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2 恩科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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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到了京城,宋啟愚不是在客棧埋頭讀書,便是與舉子們以文會友。童道生等幾名秀才也大體如此,唯有曹可用日日無事,甚感無聊。宋啟愚沒有時間陪他,便叫他到京城的商號鋪戶了解各類貨品的優劣和價格情況,以備日後經商營業之需。曹可用每日吃罷了早飯,帶足了銀子,就出門逛街詢價,看貨采買,餓了就點些愛吃的餐食喂飽肚皮,累了就找間茶館聽書休息,倒也逍遙自在。
    這一日,曹可用來到城北大街一帶,他發現這裏鋪戶的檔次明顯比城裏其它地方高出一大截,不但房院高大,門臉氣派,裝飾豪華,就連店名也起得非常響亮。隻是這些店鋪雖然都敞著大門,但每家都門可羅雀,生意清淡。出於好奇,曹可用邁步走進了一家名為“東海一庫”的商鋪。但見一架巨屏迎門而立,上繪海景圖樣,轉過屏風,相對有兩溜櫃台,櫃台後麵各坐了兩三個夥計,但卻沒有擺放任何貨物。一個夥計見有人進來,很不客氣地說:“唉唉唉,這邊來。是要買還是賣呀?”曹可用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問道:“不知貴店做何生意?”那夥計打量了曹可用幾眼,說道:“原來是個生瓜蛋兒。告訴你我們是官家買賣,隻做鹽鹵生意,也隻接待大客戶,你這樣的,還是請吧。”說著,那夥計比了個向外轟的手勢。看著眼前的勢力小人,曹可用恨不得一拳打爛他的鼻子。他忍著怒氣,說道:“敢問什麽人算大客戶?”夥計說:“單次買賣紋銀五百兩以上,每年一千兩以上。”曹可用一笑,說道:“還以為多大呢,不就是五百兩嗎。生意跟誰談?”夥計聽後,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眼前的粗漢竟如此富有,隨變換了一幅笑臉,說道:“大爺,小的這就引您到後堂跟先生們談。”
    在後堂,有位賬房先生接待了曹可用,他介紹了各種鹽和鹽鹵的價格、產地,並帶曹可用參觀了後麵的幾個鹽倉。曹可用這次可是開了眼界。他沒想到鹽業生意如此賺錢。他更沒想到生意還有這種做法。回到後堂,重新落座,賬房先生說:“曹老板,若要販賣鹽這種東西,你隻能跟本店合作,因為朝廷早已施行‘禁榷’製度,這種物資個人是不能買賣的。說得直白些,本店就代表朝廷。你若能現在敲定,當然更好,若還有疑慮,你盡可以再了解一番,打聽打聽……”
    從這天開始,曹可用就上了心。他每日都要到鹽行轉一轉,在附近呆一呆,遇到前來交易的客商還要想盡辦法跟他們接近、交流,請客送禮也是常有的事情。
    宋啟愚發現近一段時間曹可用總是坐臥不寧、早出晚歸且經常喝酒,花錢也有些大手大腳。因怕曹可用沾染上不好的習氣,宋啟愚就在一天掌燈後,把曹可用叫到房間問話。宋啟愚讓曹可用坐下,給他倒了杯茶,笑著說:“曹兄這幾日玩的可好?都去了哪些地方?”曹可用咧嘴一笑說:“汴梁城確實大,好玩的地方也不少,汴河沿岸,大相國寺,鼓樓這些地方我都去遍了。前些時,你不是讓我轉轉京城的商號鋪戶嗎。我還真是沒少逛,也費了不少心思。我還記的有賬,回屋拿來讓你看看。”說著,曹可用就要起身回去拿賬本。宋啟愚把他摁住說:“不急。我看你最近經常半夜醉醺醺地回來,這對身體可不好呀。”曹可用不好意思的撓著頭說:“嘿,吵到你們了。對不住啊。那幫有錢的老板不好交,請吃飯不說,有時候還得喝花酒,要不然他們不告訴你呀。”宋啟愚心裏“咯噔”一下,心說曹可用果然沾染上了壞毛病,隨關切的說:“可用,咱們可是本分人,雖然不缺錢用,但嫖跟賭這種無底洞咱可碰不得呀。”曹可用一愣,旋即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好兄弟你想到哪去了。咱不是那樣的人。我是了解到有些生意是朝廷‘禁榷’的,也就是說隻有國家能做這種買賣。我……我還是把賬本給你拿來,再跟你好好解釋吧,那樣說得更清楚。”
