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九 痛苦之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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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麵悉數退散,執念變成了無盡的黑暗,仿佛深邃的宇宙,沒有光芒,沒有引力,沒有依靠。
    周培毅在初代神子的回憶裏見過類似的場景,這是無垠的意識宇宙。如果沒有錨點,沒有將自身的意識與肉體相聯係的執念,那麽就會在這片浩瀚的黑暗之中失去自我,失去思考。
    周培毅不需要作為錨點的執念,這塊場域就像是別人的場能領域,沒有物質,卻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能量。
    能量是物質的源初,物質是能量的載體。而意識,意識就像是誕生在天然熵增之中的熵減,是物質中的反物質,能量中的暗能量。
    周培毅憑借萬象流轉的能力,在這片意識的宇宙裏站穩了身,緊接著,他就看到了將自己封閉起來的騎士。
    痛苦的騎士,自厭的騎士,這數百年來,不斷朝著自己的肉身施加刑罰,希望用疼痛來消除自己的罪惡。但無濟於事。
    無論他留下了多少血,無論他感受了多少疼,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改變,它們會變成永生永世的烙痕,刻印在這片染血的土地上,刻印在托馬斯的記憶中。
    無論他多麽想要逃避,多麽想要改變,記憶中的悔恨、自責、懊惱、冤屈,都在化作自厭的鞭打,不斷抽打他的身體。
    所以為什麽他會成為神教騎士?隻是因為和讖語暗合嗎?亞格為什麽會找到他?當時的亞格,還不像是現在這麽“幼小”,他身上又發生了什麽?
    周培毅站到了托馬斯身前,這個身材高大,肌肉仿佛要炸開的騎士,蜷縮成一團,全身被各種各樣的懲罰刑具包裹。
    周培毅輕輕觸碰了一下騎士的額頭,他堅固的外殼就像是爬行動物的蛻皮一樣,碎裂開來,露出強壯身軀下弱小的靈魂。
    在會議中見到的那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神官,就像是身在地牢裏一樣,蜷縮著,畏懼著,哭泣著。
    這才是托馬斯外殼之下的,真正的內心。
    周培毅再次觸碰了他,一股錐心的痛苦馬上就從指尖傳遞到周培毅的全身。這疼痛不是來自能量,無法被萬象流轉所消除,而周培毅隻能將之承受。
    積累了數百年的疼痛,忍耐了數百年的痛苦,很痛,卻沒有讓周培毅感到無法承擔,他還保持了意識的清醒,甚至不需要鬆開手。
    而這裏的托馬斯,並沒有真正的肉體,他就像是一團軟泥,當周培毅繼續將手靠近,他的身體就扭曲彎曲成為了一團橡皮泥,將周培毅的手緊緊包裹,而痛苦,也如影隨形。
    虛無之中,一個聲音,從周培毅的身體中響起:“如果是你,如果經曆這一切的人是你,你會如何做?你會許願嗎?你會許願讓這些冤屈你的人受到懲罰嗎?”
    “哼,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托馬斯。”周培毅說,“你用自己的痛苦殺死了別人,其根源是因為你最初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他繼續把手臂深入,痛苦加深,那聲音也仿佛在耳邊越加靠近:“是你殺死了他們,那些無辜的人,你是惡人,你是一切罪惡的源頭。你必須為此感到痛苦!”
    周培毅不同意:“隻有我嗎?隻有你自己嗎,托馬斯?院長犯下的罪惡在你之前,更在你之上。那男孩的養父母,他們明知真相,但他們早就被院長收買。他們犯下了貪婪的惡。那些審判你的鄉民,他們更願意你這麽一個外人承擔罪惡,所以他們要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真相。他們犯下了無知的惡,集體的惡。
    “他們中一定有人知道真相,知道那男孩的遭遇。說不定,他們還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修道院去,被那院長青睞。而院長,他要的不過是玩具,但他卻能給這些居於深山的鄉民承擔不起的金錢財富。所有人都達成了默契,這是他們的交易。
    “隻有那個男孩,以及在他之前無數的孩子,作為商品被交易的孩子,父母不能保護的孩子,被暗中人口貿易的孩子,這樣他們沒有沾染著你們的罪惡。而你,殺死了這一個,沒有保護之前的每一個。這才是你的惡,你的罪。
    “你殺死了院長,終結了他的惡。你殺死了所有村民,終結了他們的苟合勾結,你毀滅的是罪惡滋生的土壤。你有什麽錯?
    “你的錯誤不是你萌生的那些惡意。目睹那一切之後,如果你沒有萌生惡意,我倒要懷疑你是否還有人性。
    “那時你的願望就是你真實的願望,你真切的渴望,你要祈禱的不是神明,神明也不會回應你。回應你的,希望你做到這一切的,是你自己,是你的內心。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賜予你場能不是因為你的惡意,而是對你有所期望,他希望你改變這一切,讓眾多深山老林的鄉村,讓那些玷汙著孩子的神父們,遭受真正的痛苦,得到應有的懲罰。
    “如果神明不存在,謝天謝地,他真的不存在,那麽你的場能就是你自己的願望。你渴望著正義,渴望著擁有改變現狀的力量。但這力量真正被你把握在手中的時候,你懦弱了!你在看到真正的鮮血之後懦弱了。你害怕承擔這一切罪責,你害怕背負這些性命。但你又沒有勇氣,沒有底氣,用公正的審判來帶來真正的正義。你擔心再次遭遇冤屈和侮辱。所以,你放棄了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受害者,放棄那個男孩,和千千萬萬和他境遇類似的孩子!
    “所以,你並不是因為痛苦才自厭,你是因為自厭而痛苦。你比別人更了解自己的軟弱,了解自己放棄的那些責任,了解自己因為放棄了承擔責任而為這個世界增添的痛苦!托馬斯,幾百年了,你的雙手早就髒了,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懲罰自己變幹淨,你必須用這髒手,親自去打掃它,它才有可能變好!”
    周培毅內心的聲音偃旗息鼓,而傳遞給他的那些痛苦,也如同緩慢的潮水,不斷後退。
    曾是托馬斯的肉團翻轉,意識的宇宙開始坍縮,連同周培毅一起被壓縮進沒有體積沒有重量的奇點。
    然後回到現實世界。
    周培毅依舊站在修道院中,而血腥的氣味卻不在縈繞。痛苦的血月,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