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倫·利特貝特歎了口氣。
    他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
    作為魔物的醫生，格倫診察、治療過許多魔物。但他年僅十七歲，就感覺到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性。
    就比如，現在。
    旁邊的護士咯咯地笑著。但就算被嘲笑也無濟於事。
    也許是因為傲慢吧。仗著年輕有為就長時間工作。他試圖保持謙遜的態度——但有時候還是會高估自己的能力。
    有生必有死。
    但每個人心裏都還是想著[我是不會輕易就死去的]。
    和這一樣，宣告過許多魔物得病了的格倫——沒想到自己也會生病。
    “嗯，沒有發燒…嗬嗬嗬，看樣子你是勞累過度昏倒了吧？”
    護士取出格倫腋下夾著的水銀溫度計，臉上帶著壞笑。史萊姆族的她，笑容也是黏糊糊的。
    “不是勞累過度，隻是缺少睡眠而已，所以才會打個盹…但是莎妃讓我別工作！還讓我住進醫院！”
    “但庫托莉芙醫生診斷結果也是勞累過度不是嗎？”
    “每個人都太小題大做了。”
    “喂！你也是醫生吧！你在輕視其他醫生的診斷嗎？”
    “呃…”
    格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史萊姆的護士，張開口傻笑起來。全身都是膠狀的生命體，史萊姆，居住在林德沃姆的這類魔物數量很多，由半透明的膠狀物質組成，模仿著人類的外形。
    在學院的時候格倫就認識這個史萊姆護士了，和莎妃一樣，她是格倫的學姐，這種黏糊糊的性格也沒有改變。
    “現在你是一個病人！要好好休息，知道嗎？”
    “好…”
    格倫是在今天早上被送到中央醫院。
    莎妃判斷他是勞累過度，就把他送到這裏了。接著格倫接受了庫托莉芙的診斷，得出的結論也是過勞。被囑咐要好好休息三天——也就是[不許工作，隻能睡覺]的意思。
    最近確實很忙，接連的診斷讓他都沒有時間吃飯。他也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但是三天也太久了。
    “格倫，你真的工作這麽久嗎？”
    “沒這麽多…最近由於分身產生的騷動的關係，有很多人見過分身之後感到不舒服，就這樣。”
    “所以患者增加了很多？”
    “分身的存在是真是假暫且不提，很多患者隻是情緒上的不適，不是生病，所以不能算成工作。”
    哈啊——
    史萊姆護士大聲歎了口氣。隻是模仿人類樣子的不定形魔物，每個動作都很誇張，膠狀的手腕咕嚕咕嚕抖動著。
    “但是給庫托莉芙醫生也帶來麻煩了不是嗎？所以，你最好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要是站起來給病房裏其他的病人檢查就糟糕了。”
    “所以才讓我住到隔離用的單間嗎…”
    “答對了！這是庫托莉芙醫生的指示。”
    反過來說，自己不被她們信任啊。
    確實，待在這裏不能放鬆下來。
    林德沃姆中央醫院的病人都是魔物。格倫很想幫助他們。
    “…但是，醫院裏好像很慌亂。”
    “嗯。你注意到了嗎。”
    負責格倫的單間的是眼前的史萊姆護士。
    雖然看不到其他工作人員，但可以聽到房間外麵的腳步聲。格倫不能確定，但醫院內似乎有一種不妙的氣氛。
    “現在是好機會，我想和其他的前輩們打聲招呼。”
    “不行~…大家都在忙。”
    “你在隱瞞什麽吧？”
    “咦、誒，沒有哦。”
    “…”
    “咦…嗯…好吧。如果是格倫的話告訴你應該沒關係。”
    史萊姆護士慢慢靠近格倫。
    因為要說悄悄話，所以離格倫的臉很近。史萊姆沒有真正的眼睛，但體組織發生變質，形成了黑曜石般獨特的眼球。她用這雙眼睛看著格倫。格倫聞到一股柑橘類清爽的香味。
    “其實啊…你知道之前斯卡蒂大人做了心髒手術的事情吧？”
    “嗯。”
    實際上，格倫還是主刀醫生。盡管有庫托莉芙的協助，但最終切除心髒的是格倫。
    “那時候切下來的心髒，被當做標本保存了起來…但現在卻丟失了。”
    “什麽？——丟失了？”
    “是啊！突然間保存瓶裏就空了！”
    “沒騙人吧…？”
    這可是中央醫院非常重要的標本。