    等曹可用把在東海一庫遭遇到的事情講清楚之後,宋啟愚凝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以前,我們在光裕寨也販過鹽,隻是每次隻有千把斤,每斤的價錢在二百文到三百文之間,對於百姓而言確實貴了些,故而寨子裏每年都會向寨民發些鹽鹵。照你所說,京城的鹽價僅為一百四十文,而東海一庫的收購價低至兩文,這裏麵的利潤之大,實在嚇人。早些年,我曾讀過一本《資貨古今考》,對其中鹽鐵專營一篇難以理解,今日聽了你的話,我茅塞頓開,有些明白了。”曹可用說:“我這兩天一直在考慮,若能繞過東海一庫直接向鹽井買鹽,這可是百倍的利呀。”宋啟愚急忙製止住他說:“千萬不可,務必打消這種念頭。朝廷已經頒布的禁榷絕不能違反,否則,你我隻能白白地搭進身家性命。不過,各地的價差倒是可以利用。過幾天,我若有空可以跟著你到市場上了解一下,也可為光裕寨拓寬經營門路……”
    到了六月末,全國的舉子陸續到達了京城。文人相聚,勝友如雲,茶肆酒樓到處都能見到文友唱和的場景。又過了一日,同泰帝正式頒旨,任命參知政事馮體仁為本次秋闈的主考,東宮侍講學士關知信為副主考。一時間,京城的達官顯貴、紳商巨賈紛紛花費巨資請托走動,希望能夠打通關節,讓子侄金榜得中。
    七月初五這天,朝會結束後,同泰帝下了禦階,欲回後麵的養德殿。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轉身,麵向群臣,和藹地說:“一年來,眾位卿家輔佐朕治理國家,平定外患。朕常想,一個國家的強大離不開忠臣良將。今年正值恩科大比,眾位愛卿盡可將自家門下有能力者推薦給朕。朕將會在倫才之外,另行恩蔭。”殿內的臣僚聽到聖上關愛的話語,無不感動。他們再次跪倒,山呼萬歲,發自內心地感謝這位皇帝。
    此後的一段時間,同泰帝每天除了處理日常政務之外,還會專門抽出半個時辰,閱覽各種薦舉奏折。令同泰帝震驚的是,沒幾天功夫,被自己謄錄的等待恩蔭名單竟然有數百人之多。同泰帝十分光火,待養德殿內沒有外人,他狠狠地罵道:“這幫弄權害民的小人,還想世代占據高位,真是癡心妄想。凡是被列入薦舉名單的人,朕一個都不用,教這些朝堂上的蠹蟲空歡喜一場!”白晨侍立在側,躬身不語,隻當沒有聽見。
    從接到學差之日開始,馮體仁和關知信就異常忙碌。他們既要征調考官和工作人員,又要製定本次考試的規章條例,還要準備考場並協調各部院,保障考試順利進行,最重要的是他們要摸清楚皇帝意圖,不能有違聖意。好在這兩人都與科舉和文人久打交道,到了八月中旬,前期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
    這一日,馮體仁自己在政事堂當值。大太監白晨替皇帝前來索要當天的重要折本。馮體仁先將早已備好的文件雙手奉上,又笑嘻嘻地說:“白公公留步。下官想請公公坐下吃杯茶,歇息片刻。”白晨知道他一定有事相求,故意裝做很著急的樣子說:“不必,咱家得趕緊回去,皇上還等著看折子呢。”馮體仁施了一躬說:“下官有重要事情向公公請教。還請公公駐足片刻,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白晨這才轉身,坐到上垂手的椅子上,說道:“你們哪,就喜歡給咱家找麻煩。咱們萬歲爺是何等聰明睿智,你們的那點小心思還能看不明白嗎?”馮體仁一邊微笑應承著,一邊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紅色小錦盒,恭恭敬敬地呈遞給白晨說:“公公所言極是。前些日子,聽公公說身上總有胃寒酸脹的毛病,正巧下官家中祖傳了一顆養和珠。不瞞公公說,家父早年也有胃寒症狀,自佩戴此珠後不到半年便完全康複,且食欲比之前還增加了不少。下官現將此珠贈與公公,望公公笑納。”白晨把臉一沉說:“馮大人,你身為宰執,應該嚴守法度,怎能如此行事呢?再說,此物太過貴重,咱家豈好收下。”馮體仁一笑說:“公公不要誤會。此物乃下官祖上所留,值不了幾兩銀子。況且,是贈與公公治病所用。待公公身體康複,若不喜歡,還與下官便是。借物醫病,不違國法,還請公公賞收。”