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鷹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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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承湖的夜霧如浸水的薄綃,沉沉的籠罩著四野,將遠處的虞山也化作一抹模糊的黛影。
    湖心深處,一艘三桅樓船的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這艘經過改製的畫舫,中艙極為軒敞,儼然一座巨大的水上屋舍。
    艙內,八盞青銅連枝燈台分立四角,將正中區域照得通明。
    錢謙益身著深青色暗紋直裰,外罩一件玄色夾絨披風,獨自端坐在上首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嵌雲石扶手椅上。
    他身形微胖,麵龐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浮白,一雙細長的眼睛半開半闔,
    其下,左右各設三張酸枝木官帽椅,依照地位資曆,分別坐著六位江南各地影響深遠士紳。
    左手邊依次是鬆江徐氏徐孚遠、嘉興陳氏陳之遴、太倉王氏王時敏。
    右手邊則是嘉定侯氏侯峒曾、無錫顧氏顧杲、華亭董氏董祖源。
    眾人皆正襟危坐,仆從早已屏退,惟有湖水輕拍船舷的微響。
    燭光映照下,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真實情緒。
    船艙之中的沉默已經持續了許久的時間。
    最終還是陳之遴率先打破了沉寂。
    “陳望罔顧民意,一意孤行強推新政,欲使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將數百年來之祖製製驟然更改,關乎天下士林體統,非同小可。”
    陳之遴的麵容在躍動的燭光之下忽隱忽現。
    “更甚者,推行‘尚武令’,公然重武抑文。長此以往,隻怕禮樂崩壞,文脈斷絕……我等皆熟讀史書,豈不聞舊唐藩鎮割據,武夫亂政之前鑒?”
    陳之遴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座諸人,語氣更沉,將那個懸在所有人喉頭的問題拋了出來。
    “如今滿朝臣工,懾於靖南軍之兵鋒,噤若寒蟬,難道我等……就真的隻能坐視,任由這社稷綱常,就此崩壞下去麽?”
    話音落下,艙內一片沉寂,唯有燭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光影搖曳,映得每一張端肅的麵孔都晦暗不明,難辨真意。
    “彥升所言,也是我等所憂心之事。”
    坐於陳之遴對麵的侯峒曾緩緩捋須,他的聲音十分的低沉。
    “然則陳望倚仗兵鋒,其勢正熾,此時若正麵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
    “諸君可不要忘了……”
    王時敏冷哼一聲,手中茶盞猛然一頓,冷聲道。
    “陳望倚仗虎狼之師,行此倒行逆施之舉,終會遭受反噬,他今日能逼朝堂諸功就範,莫非他還可以將我天下的士子全都趕盡殺絕不成?“
    “民心士心,豈是刀兵所能盡數斬斷的!”
    王時敏話音未落,坐在他對麵的顧杲已微微蹙眉。
    “玄照兄,慎言。”
    顧杲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捋過胡須,謹慎的開口。
    “諸公慎言,如今陳望總攬朝綱,靖南軍兵鋒正盛,朝中臣工,地方士紳稍有不從,便是抄家流放之禍。“
    “道鄰先生不過是在朝堂仗義執言,便被陳望使錦衣衛羅織罪名,誣告下獄,生死不知。”
    顧杲口中的道鄰先生正是不久之前,才被錦衣衛所緝拿下獄史可法。
    陳望是殺不盡天下的士子,但是卻可以,讓任何一個出頭之人,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徐孚遠手按著扶手,微微俯身,歎息了一聲。