    保管和管理程序出了問題嗎？格倫還在學院的時候，庫托莉芙就已經詳細指導他如何管理研究材料。中央醫院的員工都是她的學生，很難相信他們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這就是醫院鬧哄哄的原因了。所以說，我沒時間照顧你！在這三天內，要好好休息知道嗎？不要給我增加工作量。”
    “好的…我知道了。”
    還特意警告一遍，就這麽不被信任嗎。
    之後——
    格倫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帶來的醫學書。雖然被告知要安靜的休息，但現在不困，隻能讀書。
    最初沒有人來這個單間，之後陸陸續續有訪客進來，大部分都是聽說格倫昏倒過來看看的學弟，另一些是他的前輩。
    談及在學院時代的話題時，格倫隻能用曖昧的微笑回應。格倫一邊看著書，一邊應付前輩們，他在等待。
    等待和庫托莉芙談話的時機。
    “哎呀，你還累著呢。”
    進入格倫房間的那一刻，庫托莉芙得出結論。
    她一看到格倫的臉就知道了。格倫已經休息了一整天，疲勞有了明顯的減輕。他想回診所繼續工作。
    庫托莉芙·斯庫爾。格倫的老師，中央醫院的院長。之前在龍的手術中犧牲自己的觸手拯救患者的偉大的女醫生。
    現在觸手已經長回來了，像往常一樣每天都在巡視住院患者的身體狀況。
    “不，已經好多了。睡了一整天，我該回診所了。”
    “三天內要好好休息，莉姆沒有告訴你嗎？”
    莉姆就是負責照顧格倫的史萊姆護士。她之所以有這個綽號是因為身上有淡淡的柑橘味。
    “三天也太久了。”
    “回答錯誤。你也不想想莎妃為什麽要聯絡中央醫院。你的身體已經累到這種程度了。”
    “不對，我也是醫生…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態。”
    如果是過勞而倒下的話，好好休息確實是明智的治療方法。至少三天，根據情況甚至要休息幾周。
    但格倫並沒有感到疲勞。
    如果是飲食和睡眠不足格倫不會反駁，隻需要休息一天就足夠了。
    他不能就這樣把莎妃一個人留在診所。
    “如果你無聊的話，不如做些大腦鍛煉？”
    “不用了。我想直接出院。”
    “如果你能正確回答這個課題，我就認為你身體痊愈了，同意讓你出院。”
    “誒…”
    庫托莉芙露出壞笑，以同意出院為賭注。本來庫托莉芙作為一名醫生，絕不會和處於危險狀態的患者打賭——但如果格倫認為自己已經康複可以出院的話，就沒必要理會這個課題。
    還在學院學習的時候，庫托莉芙一有機會就會出各種測試來考驗格倫的知識和技術。
    即便他現在開了獨立的診所也從未改變。
    “實際上，我是從斯卡蒂那裏聽說的，最近分身的事情引起了巨大的騷亂，她想讓我找出真凶。”
    “啊…”
    在鎮上引起騷亂的分身。
    看到認識的人出現在不可能出現的場所。
    就在前幾天，格倫也聽說了關於莎妃分身的傳聞。
    “分身隻不過是一種[現象]，認識的人出現在不存在的場所。魔物之中，沒有名為分身的種族。”
    “是，沒錯。”
    “能引起這種現象，不是普通人能輕易辦到的事情，說不定犯人是具有模仿能力的魔物。”
    “所以…才會讓身為魔物專家的庫托莉芙老師去調查真凶嗎？”
    “是的，斯卡蒂拜托我處理這件事情。”
    庫托莉芙說完意識到自己正在對格倫做同樣的事情。
    格倫思考了一會兒。
    可以自由變換形態的魔物確實存在，是否意味著當中的一個魔物就是導致分身這種[現象]的原因呢？
    “會不會是某種偽裝…不，不可能。”
    “嗯。隻是把臉變成某個人，人類的特工可以用技術做到。但模仿其他魔物的肉體並不容易，有時候是哈比，有時候是人馬，這遠遠超過了偽裝的程度。”
    “那麽，是某種魔物的特殊能力…”
    部分種族能做到這種高度的變身。
    “比如說幽靈或鬼魂這些靈體魔物可以製造出幻覺。”
    “能這麽快察覺值得誇獎。是的，靈體可以利用幻覺，讓人看見不存在的東西。但這種幻術對於我們這些醫學從業者來說是專業外的。”
    “是，你說得對。”
    格倫的專門領域隻包括
    小說
    科學醫療。
    魔術、咒術、幻術這些技術隻是略有所知。這些也有專門的職業、研究機構存在。但是，這些技術的客觀性和再現性非常的低。格倫所學習的科學的基本原理是[如果過程相同，那麽不管誰來執行都會得出同樣的結果同樣的現象]，魔術和幻術則不同。如果分身是某種幻術的話，對格倫來說也是專業外的知識。