白晨這才接過錦盒,打開觀瞧,隻見盒內躺著一顆大有寸許發著溫潤綠光的寶珠。白晨心中喜歡,裝模作樣地說:“既然,馮大人一片誠心,那我就先用幾天。馮大人有何疑慮隻管道來。”馮體仁壓低聲音問道:“下官自打接了學差,夙興夜寐,竭盡所能,現已將恩科考試基本安排妥當。但下官對錄取事宜,特別是進士人數,進士出身、分布等等細節還要向公公請教。”白晨也壓低聲音說:“馮大人伶俐,竟然在這次恩蔭中沒有舉薦任何人,自然也該知道聖人門徒是有定數的。”馮體仁又向白晨湊近了些,說道:“公公的意思是,皇上不願恩蔭那些官宦子弟?”白晨向椅背上一靠,把玩著那顆珠子,說道:“馮大人,這珠子,不錯。”馮體仁還想再確認一下,又問道:“可是,下官怎樣知道某考生是誰人的門下呢?”白晨緩緩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說:“讓禮部對考生再次登記,寫明籍貫、出身、薦舉人等項,就說是為了核對考生身份,防止替考,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白晨停下又說:“有一個山西舉子叫宋啟愚,是皇上要起用的人,馮大人務必取中。”馮體仁大喜過望,向白晨又是一躬說:“多謝公公指點。公公慢走。”
    在馮體仁和關知信的主持下,恩科大比進行的非常順利,共選出新科進士七十二名。當名單上報給皇帝後,同泰帝十分滿意,當即加蓋了禦璽,命放榜公布,並下令將於九月十五日,在宣德殿舉行殿試,由皇帝親自確定科甲名次。
    參加科考的三千多名考生得知放榜,個個滿懷期待,紛紛向宣德門聚來。宋啟愚、曹可用和光裕寨的幾名秀才也匆匆出了客棧,往禦街方向走去。當宋啟愚一行到達宣德門時,前麵已經聚集了幾百人。舉子們昂首屏息,仔細觀瞧,希望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俄頃,有人突然大呼:“中了!我中了!你們看,那是我!皇恩浩蕩,祖上顯靈,師門保佑……”那人笑著,叫著,近似癲狂地撥開人群向外衝去。旋即,又有人喊道:“我中了!我中進士了!寒窗二十載,終於出頭了。”那人說著就跪在地上,向著皇宮方向磕起頭來。不知不覺間,那人已是滿臉淚痕。更多的人則是在反複細瞧了多遍,確認自己名落孫山後,搖頭歎息著,臉色陰沉著往外退去。曹可用腿腳快,三下兩下擠到了最前麵。他剛看了第一排人名,就大叫起來:“宣道,宣道,你考上了!你們都快過來呀!”他又擠出人群,拉著宋啟愚二次擠回來,指著皇榜最上麵一行正中間的位置說:“宣道,快看,你的名字在這兒。”宋啟愚望著自己的名字,也很高興。他克製著自己又說:“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同鄉考中。”很快,他們又在皇榜的最後一行找到了童道生的名字,而其他幾人則榜上無名。宋啟愚撫著餘允文的背,安慰眾人道:“餘先生,列位先生,莫灰心,再等幾天,說不定還有補錄的機會。”
    殿試前三天,馮體仁和關知信讓禮部把待考進士統一安排在驛館居住,並派官員專門教給他們見駕的禮儀。嗣後,兩位主考官還親到驛館看望眾人,鼓勵學子們認真備考,切莫緊張雲雲。馮體仁也借機對宋啟愚等幾名考生表達了關懷與愛重之心。
    殿試當天,馮、關二人寅時便組織考生進宣德門,在宣德殿外等候。待到卯時,威風凜凜的皇家儀仗從乾德門方向開來。馮體仁高呼一聲:“皇上駕到。眾臣及新科進士參拜聖駕。”喊畢,馮體仁帶領著全體考生一起跪地扣頭。考生們齊聲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這山呼聲中,身穿皇帝冠冕的同泰帝下了鑾輿。他微笑著對臣僚們說:“眾卿平身。”接著,他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眾位學子,你們麵前的這座宣德殿是朕每日聽朝理政的地方。但今天,這裏是你們的比賽場,故而,朕將在這裏目送爾等先行入殿,希望你們運用平生所學,替朝廷,替朕做出一篇好文章來。”在場的考生原本就已經很激動了,現在聽到皇帝殷切的話語,感受著皇帝誠摯的關懷,個個心潮澎湃,淚濕衣襟。
