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仙人揮手間打敗小虎，談笑中取人頭顱，傷殘數十人而麵色不改，其言、其力、其人完全超出正常人的認知範疇，這人方一出手，便輕鬆橫壓全場，縱然對方承諾讓小虎坐二把交椅，然則……”
    “然則一來，小虎與那原二當頭素來不合，便是留下也少不了一番整治，最終也不過當對方一條狗，而對方又有仙人撐腰，打不得殺不得，這讓年輕氣盛的小虎如何能夠接受；再者說，這一戰之下，小虎身手大半廢掉，且在眾人麵前顏麵盡失……哎！”
    說到這裏，村長重重一聲歎息，語氣中滿是心疼和無奈。
    “那日小虎狼狽回村，正是大家的興奮頭上，雖說村民們世居此地，有些感情，但每年都會有村民和小孩或因野獸或因意外受傷，甚至喪命，若有一個離著城鎮近一些的好去處，那是世世代代的福分……”
    “我……大概能夠想象。”
    吳乾聽得楊叔還有這樣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語氣也是低落地很，心中為楊叔鳴不平。
    “當時小虎子很是受了一番冷潮熱諷，雖然少有人當麵奚落，暗地裏碎嘴的終於還是不少，後來小虎身手恢複了一些，沉默著幫大家，又是蓋房，又是修路，又是將打獵的獵物分給大家，眾人漸漸了解小虎之後，倒也有許多人提著東西去給小虎道歉。”
    “再後來，大約有個兩三年，小虎從那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將此事原委盡數告知於我，這時候，他的心結，大概也就解開大半了。”
    “後麵這十幾二十年年，小虎的身手大約恢複到了之前的小半，但受損的身體讓他無法再有寸進，也隻好安心幫我經營村子。”
    吳乾皺了皺眉頭，好像想明白了什麽。
    “我在咱村子這一陣，倒是沒聽說什麽野獸傷人的事情，是不是因為楊叔？”
    “小虎功夫雖然大不如前，但若是肯費上一些力氣和時間，搏虎殺熊不在話下，村子十餘裏內的山林，被他一點一點掃了兩三遍，那隻小老虎，其實是某次遇到虎熊搏鬥時，他意外救下的。”
    “了不起……”
    怪不得，聽說自己遇到修者的一瞬間，楊叔竟然那般鎮定。
    怪不得，當無法確定那修者是否存活時，楊叔竟然還讓自己早些離開。
    怪不得，楊嬸子會提前……看來她就是知道，按照自家男人的性格和經曆，是絕不可能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重現在吳乾身上的。
    因此當楊嬸子第一時間聽到事涉修者的時候，心中便已然有了決斷……三仙溝還有三百多口人、還有小妞……
    “年輕人，方才你問我，你有無犯錯。”
    “現在，我且問你，你楊叔當年可曾有錯？”
    “那仙人揮手之間殺人、奪物，你覺得他是不是錯的？如果是錯的，那這樣的錯誤，又該誰來糾正？”
    “我自幼生在大山之中，從小就聽老人們說，走山路時，便是你時刻帶著萬分的小心，但總會遇到野獸豺狼，到時候你打不過、跑不掉，你能怎麽辦？”
    吳乾沉默以對，心中並沒有答案。
    他也是從仙人手中死裏逃生，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他體會到的，是比楊叔當年更加強烈的無力感。
    楊虎被修者一招致殘，吳乾幾乎被抽幹而死。
    “所以，說了這麽多，我是要告訴你，如果你要走，就算小虎子不出手，就算我們真的留不住你，我也必要盡力一試。”
    “因為得罪仙人的後果，我們承受不起，哪怕隻是遷怒！”
    吳乾二十幾歲的年紀，從來未有經曆過這般複雜的事情，尤其是當村長將楊叔傷殘的原委道來，依舊是擺出了之前強硬地姿態之後。
    他隱約記起了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一句話：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唯死撐爾。”
    吳乾現在有點難以想象自己走後，老人會是如何的絕望，而另一方麵，對方在得知自己可能有本領輕鬆離去之後，仍舊沒有絲毫拿楊家的恩情、以及村中人的性命懇求的意思……
    在老人內心的極深處，有沒有一點的想法，希望吳乾就此離開了事呢？
    吳乾橫遭飛禍，其實跟多年前的楊虎如出一轍，甚至，吳乾顯得更加的無辜，他甚至都沒出村子的範圍。
    他也不知道是怎麽想到這一點的。
    吳乾當然不想隨便把命丟了，他心中的牽掛不比任何人少，但他又不能輕易離去，無論是強行離去還是在誰的默許下悄悄離開。
    沉默的氛圍在一老一少間凝滯了許久。
    “村長，我能夠理解，還是按我說的來罷。”
    這次吳乾說出的話出奇的輕柔，仿佛是怕嚇到老人一般。
    “我想，身為修者，半年內他若是還沒能力來報複我這般的凡人，那想必是死透了。”
    “但是呢，為防萬一，我覺得大家……該搬搬地方了，就算那人找來，你們不在此地，我想他即使遷怒於你們，總也不至於沒完沒了地找下去吧。”
    吳乾在對麵自顧自地說著，卻沒有注意到老人的變化。
    老人故作強硬的目光早在吳乾決定留下來時，就已經變得外強中幹，現在，當聽到吳乾到了這種時候，竟似真的要留下，甚至還反過來幫自己想主意……
    這位扛著三仙溝走了幾十年的堅強老人，眼中閃過巨大的悲哀，原本凝在身上的氣勢和威嚴瞬間散盡了。
    老人緩緩起身，將身後的椅子撥到一邊，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拄著拐杖，走過吳乾的身邊，走出楊家小院的院門，走向不可知的前方。
    還在滔滔不絕提建議的吳乾，被這一幕沉默到了。
    看來吳乾的推測是對的，老人內心的矛盾雖未外露，但麵對著曾經廢掉小虎人生、斷送掉整個村子幸福前程的“仙人”們，老人心中豈會隻有簡單地“委屈求全”“顧慮大局”的心思？
    是的，不論楊叔也好，垂垂老矣的村長也好，若是拚出性命，能夠吐上這仙人一臉口水，或許他們都不吝於一死。
    吳乾就這樣看著村長一步、一步、蹣跚向前。
    這樣的畫麵，這樣的境遇，能夠清晰地讓人感受到一位垂暮老人的無力。
    然則，同樣的，也有無法言說的，巨大的力量。
    此情。
    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