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全都是灰。
    灰和鏽逐漸將海邊小鎮侵蝕。
    本來蓮沒有親曆見證過那些的記憶。但經過同『白龍』的戰鬥昏迷過後，他在無比深邃的黑暗中確確實實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
    ————哥哥。
    此外，與校內製造殺人事件的學生會成員——莉雪兒交戰時，他因其禁書的效果取回了原本喪失的記憶碎片。記憶被她的精神操作屬性強行抽出，蓮看到了那些微笑的人們。
    於是他這才知道，自己曾有過父母和一個妹妹。
    他們過去曾平靜祥和地生活過。
    但是，那俯拾即是的幸福卻被禁書使粉碎得一幹二淨。蓮本人和他的故事也被漂白，不隻是人格，連靈魂都被剝奪。
    自己曾經擁有過珍視的人。
    但是，他所保留的記憶僅僅隻剩一絲聲音的殘渣。
    ————哥哥。
    蓮現在還會聽到那個聲音。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蕩。妹妹的呼喚從黑暗之中不斷傳來，猶如小小的泡沫在幽深海底破碎一般，催人悲傷。
    ————哥哥。
    ————好想見你啊，哥哥。
    聲音在主張。
    聲音在訴求。
    妹妹在呼喚自己。
    然而蓮卻無法回應。在這個空間裏沒有用來發出言語的身體。嘴也張不開，話也說不出，最終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夢便到了盡頭。
    ————哥哥。
    ————少年。
    另一個聲音與呼喚重疊在一起。這樣喊自己的人，蓮隻知道一個。既然『她』正在等待自己，那麽自己就必須醒來。趴在桌上睡著的蓮這麽想著，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於眼簾的，是銀發閃耀的光輝。
    在他桌子的邊上坐著一名女生。她的身影映入惺忪的睡眼中，美得如夢似幻。她五官端正，身材勻稱，肌膚雪白，再加上如寶石一般紅色的眼睛，整個人完美契合。蓮抬頭看向猶如童話中公主的她，開口說
    「……是安妮啊」
    「沒錯喔，少年」
    她調皮地伸出手，雪白的手指輕輕戳了下蓮的鼻頭。
    安妮·科勞臉上掛著微笑，答道
    「正是你的搭檔，也是你的伴侶，安妮啊」
    這片夾在書架之間的空間裏充斥著灰塵和油墨的氣味。蓮呼吸著這裏濁而陳的空氣，嘴角微微一彎，向安妮回以笑容。
    「伴侶是假的吧？」
    「我明明起過誓，不論健康或是疾病都會陪伴少年身邊，少年卻相當頑固呢。哎，好想快點正式結為夫妻啊」
    「隨你說去」
    安妮依舊滿嘴俏皮話。蓮不理會她的捉弄，伸了個懶腰。緊縮的筋骨咯吱作響，他發覺自己睡的時間似乎比想象中要久。他打了個哈欠後問道
    「該不會已經上課了吧？」
    「放心好了，現在這時候正好午休即將結束喔。你要是繼續不醒的話，我本來打算用吻將你喚醒呢……痛耶！」
    「女孩子不許拿這種事來捉弄別人」
    「經典童話劇情居然都不行。少年，你的評定標準未免太嚴格了吧？像你這樣，遲早有人會正式向你書麵投訴」
    「誰？」
    「我，貝貝，還有阿瑪莉莉莎君吧」
    安妮一邊嘟噥，一邊揉了揉被彈的額頭。
    蓮說「我可沒彈那麽重」，安妮深深地歎了口氣說
    「少年，你不懂啊，對女孩子彈額頭本身就是問題啊」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
    「呼，受不了你。少年這麽不懂少女心，也隻有我來嫁給你了呢」
    「別又繞回去」
    蓮冷眼回應。安妮不知為何得意地哼了聲，換了隻腿翹起來。白白嫩嫩的大腿從朱紅的短裙下麵若隱若現，但她不以為意。
    豈止如此，她突然之間表情變得嚴肅，語氣凝重地開口說
    「同禁書使——莉雪兒之間發生戰鬥，能平安收場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後來我馬不停蹄地利用情報網繼續對你的仇人進行了調查」
    「咦……你在幫我調查？」
    「那當然，都約好要找到你的仇人啦。作為搭檔，這是分內的事」
    銀發搖擺，安妮點點頭。
    蓮聽到她這麽說，神情也跟著嚴肅起來。
    蓮的仇人。
    將整座城鎮化作鏽和灰，奪走一切生命的人物。