    待考生們入殿完畢,同泰帝才大踏步地走進宣德殿。白晨高喊道:“陛下升座,眾臣參拜。”在場的人全都就地跪倒,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並山呼萬歲。同泰帝開口說:“眾卿平身。進士歸座。”進士們稱謝後,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馮體仁和關知信趨步來到禦階前,跪倒磕頭說:“臣二人奉聖旨主考今次恩科,共選出新科進士七十二名,現皆到齊。請陛下準予殿試並禦賜考題。”同泰帝朗聲說道:“二位主考平身。殿試開始。朕賜題‘相士烈烈,海外有截’。”馮體仁轉身,麵向眾考生大聲宣布道:“相士烈烈,海外有截。”學子們聽題後,有的喜上眉梢,有的低頭思索,還有個別的麵露難色。宋啟愚一邊整理文房用具一邊考慮文章的架構、立意和典故。原來呀,這句詞出自《詩經》,意思是商朝有個叫相士的國君,非常有本事,在他的英明治理下,海外的很多國家都敬服商朝,願意向商朝臣服。聯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經曆和國家社會的種種變遷,宋啟愚的思路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提起毛筆,在硯台裏沾滿了墨汁,開始奮筆疾書。同泰帝見考生們已經開始做文,就命太監在禦階一側設了座位,讓馮體仁等考官坐下監考。他本人則信步走下禦階,巡視考生們的答題狀況。
    天近午時,陸續有考生跪到禦階前,呈送做好的考卷。宋啟愚將自己做的文章又仔細審閱了一遍,覺得沒有錯漏,便也交了卷。童道生偷眼看了看左右,殿內的考生隻剩下幾個人。一個沒留神,他將墨漬滴在了卷子上。他趕忙用衣袖去揩,可還是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墨點。童道生心裏著急,痰液上湧,劇烈地咳嗽起來。皇帝走到童道生案前,示意太監送上茶來,和藹言道:“喝吧,朕賞你的。”童道生離座跪倒,雙手接過茶碗,輕輕呷了一口,又將茶碗奉還說:“臣謝陛下關愛。”同泰帝看這考生年紀不大,隨發問道:“你貴庚幾何?”童道生磕了個頭說:“勞陛下動問,臣今年十六歲。”同泰帝微微笑了笑說:“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文采,實屬不易。文章慢慢做,不要著急。”同泰帝回到禦階前,低聲問馮體仁:“我朝先前錄取的進士,誰人年紀最小?”馮體仁想了想說:“先帝曾錄取十六歲的魏柄忠,位列三甲榜尾。”同泰帝緩步登上禦階說:“殿試再延長半個時辰,讓他們安心把文章做完。”
    殿試結束已是未初時分,同泰帝命宮人送來簡單的飯食,又對馮體仁等幾名閱卷官說:“用完午膳,還要請你們辛苦一番,幫朕把科甲的名次定下來。你們可願意?”幾位官員當然不敢表示異議,在匆匆用過飯之後,便開始認真地分閱試卷,判定等次,並將其中被批為卓異的卷子呈送皇帝禦覽。
    過了將近兩個時辰,馮體仁將閱卷官們判定為最優的十二人名單跪送禦前,請皇帝圈出及第名次。同泰帝再次比較了這十二篇文章的優劣,最終判定:今科第一名狀元為山東登萊府陸祥楠;第二名榜眼為淮南揚州府文泰;第三名探花為山西大同府宋啟愚。這三人被列為一甲,賜進士及第,準予在京誇官三日;又列其後二十四人為二甲,賜進士出身;再列後麵四十五人為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同泰帝還特意從末卷中撿出童道生的試卷,對眾人說:“先皇拔擢魏柄忠排名三甲榜尾,若朕今日取童道生為三甲魁星,那麽,千百年後,兩代聖君提攜少年的故事將不失為一段佳話啊。故而,朕特旨定童道生為三甲第一名。”眾臣聞言,皆跪伏於地,口稱:“陛下聖明。臣等遵旨。”
    兩天後,禮部遵照聖旨,給陸祥楠、文泰和宋啟愚舉行了盛大的誇官儀式。春風得意的宋啟愚身穿錦袍,腰係玉帶,披紅戴彩,跨騎大馬,領受著天下學子的頂禮膜拜,享有著沿途官民的歌頌歡呼。他猶如置身幻境,甚至有了率領十萬大軍踏破敵國凱旋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