    “陳望一切政令,皆以天子名義頒行,占據大義名分,我等若是公然抗辯,便是對抗朝廷,不尊政令。”
    “陳望麾下帶甲之士數十萬之眾,昔日為禍南國多時,使我等眾家無力相抗。”
    徐孚遠歎息了一聲。
    “然則揚州一戰,陳望摧枯拉朽,覆滅萬民軍四十萬眾,濟寧一役,更是大敗建奴,追亡逐北數千裏。”
    “陳望平定南國,克複北國,如今陳望在民間威望極重。”
    董祖源的神色陰沉,沉聲道。
    “新政步步緊逼,如今之勢,強抗無疑以卵擊石。”
    “但若坐視,則我江南數百年文華積澱,士林風骨,乃至各家基業,恐怕就要盡數湮沒於此獠手中。”
    董祖源抬起眼,目光放在了錢謙益的身上。
    “陳望於各地廣設新學,棄四書五經先聖之道,而專教所謂‘實學’。”
    “朝中已有風聲,彼其意欲改革科舉,此後取士,將首重實學……此舉無疑動搖我儒家立世之本,乃是釜底抽薪之策。”
    “若是任由陳望如此倒行逆施,必然使得天下再度崩壞……”
    “牧齋先生,現在必須要拿出章程,清議已是無用,陳望獨掌大權,乾綱獨斷,前些時日錦衣衛又逮捕了一批士人。”
    董祖源的話音落下,眾人不約而同的望向主位的錢謙益。
    如今的情勢已經是十分的危急,陳望強推新政,一應違逆者,皆是直接逮捕下獄。
    民間情議無用,朝堂之上百官噤聲,必須要再做打算。
    “江南文脈綿延千年,素來是天下教化所係。”
    錢謙益緩緩放下茶盞,目光掃過全場,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靖南軍鋒鏑之利,諸公皆已知之。然,《左傳》有雲,‘眾怒難犯,專欲難成’。”
    “陳望倚仗兵鋒,其勢正熾,此時若正麵抗衡,誠如彥升所言無異於以卵擊石,是取禍之道。”
    彥升是陳之遴的字,他此前所說的話,在座的眾人也是心知肚明。
    如今陳望麾下兵強馬壯,雄視天下,大權獨攬政令通達,但又不從者盡皆鎮壓。
    “但是這天下,除了朝堂詔令,除了刀兵甲胄,尚有公論,有人心,有數千年來我儒家文脈所係之根基。”
    錢謙益的目光森然,凜然正聲。
    “陳望以強權相壓,我等確實難以抗衡,但他陳望麾下兵將雖眾,難道就能如臂使指,控製天下每一寸鄉野閭巷?”
    “數十萬兵丁,撒在各州各縣,也不過百千餘人。”
    “錦衣衛監察天下,耳目雖廣,又豈真能洞察萬事,盡收眼底於囊中?”
    錢謙益微微俯身,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輕輕叩擊,發出規律的輕響,沉聲繼續道。
    “新政條令下達地方,總需胥吏辦理,士紳配合。”
    錢謙益承認,正麵相抗確實是螳臂當車。
    但是陳望麾下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卻沒有那麽多的官員可以處理內政。
    朝廷地方的各級官員也都是士紳,都是儒家學子,誰會真的盡心盡力推行新政?
    陳望手底下的人,管是管理直轄的地方,人手便已經是捉襟見肘了。
    到時候陳望能夠派的人有限,能做的事情自然也是有限。
    “田畝丈量,其間所牽利益盤根錯節,動輒關乎千家萬戶之生計。”
    錢謙益冷笑了一聲,語氣平靜。
    “即便我等真心實意奉行聖旨,地方鄉民,世代耕種,視田土如性命,他們……又豈會真正甘願,將祖產細數呈上,任憑處置?”
    “那陳望廢除我等些許優容,美其名曰‘均平賦役’,可此例一開,朝廷權力直達鄉野,今日能廢士紳之優,明日便能加小民之稅!屆時稅賦之重,胥吏之貪,誰能預料?”
    陳望是心狠手辣,是殺伐果斷。
    殺起士紳官宦來確實是毫不手軟,也根本就不會在乎什麽影響。
    京師那邊的士紳勳貴被陳望羅致罪名,以追贓助餉的由頭,殺了多少的人,抄沒了多少的家產,這些他們也都知道。
    陳望之所以如此肆意妄為,置士林清議,置朝中大局於不顧,不就是因為他陳望並不是依仗著他們這些士紳官宦而起家的嗎。
    陳望所依仗的,無非是手中的精兵強將。
    這些跟隨著陳望的軍將,大多都是窮苦出身,自然是仇視他們這些士紳。
    錢謙益義正言辭,目光掃過眾人,語氣轉沉。
    “鄉野愚夫,或一時被其均平之名所惑,然隻需稍加點撥,便可以讓他們明白,今日之均平,實乃他日苛政之始。”
    “朝廷直接統轄,再無鄉紳宗族為之緩衝,日後層層加碼,他們便是那砧板上的魚肉!”