    龍族的斯卡蒂能一定程度使用魔術，但就算庫托莉芙和格倫向她學習，也不能保證能用同樣的方式使用魔術。魔術就是這樣一門充滿不確定性的技術。
    如果分身的正體涉及這類領域的話，就需要一名專家來解決這個問題。
    “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麵對老師的提問，格倫很快做出回答。
    他的腦子裏想到了昨天照顧他的護士的身影。
    “史萊姆族。不定形的史萊姆，也可以模仿。”
    “正確。據我說知，擁有粘度很高不定形肉體的史萊姆能模仿一般的種族。但這種擬態並不是完美的。”
    從庫托莉芙的話裏聽出，她已經想過這種可能性了。
    目前隻是鍛煉大腦，格倫想著。剛才這些隻不過是複述庫托莉芙已經想到過的。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能找出分身的正體嗎？大腦在思考，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就和學院時代的測試一樣。
    “完全的擬態…？這意味著。”
    “在那之前，先來看看資料吧。這些是中央議會收集的關於分身的目擊情報。用這些資料能更快確定分身的正體。”
    庫托莉芙說著，拿出一疊像書一樣的文件。
    事前準備好了資料意味著她從一開始就準備把這個難題交給格倫。
    “那麽，我按順序念給你聽。”
    “好的。”
    “目擊情報一，[我、我在街上看到了一條認識的人魚，鼓起勇氣向她搭話，但，但她跑掉了！一定是我的獨眼太可怕了讓她逃走了。]——太長了以下略。來自[丘克羅工坊]一名學徒的證詞。”
    “老師，聲音模仿的真像…”
    雖說是匿名情報，但也能猜出是誰了。
    是他認識的膽小的獨眼族。
    “繼續。第二份目擊報告是一位愛娜溫女性(原文：アルラウネ，愛娜溫，一種植物型的妖精，感興趣自行百科)。[我在農場見到了議會代表，想著代表會親自出來視察真是少見所以想上去打招呼，但她一句回答都沒有就匆匆走了。事後想起完全有可能是另一個人。]”
    “那是阿露露娜小姐嗎…？”(原文：アルルーナ)
    阿露露娜在議會中也很有影響力，格倫雖然沒有見過她本人，但如果目擊地點是農場的話應該就是她了。
    看樣子，分身似乎也能模仿龍族。
    “好了好了，別再探討這個了，這可是匿名情報。”
    但對格倫而言，印象太深導致匿名毫無意義。
    “阿露露娜的農場，我記得是在城外…那裏也出現分身了嗎？”
    “嗯，似乎是這樣。”
    “哦…”
    分身的出現範圍，比格倫想象的要廣。
    “最後一個，[在水路街附近看到了認識的朋友，原本想邀請她出去喝一杯，但她逃了。明明很喜歡喝酒的…我感到奇怪就追了上去，當進入水路街時就找不到了。]”
    這份證詞似乎是來自一個格倫認識的阿拉克涅族。
    話說回來庫托莉芙的聲音模仿真的很像。一些章魚可以模仿海蛇或海葵，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斯庫拉族的模仿能力很強。
    “模仿…”
    三份目擊報告。
    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都認為是看到了朋友。最初的可能是露菈菈，第二個是斯卡蒂，最後應該是莎妃不會錯。這些報告的共同點是他們都試圖向朋友搭話，結果卻逃走了。
    每個案例，都遠遠超過偽裝的程度了。
    “嗯…”
    表現形式更像是擬態。
    格倫回想起前幾天在鬥技場的事情，那個時候，蘿娜注意到的迷之身影，絕對是分身。比誰都了解緹薩莉亞的蘿娜，都說出[看上去很像大小姐]了，一定是個技術非常精巧的對手。
    這種魔物——
    “找到答案了嗎，格倫。”
    “沒有。我還不確定。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如果這是對我的測試的話…庫托莉芙老師，你已經知道分身的真相了吧？”
    “哼哼…”
    庫托莉芙扶了扶眼鏡，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考官從不出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在這種時候，庫托莉芙的視線非常可疑，不知道有什麽企圖。被稱為深海賢者的斯庫拉族，很少人能看穿他們的想法。