    那人擁有禁書，犯下了惡魔般的罪行。
    其真實身份，現在依然成謎。
    ————————人人都擁有故事。
    對於魔法師來說，這句話絕非比喻。
    魔法師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擁有書架和書，並且能在一念之下將其化為實體，作為魔導書來使用。書即是靈魂本身，被強行奪走則會令持有者死亡。另外，有極為罕見的案例，當書上的故事內容被全部抹消時，持有者就變成了廢人。
    尤古洛·蓮的書就被變成了白紙，但後來被傳說中的『修複師』尤古洛·蕾麗雅所救。他成長之後，就被蕾麗雅扔進了魔導書學園——『無限圖書館』。
    然後，他認識了安妮，得知自己的仇人其實就和自己在同一所學園裏的驚人真相。
    ——你，成為我的伴侶吧。
    以找到仇人作為條件，蓮接受了安妮的邀請，成為了安妮的搭檔。兩人一同解決了其他禁書使製造的事件，但蓮的仇人依舊不見蹤跡。
    現在，蓮緊張地咽下口水，等待安妮的報告。
    沐浴在陽光中的銀白秀發閃閃發亮，但她麵容深沉，交抱雙臂，正思考著什麽。然後，她言辭謹慎地講道
    「你的仇人就在這所學園裏逍遙法外，其背後恐怕有大魔法師撐腰保護……當前知道的就這麽多」
    「嗯」
    「但我在調查之後掌握了一些情報，不過目前階段還不能講呢……其中有一些你絕對不需要知道的事情。此外還有一些……你遲早需要麵對的情報。所以，我想趁現在好好問你」
    安妮用嚴肅的口吻講出意味深長的話。蓮想問她到底知道什麽。沒什麽需不需要知道，不論多瑣碎的情報都沒關係，想讓她直管告訴自己。
    蓮正準備這麽說，安妮就像打斷他一樣，接著說了下去
    「少年，你願意信任我嗎？」
    那對紅色的雙眸充滿了認真的，真誠的光輝。
    蓮不禁屏住呼吸。不知安妮在想什麽，把臉湊了上去。甜膩的氣息拂過鼻梢，距離近到快要吻上去。她像說悄悄話一樣，輕聲細語
    「不論後麵發生任何事情，你都願意一直信任我嗎？」
    「幹什麽這麽突然……」
    「別問了」
    安妮催促蓮回答。鮮紅的雙眸近在咫尺。蓮仔細思考起來。
    不論後麵發生任何事情，自己都能夠信任安妮嗎？
    沉默在書架之間彌漫開來。窗戶撒進來的陽光暖烘烘，與這寂靜的凝重顯得格格不入。蓮感受著這份溫度，開口了
    「知道了，我信任你」
    當真是這樣嗎？
    有人在腦海中這樣說道。
    畢竟蓮對安妮，對『禁書少女』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她自稱是『正義的一方』。
    所以，這樣的回答自然帶著幾分隨意。
    不知道安妮如何看待這個回答，不過她臉上露出一抹哀傷的笑容、
    「這樣啊……」
    「我說安妮」
    蓮連忙喊住安妮。怎樣都可以，總之必須找到話來寬慰她。安妮此時的表情看上去就是如此傷心難過。
    正當他笨拙地打算開口時。
    「尤古洛·蓮氏，到手！」
    「行了！貝涅真的是完全學不會察言觀色啊！現在哪怕硬著頭皮也要跟我一起練習一下！」
    一陣蜂蜜色的台風襲來，把現場緊繃的空氣刮得一團糟。
    擁有蜂蜜色頭發與獸耳的少女猛地抱住了蓮。
    她個頭嬌小，容貌也是相得益彰的可愛，跟蓮一樣在最底層的吊車尾班級『小鳩』。她的名字叫做貝涅·柯朗。
    看來在蓮不知道的時候，她在到處尋找著蓮。
    貝涅平日裏就活力四射，現在還誇張地鼓起了臉。
    「哼，人家都發現你們倆偷偷幽會了，還管什麽氣氛啦！最先發現蓮的是我！道理在我！」
    「你這家夥有時說話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那個……老公」
    「果然你也在啊，阿瑪莉莉莎」
    蓮無語地說道。
    一位將金發紮成兩束的少女從貝涅身後畏畏縮縮地冒出來。她端正的麵容就像人偶，一雙美麗的翠綠色眼睛。才女阿瑪莉莉莎·菲蘭德是最頂尖班級『大鴉』的學生，與在最底層班級『小鳩』的蓮等人分立兩極。休息時間即將結束，下午的課程即將開始。可是她不慌不忙，雙臂交抱在胸前，可愛地噘起嘴對蓮抱怨
    「我認為，老公明明有我這個未婚妻了，搞外遇實在不妥」
    「要我說多
    小說
    少次，我不是你的未婚夫」
    「嗯，這得處刑」
    「迪雷，你不要也自然而然地摻和進來添亂」
    不知什麽時候，一個男生靠在了附近的書架上。
