在課堂上一樣，給你一個標準答案，所以，我就說說我自己的想法，對還是不對，你自己評判，反正，就是不對，以我現在的年齡，也很難糾正過來了。”林文水依舊麵帶笑容。
    李敬雲下意識集中了精神，想要記住對方接下來說的內容，“每年學校都在表彰優秀教師，如果你將那些優秀教師的故事找出來，雖然很多都是相似，卻也是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鎮裏麵、縣裏麵還會優中選優，然後，你會發現，這些優秀的老師，都是平時生活在你身邊的人，你也沒覺得他有什麽特殊的，甚至會懷疑，那些事情是不是會在他身上出現，是不是他會做這樣的事情。”
    林文水所說的內容，並不是李敬雲詢問問題的答案，但李敬雲並沒有打斷對方，而是作為一個聽眾，思維緊跟著對方講述的故事。
    “這個問題其實也困擾了我很久，我有時候也會想，那些事情是不是編出來的。隻是，後來我們學校裏麵出了一個優秀教師，我才明白了關鍵所在。”
    “優秀教師，評判的是他這個人是否在教師崗位上優秀，而不是評判他這個人是否優秀，我不是學生，我和他們接觸的時候，是以同事、領導的身份，他們又怎麽可能像是對待學生一樣，對待我呢？”
    “我們很喜歡講，老師無私奉獻，好像是在說他這個人無私奉獻，但實際上，隻是他麵對學生無私奉獻而已，麵對其他人，他可能並做不到像是麵對學生那樣。”
    “所以，後來我碰到有的人指責那些老師應該像他們的榮譽那樣無私奉獻的時候，我就問他，他是不是對方的學生，如果不是，又為什麽要求人家像對待他的學生一樣對待他？”
    “人有親疏遠近，大家都可以對待一個陌生人禮貌一些，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是，不可能像是對待親人一樣對待陌生人。你說是不是？”林文水看向李敬雲。
    “這是一種解釋，”李敬雲點點頭，“林校長，你覺得那些優秀教師，為什麽會在教師的崗位上無私奉獻呢？”
    “你看過小孩子之間的相處麽？或者說，你還記得你小孩子與其他人相處的過程麽？”林文水並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反問李敬雲兩個問題。
    “還記得一些事情。”李敬雲不明白對方詢問這兩個問題的用意何在。
    “你覺得小孩之間的相處，和大人之間的相處，有什麽區別麽？”
    李敬雲頓時明白了林文水想要說的內容，“小孩之間的相處，並不用考慮那麽多，不像成人那樣，說一句話要考慮後果，想要在話中保留，又要判斷對方話中有沒有陷阱……”
    “看來李導演有很深刻的體會啊……”林文水笑著說道。
    “小孩子的相處，在於一個‘真’字，他們表現自己，都是出自內心，沒有成年人那麽多的顧慮，早上可能兩個人在打架，下午就可能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所以，在麵向老師、家長這些闖入他們世界的大人，他們所用的相處方式，其實和麵對其他孩子並沒有區別。”
    “當麵對他們的真心時，隻要這裏……”林文水用手指點了點心口，“沒有完全變成石頭，那又怎麽可能不會做一些外人看上去難以理解的事情呢？”
    “你問我怎麽看待老師這個職業，這就是我的一點個人想法了。我們更容易碰到別人付出真心的時候，當然比其他人也更容易付出真心。”
    “當然了，我調離了教學崗以後，就很難再有這樣的體會了。”林文水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