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遠遊 0002 懸繩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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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去世四載後。
    改名第二年。
    初陽東照,小北山下。
    林家鎮還是一如既往的恬靜。
    一個穿著灰色布衣的少年背著比他還高的竹簍,正逆著晨光飛快地跑著。
    隻見他步伐輕快地跳過一堆藥渣,取下身後的竹簍,並將其輕放在藥鋪旁的石階上,而後轉過身子,背對著初陽的光輝。
    他不喜歡太陽。
    少年仰著頭,用冰冷的雙眼觀摩起刻著“藥鋪”的牌匾。
    兩個燙金大字在晨光映照下明亮閃耀,用來懸掛牌匾的兩根藤條也是青翠欲滴。
    他伸出右手在眼前,虛比著金字的大小和青藤的長短。
    少年瞧著不大,應該有十三四歲。
    嘴唇幹裂蒼白,雙頰帶著紅霞,耳垂更有幾處凍傷後結痂的血痕。
    麵上皮膚粗糙,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碎網傷疤。
    五官清秀,左眼下眼瞼處藏著的那顆芝麻大的黑色淚痣使得他更具神韻。
    但少年的眼神卻很冷。瞳仁泛著的微藍,像是有沉冰凝結了湖麵,不見半點水波。
    清冷凋敝的目,熱烈俊秀的臉,和諧又矛盾。
    就像是將一根已經幹裂的枯枝扔在青翠欲滴的新葉中。
    隻要藏得夠深,就不會被別人撿走當做木柴。
    少年就是這樣一根枯枝。
    若是此時將枯枝折斷,肯定能聽到一聲脆響。
    可枯枝會願意就此被折斷嗎?
    在少年調整呼吸時,後麵又哼哧哼哧地跑來了幾個大小夥。
    領頭人的模樣尤為突出,明明稚氣未脫,但偏偏生得那叫一個英俊非常。
    高鼻闊目,眉似刀鋒,眸中的光影優美,在初陽的照耀下,更添華貴。
    最奪目的並不是領頭少年鋒芒畢露的長相,而是他的發型。
    好一個鋥亮的大光頭,圓潤飽滿,甚至還能反射晨光。
    英俊逼人的光頭小夥仿佛感受不到少年散發的拒人千裏之外的寒意,走上前大笑著說道:“哎我說小遠來得夠早啊!又讓你小子給搶先了!”
    先前奔跑等候的少年,正是二年前在宗祠改掉‘林理想’這一名字的林小遠。
    林小遠見來人是光頭,眼中的寒意消融。
    他迎著自光頭折射而來的刺目晨光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微笑。
    “我給老大探探路。”林小遠走回晨光裏。
    光頭少年眉毛一挑,內心讚歎,不愧是我的小弟,在自己悉心教導下,馬屁拍得越來越好了。
    良久,藥鋪的掌櫃開了門,抬手就給了努力踮著腳往門裏望的光頭少年一個板栗,然後樂嗬嗬地把今天要收的藥材和各種雜七雜八的任務分配給早就等了很久的這些少年人。
    光頭少年捂著頭上的大包,想按下去,疼得直打哆嗦。
    單看林掌櫃的五官,那也算端正英氣,眼睛鼻子都跟光頭少年有些相似。
    可能是生活太過愜意,才剛剛青壯之年的他沒能躲過將軍肚,變成了憨厚圓潤的藥鋪林掌櫃。
    “小遠又來這麽早,屁大點孩子,把覺睡足才能更好長身體啊。”
    努力睜開眼睛,強忍著睡意的林掌櫃拍了拍林小遠的肩膀,笑嗬嗬地說道。
    林小遠思索片刻,而後說道:“這不重要,給林叔叔采藥賣藥才是我的頭等大事,若不是您,我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風呢。”
    林掌櫃眉毛一挑,看了看林小遠,再看了看光頭少年,接著又看了看林小遠。
    目光逡巡片刻後,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轉過身,再次賞了光頭少年一個頭栗。
    這光頭少年自然就是林掌櫃的兒子,姓林名忍冬,也是曾經紮著衝天辮的調皮少年。
    “爹!你幹嘛!”林忍冬再也忍耐不住,怒吼道:“我咋了?我天天來幫你采藥咋還不領情呢你!”