    這位身著特征鮮明的大披肩長袍的男生是蓮的摯友，迪雷·丹裏斯。他無比傷心地把手指放在額頭上，緩緩搖頭
    「哎，我真的不想殺死我親愛的朋友蓮氏。但昨晚站在我枕邊的神明對我慷慨陳詞，必須對過分受女孩子歡迎的家夥施以製裁」
    「那是邪神，無視掉」
    「別管他了，蓮，聽我說啊～！」
    「貝涅你別蹦，灰揚起來了」
    「老公，你要聽好，既然要入贅菲蘭德家，就必須有相當的覺悟」
    「才不入贅」
    「死刑」
    「不許簡化」
    房間裏變得熱鬧非凡。
    平時的一群人齊聚一堂，所剩無幾的午休時光在吵吵鬧鬧中消耗掉。貝涅笑起來，阿瑪莉莉莎腦別扭，迪雷拍手。
    安妮麵帶微笑，注視著這樣的日常情景。
    就像看著自己絕不加入進去的遙遠景色。
    安妮不時就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蓮不由得感到在意。
    「我說安妮」
    但就在這時，鍾聲敲響。
    這是通知上課的訊號。所有人連忙相互看了看。
    「慘了」
    「不妙了啊」
    「搞不好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遲到了」
    所有人爭先恐後地飛奔而去。『大鴉』的教室很遠，因此阿瑪莉莉莎說了句「告辭」便發動了傳送屬性的魔法。被留下的『小鳩』的同學們不知不覺間開始賽跑。
    貝涅一馬當先，迪雷展現出不失優雅的奔跑，安妮拉住蓮的胳膊。
    「少年，身為搭檔，禁止你拋下我喔」
    「煩死啦，你動真格比我跑的更快吧！」
    「安妮同學平時不願意使用體力啦。哎，有沒有哪位即是搭檔又是伴侶的機靈少年願意背我呢？」
    「沒有」
    「後麵的，不準打情罵俏！」
    貝涅扭過頭來抱怨。安妮故意啊哈哈哈地笑出聲來。蓮看了看她的側臉，方才的灰暗已蕩然無存。蓮鬆了口氣，拚命地繼續往前跑。
    平靜的日子就這樣持續下去。
    前不久的殘忍事件就像假的一樣，學園一派祥和。
    這就像在告訴人們，什麽都不會發生一樣。
    「今天又被人說『哎呀，吊車尾班主任好輕鬆，真讓人羨慕啊』。一點都不輕鬆！再說，大家和我都不是吊車尾，絕對不是！」
    「老師別氣別氣」
    「今天的胡子還是那麽帥」
    老教師阿瑪基斯氣炸了。
    『小鳩』班除安妮之外的同學們都來安撫他情緒，然後課程又在老一套節目後正式開始。
    但是蓮並沒有聽這堂『故事具現化的發現以及裝訂技術問世的關聯』的課程，而是呆呆地觀察安妮。
    影子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不開口的時候，她看上去甚至令人感到美麗，神秘。她和往常一樣，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聽著阿瑪基斯講的課。果真之前繚繞在她身上的哀傷氣息，那種仿佛一個人站在遠方的感覺已經不在了。
    但是，蓮依舊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他有種預感，哪怕一不留神，她眨眼間就會消失不見。
    不久，安妮發覺蓮的目光，向蓮拋了個媚眼，盡顯小惡魔般愛作怪的特色。蓮對此並未做出回應。安妮大概覺得這實在有些奇怪，歪著腦袋疑惑起來。接著，她拿著羽毛筆在紙上振筆疾書。
    『愛上我了嗎，少年？』
    『白癡』
    『原來是這樣啊～，終於愛上我了啊～，真拿你沒辦法～』
    『白癡，白癡』
    『少年要是真心想和我交往，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喔～』
    『白癡x3』
    蓮繼續奉陪了安妮一段時間。但阿瑪基斯可能感覺到了有人在玩的氣息，像烏龜一樣拚命把脖子伸過來。蓮慌慌張張用潦草的筆記寫下最後一句話。
    『下課了在剛才空教室見』
    『收到』
    書信往來結束。二人端正姿勢，表現出認真聽課的態度。
    蓮又餘光看了眼安妮，認真地思考起來。
    （……那麽）
    他想知道仇人的事，這份感情非常強烈。但安妮卻說『目前階段還不能講』。此外，還有她掌握了一些絕不願對蓮講的情報。蓮並不打算逼問出那些事情。他覺得應該尊重安妮的判斷。
    他現在有事想問安妮。
    （這也是為了讓我能堅定地信任安妮）
