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暇鎮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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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州境內,有一小鎮,名曰“無瑕”。
    無瑕鎮本是附近州府中最熱鬧的村鎮,但由於近來皖州境內各地異象頻發,事態不甚明朗,因此就連無暇鎮的街道上如今也是十分蕭條。
    加上鎮上的普通的百姓人家,業已按照當地大仙門憑津閣的要求,暫時離開鎮子,投親別處,去往距離宿風穀更遠的地方暫居避禍了,因此更加人煙稀少。
    鎮中隻有一家名曰“無暇客棧”的客棧,此時依舊人聲鼎沸,客坐滿堂。
    原來,這家客棧相傳是由憑津閣內門子弟的親眷所開,所以如今這種事態,不僅仍敢營業,還可順道代憑津閣接待趕赴此地除祟的其他仙門弟子。
    此時正是午時,客棧一樓堂廳中,幾桌仙門弟子各自分散開來,各自與同行的人用午膳。
    其間位置最好的那一桌,正坐著幾名身穿憑津閣玄紫色弟子道服的客人。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些的弟子,正在勸同桌用膳的師弟:“豫師弟,白日怎可飲酒,如今世道不太平,若是除了什麽事”
    被他說教的那名年紀更輕的憑津閣弟子卻一擺手,不耐煩的打斷他道:“師兄過於多慮了!”
    他生的唇紅齒白,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看樣子應是師門中十分受寵的子弟,即使打斷了師兄說話,依然高高抬起下巴,神情很是驕傲。
    他挑了挑眉:“怕什麽啊想來近來鎮子附近的異動,便是這隻小妖所為!我已將其手到擒來,當得一賀!”
    話畢,那豫姓弟子十分粗魯的拉了拉手中法器上的鎖鏈。“嘩啦”一陣響動,隻見他手中鎖鏈的另一頭,居然拴在一個少年的琵琶骨上!
    而那個被他拴住琵琶骨的少年,此時似乎已經沒有什麽意識,側倒在地上,幾縷淩亂的發披散在他的臉上和背上,遮住了他的神色,更遮住了他的樣貌。
    但是瞧起來,他年紀卻是不大。
    先前說話的那個稍微年長些的憑津閣弟子見了於心不忍,他蹙眉道:“豫師弟,我覺得他應該不是宿風穀作亂的妖物。宿風穀月餘時間內接連失蹤多人,甚至還有很多曆練修行的仙門弟子也失蹤了,而這少年身上雖看著有些許古怪,但卻被你用困妖鎖穿了琵琶骨依然未曾顯形,說明他應該不是妖物,隻是凡人而已。若他當真隻是個凡人,卻被我們如此誤傷了,那我等屬實罪過大了。”
    更何況,這少年其實根本不是被他們“收服”的。而是昏倒在宿風穀外一條溪水旁,被他們撿了個現成的便宜罷了。
    牽著困妖鎖的豫姓少年,名叫豫豐年。他是憑津閣閣主的愛徒,從小天資聰穎,備受閣主喜愛,因此性情驕縱非常。
    盡管同門師兄如此這般相勸,他依然漫不經心的笑著:“這有什麽啊是與不是料想咱們用完這頓飯,將其帶回閣中用降妖鏡一照便知。若屆時發現他確實不是妖物,多給他些銀子傷藥也就罷了。或者師父大發慈悲,贈他幾枚丹藥,這等凡人服用後必將延年益壽,說起來就算是誤傷,能被我們遇見也是他賺了。”
    豫豐年言罷哈哈一笑,毫無愧疚之意。
    地上的少年其實也並非全無知覺,隻是一直在半昏半醒。他朦朧中聽到豫豐年那句“就算是誤傷能被我們遇見也是他賺了”,忍不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似是在嘲諷一般。
    那名叫豫豐年的憑津閣少年聽到這聲嗤笑,卻當即臉色一冷:“好個小雜種,你還笑得出來”
    他的師兄厲聲喝止道:“師弟!不可如此羞辱於人。此時既尚未核實他的身份,不可出口傷人,若他不是妖,你這般行事日後如何能心安。”
    豫豐年卻不甚在意“嗬”了一聲,他挑了挑眉,道:“他雖無妖元,卻一身邪裏邪氣的,想必就算是人非妖,但是敢在宿風穀附近逗留,也必定不是什麽好人,簡直不知死活!”
    他那師兄其實也不敢過分開罪於這位閣主愛徒,但是沉默片刻,還是勸道:“豐年師弟,得饒人處且,他是人是妖,屆時自有師門的降妖鏡一判究竟,你快些吃飯吧,便不要再生事端了。等你吃好,我們便回閣複命。”
    豫豐年不甚在意的一笑。
    安靜了沒一會兒,不知他又想到了什麽,竟噙著笑意,端起酒壺起身,踱步到少年旁邊,然後緩緩將酒壺中的酒液傾倒,竟然是想將那酒水澆在少年臉上!