    光頭少年林忍冬朝林掌櫃直瞪眼,妄圖在自己的小弟們麵前找回一點麵子。
    站在林小遠身邊的兩個少年,名字分別叫林北光和林濤。
    在奶奶去世後,林小遠又交了兩個朋友。
    圓臉肉嘟嘟的是林北光,歲數在幾個人中應該最小,眼珠子亂逛,透著一股機靈勁。
    林濤歲數也不大,但少年老成,氣質很是沉穩。
    林濤和林北光都在咧嘴嬉笑,林小遠也看得津津有味。
    小弟們的背叛把氣得林忍冬直跺腳。若是沒有林掌櫃在場,估計他早就武力鎮壓小弟們來拿回大哥威嚴了。
    “你給我采藥呢?老子是你爹,還不是給你攢老婆本。別整天吊兒郎沒個正行,邊邊去!”
    林掌櫃白眼一翻,又有了賞他親兒子一個頭栗的衝動。
    突然,林掌櫃猛地抬頭。
    用來懸掛牌匾的綠色藤條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林掌櫃張目對日,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此時的朝霞還有些暗淡。
    短暫遮住初陽的烏雲,正在被天風緩緩推離。
    時機已至。
    林掌櫃這時才發現孩子們正在疑惑地看著自己,他緩了緩心神,沉聲道:“從今以後,你們就不用來給我采藥了。”
    “啊?”
    除了林忍冬,另外三個少年都一愣,隨後露出失望的神色。
    畢竟他們都不是大家大戶,眼下采藥不僅有趣還能給家中掙錢,萬一這個活計沒了,他們今後的日子可能不會像現在這麽舒服了。
    尤其是林小遠,孤苦伶仃的他若是沒了這筆收入,今後隻怕更難。
    之前攢下來的銀錢,他能堅持多久?
    林小遠眉頭微皺,開始盤算著今後該怎麽養活自己。
    家裏的幾畝田已經賣了,讀書也晚了,去其他店鋪找活做的話……
    人們好像都不太喜歡自己。
    或許可以依靠忍冬哥教我的那些社交技巧?
    這是自林小遠奶奶去世之後的第一次茫然。
    林忍冬感覺到小弟們的失落,立即兩眼巴巴地看著他爹。
    林掌櫃自然將少年們的神情一收眼底,隻好出言安慰道:“灰心什麽,在我這能掙個毛錢,格局打開,這座鎮子太小,世界那麽大,你們若是偏安一隅,不趁著年輕去看看,未免太可惜。”
    “這樣,來說說,你們看過或者經曆過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嗎?”林掌櫃語氣有些悵然,是時候提升他們的眼界了。
    “有的吧,心地善良的爹爹你之前每隔幾年,就會在春分、芒種、立秋、霜降等特殊節氣都會讓我泡澡,偶爾還放一些亮瑩瑩的東西,每次洗完澡我第二天準會長高一點,還老是連崩好幾個大響屁,那些亮亮的肯定都是寶貝,我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林忍冬獻殷勤,為自己之後為小弟們的生活費談條件打下基礎。
    “亮瑩瑩的寶貝?”表情木訥的林濤語氣有些遲疑,“我聽我爹說過好些年前在小北山上出現了不少這樣的東西,當時發現沒啥用處,就都賣給當鋪了。”
    “這我知道!”林北光急忙站起來,“我聽鎮上好些老人說過,那些可是寶貝,是咱們這特有的仙緣,嘿嘿……就是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撞上!”
    林小遠則抿了抿嘴,他想到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斷斷續續的夢,還有兩年前在宗祠改名的所見所聞。
    但他並沒有出聲。
    對於自由,林小遠沒有了曾經的熱忱。
    自從奶奶去世後,他就一直這樣。
    他現在就像是一灘死水,就連比飛蛾還要漂亮的蝴蝶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采藥這個工作就像是一根吊繩,讓他每天挺著腦袋,麻木清醒地活著。
    可現在強提他精氣神的吊繩就快要斷了。
    那之後等待他的,會是粉身碎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