    他想知道，『禁書少女』到底是什麽。
    安妮出身於收集禁書的家族。禁書是純粹由負麵感情所構成的，詛咒世界的強力書籍。她說，她們家族在對禁書進行管理。
    持有禁書，掌控禁書的少女。
    『禁書少女』——那就是安妮。
    但是，她的最終目的不得而知。
    安妮自稱是正義的一方，堅定許諾過絕不把禁書用在錯誤的方向上。她還說，自己對於使用禁書除了厭惡之外從來沒有其他感覺。蓮信任她的善良，陪伴她走到了今天。既然承諾當她的搭檔，如今也不抱任何疑問。
    安妮·科勞是正義的一方。
    但正因為這樣，她身上留下了謎團。
    （安妮收集禁書是要幹嘛呢）
    僅僅是一直掌控，最後轉讓給血親嗎？但實在不覺得會像處理『普通魔導書那樣』處理禁書。
    既然收集，之後肯定還會要做『什麽』。
    總之先從不會有問題的方麵開始談起。
    「這次放假回家，你要回家族那邊嗎？」
    「哦，是指貝貝他們吵著的那件事啊……我不回去，因為保管禁書的族人是四海為家，他們總在轉移。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安妮輕描淡寫地答道。蓮也猜到會是這樣。有規定一旦發現有人持有禁書就要處決。既然如此，必然沒人蠢到在固定的地方定居。
    但是，這總讓人覺得……挺傷感的。
    蓮開口。但他還沒講出來，安妮先問他
    「少年，你打算怎麽辦？」
    「你也知道，我故鄉的城鎮『已經不在了』」
    「嗯，是呢」
    「……我不是因為莉雪兒禁書的效果，過去的記憶被強行抽出來了嗎？從那之後好像夢裏總能聽到妹妹的聲音」
    蓮訥訥地不由自主道出了苦惱。
    他最近每次入睡都會聽到有人喊自己『哥哥』，每當聽到那個聲音，深深的懷念與悲傷之情便油然而生，有種夢裏妹妹還活著，還在呼喚自己的錯覺。
    但醒來之後他便清楚地知道，那絕無可能。
    從鏽與灰的夾縫中被發現的，隻有蓮一個。
    縱然如何許願，
    不論多麽渴望，
    妹妹都已不在。
    （說起來……雖說我的書被漂白了，但為什麽我沒有死，甚至身體完好地存活下來了呢？）
    明明所有人的肉身都崩潰了。
    明明全都在崩潰中被殺掉了。
    正當蓮產生疑問之時，安妮看到他煩惱的神情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把手伸了過來，輕輕撫摸他的腦袋。接著，安妮突然弄亂了蓮的劉海，又用手指內側溫柔地撫摸他的額頭。
    這一些列動作裏透著愛。
    突然被安妮這麽做，蓮愣愣地隻眨眼睛，又向安妮注視過去。
    安妮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溫柔地微笑著
    「少年，乖，乖」
    「突然幹嘛啊」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在深深地苦惱呢……少年的故鄉已經不在了，這令人非常悲傷。但是，你還有歸宿對吧？」
    安妮紋樣問道，想讓蓮轉變心情。
    蓮點點頭，一邊回想那位抽著煙的女性一邊接著說
    「嗯，我會回師傅……『修複師』尤古洛·蕾麗雅身邊」
    「這樣啊。看你們師徒關係還不賴的樣子呢。你就好好期待歸省吧」
    「沒什麽不方便的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蓮沒有多想，這話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這次換安妮愣愣地眨起眼睛。蓮也被自己的提議嚇了一跳，但好歹還是把話說了下去
    「你一個人留在學園也挺無聊的吧？師傅那邊有很多珍貴藏書，飯也……雖然是我來做，但原材料很棒，應該會很好吃。所以，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根本不算什麽。一旦開口，感覺這些話說出口是那麽的自然。
    身為搭檔，這應該是合情合理的邀請。在那個接待室裏，雕有葡萄圖案的精美暖爐前不隻坐著蕾麗雅，還坐著安妮……那樣的畫麵是多麽的協調。
    但安妮搖搖頭。
    「還是算了。尤古洛·蕾麗雅是傳說中的『修複師』。在一流的魔法師麵前，我的秘密搞不好會被輕易識破呢」
    「也對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