    他還笑嘻嘻的說道:“看你也一上午未盡食水,本少俠心善,便敬你一杯。”
    不料話音未落,那地上本來奄奄一息的少年,突然出手竭力伸手一把扣住他腳踝,也不知他使了什麽巧勁兒,居然真的一把將豫豐年掀翻出去了!
    而那些原本該澆在少年臉上的酒水,也盡數灑在了少年的胸前。
    隻是這少年到底是個凡人,又氣力不濟,而豫豐年身為仙門弟子身手不差,他在空中幾個旋轉,便穩穩落在地上。
    可他人雖然沒有摔到,卻在眾人麵前被一個凡人這樣使了一道,屬實丟了個大醜,他登時勃然色變!
    一時羞惱,豫豐年也顧不得少年身份未明,抬起一腳便踢向地上的少年。
    而那少年剛剛已經用盡力氣,此時無力抵抗,被豫豐年狠狠一腳踢飛出去,“碰”的一聲,撞到一旁另一桌用餐的仙門弟子們桌邊。
    與此同時,那桌上餐食和木桌聞聲盡數碎裂,可見豫豐年這一腳雖然沒用上靈氣,但他的力氣卻使了個十成十,並未絲毫留手。
    少年倒地後,旋即捂住胸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獻血。他琵琶骨上的困妖鎖受到震動也聲聲作響,他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是氣息卻比方才更弱了一分。
    “豐年!你住手!”
    豫豐年同行的師兄驚怒道:“他之前本就有傷,怕是隻是一個凡人,你這是要活活打死他不成”
    “凡人”
    豫豐年臉上狠色一閃:“遊蕩在宿風穀結界附近,身上疑點重重的凡人嗎那些妖邪之物,往往最是奸詐狡黠!說不定就是用了什麽手段隱藏了妖丹妖元妖氣,這才讓我們一時試探不出,放鬆警惕。”
    他臉上厲色不減,心生一計:“師兄,這小畜生是人是妖,倒也不必非要等回了師門用降妖鏡才能看出!待我將靈力注入他心脈,豈不是一探便知!”
    說罷,他冷冷一笑,手中聚起靈力,便要施法於地上那少年身上。
    他師兄方鵬連忙上前攔住他,焦急道:“豐年!此事萬萬不可!他身上沒有靈力,不是仙門弟子,若他隻是尋常凡人,心脈被注入靈力,必然會因為心脈無法承受寸斷而亡!你此舉與殺人無異!”
    豫豐年的仙法和靈力,其實早已遠勝於其師兄。他施展靈力抬手,輕易便擋開方鵬的手,然後笑吟吟道:“師兄,你也太天真了!宿風穀中靈力四散,哪有凡人可以深入到那麽遠他絕不是好人,待我一試便知。”
    說罷便將掌中的靈力,向那少年疾射而去。
    堂屋中眾人見狀齊齊驚呼,他們不清楚前因後果,先前倒是也不好多管閑事,況且這還是在憑津閣的地界上。
    而此時,就算想要出手也來不及了。有些仙門弟子已經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就在眾人本以為這少年怕是凶多吉少時,突然一道銀白色靈光突然乍現,從客棧門口急射而出,在豫豐年手中靈力即將打中少年胸口時被它及時截住。
    銀白色靈光與玄紫色靈光相撞,兩道靈力同時四散開來,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什麽人!”
    豫豐年臉上厲色一閃,猛地轉頭!
    卻見客棧門口,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兩道身影。
    逆著光線,堂屋中眾人一時看不清來人長相,但那一身仙氣飄飄的雲白色道服,卻極具標誌性。
    有人立即認出那身裝扮:“是端虛宮來人了”
    他旁邊的人立馬小聲訝異的說:“不能吧前兩日我聽相熟的端虛宮仙友說,他們宮中有令,弟子們都被召回了呀!”
    先前那人若有所思道:“可是這次在宿風穀秘境附近,也有幾名端虛宮弟子失蹤了。想來端虛宮就算召回外出弟子,也還是會派人來打探失蹤的門下弟子行蹤吧”
    豫豐年蹙眉打量著門口那兩人的穿著。
    逆光看去,來人身形明顯是一男一女,但身量都很修長。那名端虛宮男弟子的身量本就極高,卻也隻比身側的女子高出半個頭顱而已。
    他蹙眉,確實是崇阿山端虛宮的道服,白衣翩躚,氣質高華,做不得假。
    豫豐年皺眉問道:“不知是端虛宮哪兩位仙友到了倒是我們憑津閣招待不周了。”
    那名端虛宮的男弟子此時微微向前一步,從門口的逆光陰影下走出,他的臉龐也終於被客棧中諸仙門弟子們看清楚。
    一張俊顏如玉,身姿如臨風玉樹。
    他十分有禮的拱手一禮:“端虛宮清越峰弟子安羅浮,方才情急之下出手,得罪了。”
    “啊!竟是端虛宮的安師兄!”