    錢謙益想的很清楚,陳望依然依靠著是民間的百姓。
    那就他們就真的奉行新政,陳望派遣的人要怎麽丈量便怎麽丈量,要怎麽行政便如何行政。
    “或可使人傳揚利害,言說北地試行此法後百姓的困頓,稍加鼓動,鄉民為保自家田產,聚眾抗丈、申訴不公,乃至與丈量胥吏官員發生些許摩擦,豈非情理之中?”
    “其間分寸,諸公自當把握。”
    隻要一開始的輿論引導得當,地方的百姓絕對會和丈量的官吏發生一定的矛盾。
    陳望派不了太多的人,這其中必然就有可以運作的空間。
    無論是用原先的胥吏,還是從外麵招募的人,到了江南地方,很多事就好做了。
    暗中激起幾場矛盾,或者是隨意差人弄些手段,到時候一切的事務都會如同亂麻一般難以理清。
    錢謙益的他緩緩靠回椅背,隱入陰影,語氣恢複了平靜,但話中的寒意卻彌漫開來。
    “屆時,民情洶洶,聚眾陳情,亦是保家衛產之常情,合乎天理人倫”
    “非我等不願配合,實乃民意難違,地方安靖為重。”
    錢謙益注視著船艙之中六家的代表,冷聲道。
    “他陳望縱有虎狼之師,難道還能將這江南每一個聚眾請願的村莊都屠戮殆盡不成?”
    “這阻撓新政的罪名,終究落不到我等遵紀守法的士紳頭上。”
    船艙之中,燭火輕搖,映照著眾人深思的麵容。
    錢謙益提出的方略,無疑是最為現下最為可行的方略。
    王時敏指節輕叩扶手,率先頷首。
    “牧齋先生此策,以柔克剛,正是上策。”
    侯峒曾捋須沉吟。
    “輿論先行,民意為盾,分寸拿捏得當,確可令其進退維穀。”
    顧杲謹慎的補充道。
    “當務之急,是統一江南士林口徑,暗中聯絡各地士人,同謀大事。”
    董祖源陰沉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既要行事,便須周密,各地同時發動,如此方能顯民意……之浩蕩……”
    錢謙益見眾人已達共識,緩緩起身,袖袍輕拂,正聲道。
    “既如此,諸公且依計而行,切記——”
    錢謙益正準備定下最後的章程,卻在最後的關鍵之時突然停止了言語。
    而後錢謙益的眉頭微蹙,猛然抬頭望向艙門的位置,神色恐怖至極。
    “你們……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錢謙益的話音落下,艙內瞬間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
    夜風悄然灌入,引得船艙之中燭火一陣輕微的的搖曳。
    方才被忽略的細微聲響此刻清晰起來。
    那是靴底輕踏船板的細微響動聲。
    還有某種液體規律而冰冷滴落在地的滴答聲。
    下一瞬間,伴隨著一聲難聽的吱呀聲,艙門被猛然推開。
    更猛烈的湖風瞬間湧入,艙內八盞連枝燈台上的燭火瘋狂搖曳、明滅不定,仿佛在做著最後的掙紮。
    頃刻之間半數的燈火便已熄滅,剩餘的光亮也驟然暗淡,將整個船艙拖入半明半暗的詭異氛圍之中。
    船艙之中,錢謙益的袖袍之中的手忍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的麵如死灰。
    空氣之中那濃烈的血腥味已經揭露了一切。
    不同於船艙之中的昏暗,艙外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一名魁梧的武臣身著正紅色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帽,慵懶的斜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恰好堵在艙門之外。
    飛魚服上用金線繡製的紋路在光影交錯間仿佛活了過來,鱗甲生光,似要擇人而噬。
    耀目的火光傾瀉在他身上,也照亮身後錦衣衛緹騎手中出鞘的雁翎刀。
    刀身如鏡,將淒冷月輝與溫暖的火光一並折射入艙。
    道道寒光倒映在艙內地板,也映照入了一眾士紳驚駭的雙眸之中。
    就在那錦衣衛首領與一眾錦衣衛緹騎的身後。
    明亮的火光清晰的勾勒出橫七豎八倒伏於地的黑影。
    那些倒伏於地的黑影,正是錢謙益帶來的貼身家丁。
    而此刻他們所有的人都已盡數成了無聲的屍首,鮮血正從他們身下緩緩滲出,在甲板上蜿蜒開來。
    趙懷良緩緩抬眼,平淡的掃過艙內每一張瞬間失色的麵孔。
    他的目光沉凝如水,恍若古井無波。