    “這個答案你不知道嗎？”
    “…”
    “現在，在我們討論[完全擬態]的問題前，我還有事情要做，不介意吧。”
    庫托莉芙沒有明確回答格倫的問題，但仍在給暗示。
    “…”
    格倫在思考。
    最後，庫托莉芙提出的問題，讓格倫又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
    如果想出院的話，就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給庫托莉芙一個滿分的答案。
    這到底是測試還是講義啊。
    學生時代的回憶湧上來，格倫發出歎息。
    在學院的時候隻有接連的勞苦。這也是當然的，格倫的目標是成為一名獨立的魔物醫生，需要從庫托莉芙那裏吸取知識。因為本家的反對而切斷關係後，入學魔物學院，成為一名醫生就成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沒想到的是，讓他立誌成為醫生的少女——莎妃黛特也在這所學院。
    完全沉浸在學習的格倫，在學院沒有一個可以稱為學友的人。不過，他有時會和莎妃說話、或者一起進行研究。
    (想起來——和前輩們的交流幾乎沒有…)
    格倫並不是有意避開其他人。
    隻是，作為最年少最優秀的學生，難免會遭到前輩們的嫉妒。
    在學院的時候格倫才十四歲。庫托莉芙露骨的展現出對他的喜愛，並讓他接受全麵的教育。
    對格倫來說，接受庫托莉芙無理的要求，和莎妃一起共渡難關，學院就是這樣的場所。
    (也許我該多交些朋友為好…)
    比如。
    現在，和眼前黏糊糊的史萊姆護士莉姆打好關係。莉姆雖然是他的學姐，但格倫對她卻一無所知。
    當庫托莉芙宣布停止話題後就離開了病房，然後帶著莉姆回來了。
    史萊姆族擅長模仿其他種族，雖然天生就會模仿其他生物，但也有像莉姆一樣喜歡模仿人類的個體。智能高，有學習能力，無疑是分身正體的有力候補之一。
    “這是幹什麽？為什麽這樣盯著我？住手！”
    “外麵碰巧有個實驗對象，所以就帶過來了。”
    “誒，實驗對象？！你們要對我做什麽？！會給我加薪嗎？！”
    “像你這種摸魚的慣犯，還有臉提這個嗎。負責管理那個標本的人是你吧…你不覺得沒扣你薪水已經很幸運了嗎？”
    莉姆發出悲鳴。
    能透過淺綠色的身體組織看到對麵。確實有著人類的外形，但沒有骨頭，所以手腕和腿都是彎曲的。
    因為身上的香味而被取這個綽號的莉姆，非常喜歡酸橙，或許是經常吃的緣故，現在還能看見一片消化中的酸橙，就在她喉嚨的位置。
    全身由膠狀的不定形物質構成的特殊的魔物——史萊姆族的莉姆，還不知道她被帶到格倫病房的理由。
    “我正想上一堂關於史萊姆族的課，你就是教科書了。”
    “什——麽——！要檢查我每一寸肌膚嗎！太羞恥了！”
    莉姆非常動搖，不是比喻，她的全身真的在扭來扭去。
    “好了…我們剛才講到哪裏？”
    “讀了目擊者們的證詞。分身似乎非常善於擬態成目擊者親近的人。然後我們談到是否有魔物能做到…講到這裏。”
    “正確，說到擬態就不得不提史萊姆。”
    格倫轉頭看向莉姆。
    她看起來就像是被倒進人體模型那樣，隻有輪廓是人形的，肉體還是半透明的膠狀物質。
    “如你所見，史萊姆可以模仿輪廓，但做到能騙過親近之人的變身是不行的。隻能調整可塑性強的肉體。”
    格倫點頭，表示他理解庫托莉芙的話了。
    “莉姆小姐，對不起，你能模仿一下莎妃嗎？”
    “嘿，格倫，你喜歡這種遊戲嗎？”
    “這種描述方式…”
    “雖然還不太清楚，了解了！”
    咕嚕咕嚕咕嚕。
    莉姆全身都在蠕動，一瞬間暴露出不定形生物的身影。綠色半透明肉體的內部，裏麵浮著穿著的護士服和消化中的酸橙。
    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見了，看上去就像是個不能交流的生物。但她在這種狀態下還能說出話。然後——
    “變身…完成！看起來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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