    一名三流小仙門的弟子此時認出他的臉,驚喜道:“安師兄!不知你可還記得在下兩年前我在平湖除祟遇險,您曾出手相助。”
    仙門中相熟的弟子,多以“仙友”、“師兄弟”相稱,以示親厚。
    安羅浮微怔,他定睛看向他,旋即恍然,他認得他,於是微笑道:“自然記得,原來是浮光門的季仙友,許久不見。”
    那名浮光門的弟子名叫季程曉,他聽了這話摸著後腦勺,傻笑道:“能再遇安師兄,才是我之幸事,上次安師兄有事先行一步,我還未來得及好好道謝。”
    安羅浮遇見故人,臉上也帶了絲笑意,微微搖頭:“隻是隨手之勞,不值一提。”
    二人正在寒暄,卻聽憑津閣那少年豫豐年冷笑著道:“如此這般我便懂了,原來這位安師兄,慣有多管閑事的愛好,那我倒是不覺得意外了。”
    這話說得就太過失禮了,不僅安羅浮、季程曉聞言眉頭緊蹙,就連季程曉身邊追隨他的幾名浮光門弟子也麵帶不虞。
    他的師兄方鵬連忙再次上前,拉住他,訓斥道:“師弟!不可失禮!怎可在安師兄麵前造次”
    豫豐年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淡笑道:“我如何造次了安師兄固然身份貴重,是端虛宮楌桪宮主的親傳弟子,但是我豫豐年也同樣是憑津閣閣主的門下。怎麽端虛宮的弟子便比旁的仙門弟子高貴幾分不成師兄,你如此長他人之勢、滅自己威風,莫不是已經看不上咱們憑津閣,想要另攀別家的高枝不成”
    方鵬一張方臉登時羞惱的通紅:“你!你聽聽你這說的都是什麽混賬話”
    “我有說錯什麽嗎”
    豫豐年麵上傲慢十足:“你不過是因自己天賦不如我,在師父麵前也不如我更得他老人家的信重體麵,便處處以大師兄自居,想要製衡管束於我罷了!便是你再長袖善舞,精於交際又如何憑津閣是憑實力說話的地方,師父百年之後亦斷不會將閣主之位交付於你,你省省吧,收起這幅老好人的樣子!”
    豫豐年這話說的實在太過張狂不客氣。
    別說方鵬本人,就連一貫脾氣很好的安羅浮,臉上也不太好看了。
    但畢竟涉及別門他派的內務,他貿然開口幫腔,怕會令端虛宮難做。
    方鵬抖著手指向他:“豫師弟!你別太過分了!”
    在場的其他憑津閣弟子們,明顯也對豫豐年很是忌憚,雖然各個麵帶怒容,卻都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時,一聲清冽又雅致的女子聲音,忽而淡淡響起:“——狂悖。”
    豫豐年臉上得意的神色一頓。
    他目如急電般射向說話之人,客棧中眾人也都尋聲轉頭看去。
    隻見開口之人,正是先前客棧門口光影下,靜立不語的另一名端虛宮女弟子。
    她此時終於緩緩抬起腳步,踏入了客棧一樓堂屋之中。
    雲白色裙擺及地,輕輕掃過褐紅木色的門檻,無端居然讓人生出一種仙人入凡般的空絕清冽。
    ——仿佛那半舊的門檻能被她經過,能被她的裙擺輕撫,便是那門檻的幾世修來福報。
    女子的臉龐也隨之顯露人前,終於被客棧中人看得清楚真切。
    隻見她身姿挺拔,身量纖長,風姿綽約,居然比先前朦朧中顯現出來的身形看起來更加清瘦嶙峋,身姿翩然若仙、格外惹人注目。
    隻是看起來,這名女子似乎身體並不是很好。
    她一張素顏,清透如一塊上古冷玉,雖泛著蒼白,卻沒有一絲一毫柔弱之態。一隻極簡的烏木簪,輕輕插在烏發之上,明明頭頂再沒有什麽其他奢華的裝飾點綴,卻顯出十足貴氣。
    她微微低垂視線,水墨山水畫般的眉眼,帶著一絲女兒家少見的英氣。她深深的清澈的眼瞳,此時被室內的光線照映,投出一片清澈如洗的寫意風流。
    然後,女子輕輕抬頭,從容不迫的看向堂屋之內眾多仙門弟子。
    一片鴉雀無聲之下,一個帶著驚訝的聲音突兀響起:
    “啊!居然是”
    眾人紛紛醒神,恍若夢中般驚呼:
    “——是端虛宮的卓掌宮”
    “真的是她!是卓清潭,卓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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